第7章 柳蝉咽

“前些日子,有个不知哪里来的刁民,不远千里跑到盛京衙门前敲登闻鼓,说是状告你姑父林淮,于兴宜知府任上贪污了几万两白银。”

林夫人说得涕泪俱下,伸出去的手指都不住颤着,一时声音都尖锐到刺耳,“天杀的,你姑父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偏偏圣上下了旨意,将你姑父押到了北镇抚司,交由锦衣卫来审理,特命燕王做了旁审。”

玉明被这消息震得恍惚,她那个瞧上去老实忠厚的姑父,竟被举报贪污如此巨额银款?

“七娘,如今只有你能救你姑父了。”林夫人哭着紧掐住玉明的手,疼得玉明一个激灵,终于回过了神。

可一旦回过神来,玉明浑身都发寒,她尽力把手慢慢抽回来,组织了一下措辞:“姑母,不是我不帮你,是这事我帮不了你,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呢?”

从锦衣卫和燕王的手底下捞人,当她是皇帝吗?

“你去求求燕王啊,他不是协助审理此案吗?反正你们是夫妻,吹枕边风还不会吗?”

林夫人双目都哭得泛红,一把扼住玉明的手腕,简直像铁钳似的牢牢锢住她,让她不能起身。

简直是荒谬至极,莫说是她与陈玄嗣的关系并不好,就算求了他也不会答应。单说陈玄嗣他哪里来的那么大本事,说让锦衣卫放人就放人?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姑父清白,那不用说也自然会放出来;若是姑父当真犯下大错,那也该依律处理。”

这话玉明说得真心实意,她父亲蔺九清是个极为刚正的人,事事都依律而置。她自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也是向来认为凡事皆当遵循律法,绝不能随心所欲而为。

林夫人双唇发抖,声音陡然凄厉:“你个小丫头片子,知不知道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那是个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鬼地方啊,你忍心看着你姑父就在里面受苦?”

玉明抿了抿唇:“所以姑母是觉得,朝廷会违律办事,将清清白白的姑父冤死在狱中?”

“锦衣卫是什么好东西?燕王,燕王与蔺家有仇,谁知道会不会——”

林夫人凄厉的话还没说完,蔺老夫人重重地掼下手中的佛珠,林夫人跟被捏住嗓子似的,瞬间哑了声。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什么浑话都往外说。”蔺老夫人淡淡瞥过林夫人,说罢抬起眼皮扫了玉明一眼,

“都各退一步,你别给七娘提过分的要求。七娘,你也尽力帮一帮你姑母。”

林夫人拿帕子沾了沾满面的泪,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上面以火漆合了缝,明显是早有准备。

“七娘,姑母的要求也不过分,就请你帮忙把这封家书递到你姑父手中。”

玉明垂着眼皮没说话,轻扯了扯唇角,原来前面唱那么大一出戏,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要求还不过分吗?

私下给严审刑犯带信,难道不是掉头的罪过?只不过比起先前的要求,听起来容易一些罢了。

“抱歉,姑母。”玉明捋平裙角,站起了身,“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往北镇抚司递信。”

她朝蔺老夫人略点了点头:“如无其他,我便先走了,祖母你好生休息。”

说罢没等回答,玉明连一眼都没有再给过去,径直转身就往门外走,这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倒是像极了某个人。

“真是反了天了——”

一串佛珠重重地砸在了玉明的后背,细绳崩断,佛珠噼里啪啦跳了一地。

玉明脚步顿住,缓缓回过身。

蔺老夫人眉头紧蹙,每一道褶子都深深地皱起,浑浊的眼里闪着厉光,凶狠得恨不得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了。

“出嫁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告诉你,蔺家是你的娘家,是你在夫家立稳脚跟的倚仗。

“活着一天你都姓蔺,死了墓碑上也得刻蔺字。身为蔺家人,能为蔺家办事,为蔺家献出你的一切,是你这个出嫁女的荣耀!”

玉明呼吸一窒,胸口轻微起伏,静静地盯着蔺老夫人。

门外的彩云再听不下去了,直接拨开帘子冲了进来:“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为老不尊的人?城墙恐怕都没有老夫人你的脸皮厚吧?

“你扪心自问,你们待七娘如何?现在想起七娘是蔺家的人了?当初七娘过得连下人都不如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七娘还是您的孙女呢?”

“哪里来的刁蛮婢女?”林夫人柳眉倒竖,几步走上前,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玉明直接向左一步,正身挡在了彩云面前,神色难得严肃,警告道,“我的婢女,还轮不到林夫人来教训。”

她是性子软,但不是没有脾气,没有人可以动她亲如姐妹的彩云和琉璃,这是她的底线。

“林夫人,我记得你是白身吧。”玉明转过头,望向了靠在软枕上的蔺老夫人,“蔺老夫人,您也是白身。”

林夫人的丈夫林淮虽为官身,但也不足以给林夫人请到诰命。而蔺老夫人按理来说当是二品诰命,可这其中有一桩缘故,当今的蔺老夫人并非原配,是在原配死后扶正的。

而蔺阁老之前已为原配求了诰命,所以蔺老夫人至今仍是白身。二伯和她父亲皆为原配所出,当真论起来,蔺老夫人也并不是玉明的亲祖母。

琉璃打起帘子走了进来,略略向屋中的人福了福身:“纵是家中也乱不得规矩,请林夫人和蔺老夫人,二位白身向王妃殿下行叩拜礼。”

蔺老夫人脸色铁青,林夫人紧咬着牙齿。

玉明垂下眼眉,没打算将人逼到死路:“叩拜礼便不必了,只行个普通的礼罢。”

“蔺府这样重规矩的地方,蔺老夫人和林夫人总不会带头违反规矩罢?”彩云笑了笑。

“母亲。”林夫人眸里含泪,慌张地望向了蔺老夫人。

蔺老夫人握紧了掌心,又缓缓松开,目光阴沉地在玉明主仆三人身上扫过,她挥开林夫人想要搀扶的手,缓慢地坐起了身,“没听见吗?规矩不可废,我这个老婆子自然也是要向孙辈行礼的。”

林夫人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向一个小辈行礼,还是个向来都没放在过眼里的卑贱小辈。

僵直着身子,林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屈辱地低下了头。弯下了膝盖。

玉明只是容不得别人欺负彩云琉璃,但没有欣赏别人落魄姿态的快感。

她微微侧身避开礼,略颔首之后就转身往门外而去。

彩云刚打起帘子,玉明还没迈出内间,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森冷而阴寒,“七娘,你母亲的遗物,我都替你好好保管着呢。”

琉璃猛地回过头,尽是不敢置信,蔺老夫人竟用这么卑鄙无耻的招数?以旁人母亲遗物要挟?不觉得恶毒吗?

玉明脚步停住,脸色沉了下来,袖下的手指不住颤抖。

暖阁里熏着香,三足兽首博山炉上缕缕青烟散开。

蔺成裕半靠在躺椅上,半眯着眼似是睡沉了。

蔺左斯坐在榻上,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睡着的老父亲,皱了皱眉头,拿着白棋迟迟没有落下。

陈玄嗣手执黑棋叩了叩,小臂搭在扶手上,向后靠着椅背,他侧过头笑了笑,姿态轻松随意:“小蔺大人,怎么下个棋,还总问蔺阁老?没有蔺阁老,就不会下了?”

嗒的一声,蔺左斯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眼时目光有些冷:“燕王殿下,有没有人教过你,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我现在还是姻亲,行事不必这么不给人留情面吧。”

“做事留一线?我只听过痛打落水狗。”陈玄嗣挑了挑眉,悠悠地落下一子。

转瞬之间,本来就处于下风的蔺左斯直接失掉半壁江山,蔺左斯脸色一黑,直接摔了棋子。

这番动作弄得闭目养神的蔺成裕,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沉不住气的大儿子。

“上了棋盘,那就是对手,怎么还攀起关系来了?打个架眼看要输了,就跟对方讲起道德伦理来了。”

陈玄嗣笑眯眯地朝着躺椅上的人开口,“真是脸都要丢尽了,你说是不是,蔺阁老?”

“你简直有辱……”蔺左斯气得嘴唇发抖,蹭地站起了身,指着陈玄嗣怒骂,“你在这里嚣张什么?区区一个皇子,圣上没教过你……”

躺椅上的人一声咳嗽,蔺左斯登时闭上了嘴,转头望去时,蔺成裕半抬起眼,又阖了上去。

“人老了,耳朵也不好使了,燕王殿下见谅。”

陈玄嗣随手把棋子扔了回去,站起来冷笑了声:“蔺阁老既然年纪大了,耳朵也不顶用了,还是尽早退位吧。老占着这个位置,不仅会被骂为老不尊,还占了条尸位素餐的罪名,死了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蔺成裕耷拉着眼,声音缓慢:“燕王殿下教训的是,人老了,很多事情确实力不从心了。侥幸得圣上几分垂青,这才苟且占着这个位置。”

“那可不是?连个小辈都管不住了。”

陈玄嗣轻啧了声,仿佛完全听不懂蔺成裕的自谦,直接顺着话毫不客气地贬低,还偏偏假模假样地上前帮人提了提盖在身上的毯子。

“照我说,干不了就别干了,白惹一身腥。小辈没把事儿办好,您还得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蔺成裕半阖的眼里,精光一闪。

陈玄嗣收回手,朝着外面抬了抬下巴,元回端着个锦盒走上前,陈玄嗣接过,轻笑着亲手递到蔺成裕手中。

蔺成裕半睁开眼,闪过一丝疑惑,掂了掂分量,还有点沉,不知道是什么。

“送您的一份大礼,您好好收着了。”

陈玄嗣半弯下腰,怕老爷子听不见,还故意说得大声,一张俊颜笑得极为好看,掸了掸衣袖,朝着门外扬长而去。

蔺成裕望着空荡的门口,抬眼示意了一下,蔺左斯上前拿起锦盒开始拆,不耐烦地皱眉:“拿的是个什么东西?”

打开的一瞬间,血腥味儿隐隐地飘了出来。

蔺左斯瞪大了眼,险些没拿稳,脸色冻得铁青。

“燕王,燕王这个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