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炮竹响彻街头巷尾,雾蒙蒙的硝烟气中,碎纸红艳艳的洒了漫天。
这是蔺玉明成婚的日子。
婚礼的仪仗铺陈了小半个盛京,光是嫁妆便摆了整整三条长街。
这是一门人人艳羡极了的好亲事。
可惜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水潮湿沉闷,压过了喜庆的气息。
玉明独自端坐于喜床中央,里间极为闷热,她也不敢挪动分毫。
礼仪尚未完成,她的新婚夫婿却是不知所踪。
婢女彩云望着内间的槅扇门,偷偷红了眼眶。
行罢繁琐的礼仪后,姑爷连内间的门都没进,就把小姐一个人丢在这里,合卺礼没完成就离开了。
雕花窗牅上的大红喜字刺眼夺目,烛泪在铜制灯台上汇聚凝固,滴漏声声碎碎。
礼仪嬷嬷看了眼时辰,心底叹息了一声,面上却是不显,低声告了几句赔罪,而后退了出去。
管事嬷嬷敲了敲门,彩云忙上前将人迎了进来。
鬓发斑白梳得整齐,衣裳干净整洁,管事嬷嬷是个极为利落的人,恭恭敬敬地向玉明行了一礼。
她语气平板无波:“王妃殿下,燕王还没会完前厅的宾客,就有公务在身,往北镇抚司去了,还不知何时能回来。您若是等不住,便先歇下吧。”
红盖头下传来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敢问嬷嬷,这是否为燕王殿下的意思?”
真是难得的一副好嗓子,只闻声音,也能教人猜测该是个怎样的美人,倒是与传言不大相符。
管事嬷嬷微讶异了一瞬,极快平复下去:“是燕王身边的长随亲口所言。”
这次红盖头下沉默了良久,久到管事嬷嬷以为这位新婚夜就被冷落的王妃并没有听清。
其实这王妃倒真是个可怜人儿,新婚夜被这样下面子,哪个女子受得了?
下一刻红盖头被掀起,露出其下的容颜。
管事嬷嬷怔愣在了原地,纵是见过不知多少宫中佳丽,在此时都不由得赞叹出声。
好一张芙蓉美人面。
眉若远山青黛,目含迢迢春水,腰如柳枝纤纤,鬓间轻薄的香汗,平添一抹娇憨,任谁见了不摧心折肝?
只是这美人眉眼间稚气未脱,假以时日,还不知会长成怎样惊艳的模样。
“多谢嬷嬷提点。”
玉明对着嬷嬷笑,轻声道谢。
管事嬷嬷这才回过神来,果然传言不可尽信,这哪里像是所谓的乡野长大的粗俗女子?若只论相貌,倒是与燕王般配至极。
彩云送管事嬷嬷出了门,回过头便是掩不住的惊喜。
“所以姑爷不是故意冷落小姐的,只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小姐要不要再等一等,毕竟是新婚夜……”
“彩云姐姐,管事嬷嬷都这样说了,想必他今晚是不会回来了,我们苦等一夜又有何用呢?”
玉明抿了抿唇,动了动酸涩的脖颈,伸手去取沉重的凤冠。
彩云急忙上前帮着玉明拆卸,嘴唇翕动了瞬,似还想说什么,却被婢女琉璃打断。
“姑爷纵是再繁忙,也不至于连内间的门都不踏进,更不至于连合卺礼也不行。
“退一万步来说,谁会给新郎官在大婚当夜安排公务?”琉璃笑容苦涩。
他只是,不想来,仅此而已。
这话,主仆三人其实都明白。
彩云和琉璃都是自小跟在玉明身边的,年岁又比玉明长些,时时照料玉明,总有些拿她当亲生妹妹对待。
如今遇上此情此景,都不免为玉明以后的日子担忧。
玉明倒是看得很开,只冲着彩云笑:“彩云姐姐,我有点饿了,可以拿点吃食过来吗?”
彩云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袖口拭去眼角的泪水,一口气跑出槅扇门,去厨房寻适口的吃食。
湿寒的风从缝隙而入,连带着仆妇的说话声飘忽进来。
“燕王殿下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前几年还随着雁北军往边关打仗,年少成名,立下累累战功,盛名满京都,到了成家的年纪才被唤回京中,不知有多少家都眼巴巴盼着呢,偏生就落到了……”话音没说完,含糊了几个字。
又闻一声叹息,另一人道:“谁说不是呢?纵然是蔺首辅的孙女儿,可从小在乡野长大,相貌性情皆是不知,只怕是连礼仪也不大懂。这门婚事真是……”
蔺玉明的祖父是蔺成裕,当之无愧的内阁首辅,其膝下有五子,其中最没出息的就是行三的蔺九清,也就是蔺玉明的父亲。
传闻其早年便与家族决裂,横心外放为官,干到死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官儿,放在京城里那都叫不上名儿的。
这蔺玉明的母亲还是个商户之女,体弱多病去世得也早,亏得蔺九清还是个痴情人,此后一直都没再娶,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这唯一的女儿就接回蔺家去了,才到府上没多久,就不知闯下了什么祸,七岁便被送到了乡下的庄子上,直到议亲的年岁才被接回蔺府。
端午佳节宫宴上,好巧不巧同燕王一起落了水,圣上当场给两人赐了婚。
“这婚事真是门不当户不对。”
此话引得众人纷纷赞成,又有人道:“不是说,这位蔺七姑娘自回京就没出过门?还是圣上不知怎地突然听说了蔺首辅有个刚接回来的孙女儿,大手一挥就让蔺七娘也参加宫宴。
“谁知这蔺七娘小小年纪,这么有心机,趁着宫宴豁出去了,捞了这么个好夫婿……”
“竟是如此……那燕王殿下真是走了霉运,这蔺七娘不会生得貌若无盐吧?不然为何从不出门?”
咣当一声巨响,是碗碟重重摔落的声音,紧接着是彩云的怒喝:“谁生得貌若无盐?我看你才是貌若无盐!哪家下人敢在背后这样嚼主子的舌根子?如此恶毒的心肠,哪日就该教乌鸦来啄了你们的舌,叫你们再胡说八道!”
气势汹汹的话语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清喝制止。
琉璃扶着门框站定,望着彩云道:“主子唤你进去。”
彩云咬着唇,不甘地瞪了这几个仆妇一眼,一跺脚转身跟琉璃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仆妇也慌了神,互相瞧了几眼,静悄悄散去了。
琉璃转头睨了彩云一眼:“主子要你拿的吃食呢?”
彩云扁了扁嘴,很是委屈:“刚刚都摔……”
琉璃可不吃这套儿,点着彩云的额头训斥:“主子要你办的事儿才是最要紧的,你再如何也不能忘了主子。再说,你一时冲动倒是发了火,她们就能在背后不说了?你呀,这莽撞的性子迟早得让你吃个大亏。”
“琉璃姐姐,莫训彩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吃了好些桂圆莲子花生,我也不饿了。”
玉明将果壳都放在了纸袋里,笑着同彩云招手,“彩云姐姐,来帮我更衣吧。”
彩云上前帮玉明更衣,低垂着头不敢让玉明看见她泛红的眼眶。
玉明听到了极细微的啜泣。
“彩云姐姐,你去厨房,他们可是为难你了?”玉明声音难得有些严肃。
“没有。”彩云拼命摇了摇头,声音一瞬间低落下去,“我是听到了她们诋毁小姐,心里有点难受。”
“我的好彩云姐姐,何苦为那些不相干的人难过?”
玉明仔细瞧了瞧彩云哭花的脸,轻轻踮脚拿锦帕擦干净,笑意干净而纯粹,“别人的嘴长在别人的身上,我们是管不了的。谣言止于智者,只要自身行得端,立得正,何惧世人所言?这是我爹爹曾对我说的话,我一直都铭记在心呢。”
彩云勉强笑了笑,还是止不住的难过,本该是上好的一门亲事,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彩云与琉璃一同服侍玉明更了衣,净室里有仆妇备好了热腾腾的汤水,沐浴后换上素净的里衣。
玉明心想,他今晚应是不会过来了,索性也没有再着其他衣裳。
玉明在内间里转了转,这是燕王府的正房,也是最大的屋子,正中为正厅,常作会客之用。
两边各有一间房,中间隔着作为正厅的明间,分为东间和西间,两间格局类似,西间用作寝室,连着净室,净室开有一扇小门通往后院,方便后院烧好水后送进来。
内室中摆了面四扇紫檀座湖光山色屏风,南窗下是一座紫檀木的折枝梅花贵妃榻,榻上置有一座小几,上有茶具之类。
床铺是上好的黄花梨制成,是雕花螺钿三围罗汉床。北面墙壁旁是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其上器物简约素净,但细看皆是精巧至极。
此时已过子时了,玉明熄灭了灯火,上了床榻躺定。
她从来不认生,又劳累了一天,沾枕就沉沉睡去了。
反倒是守夜的琉璃根本睡不着,对日后满是忧心忡忡。
门外忽地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敲门声随之而来,而后是略显急促的话语:“燕王,燕王殿下来了——”
琉璃登时清醒了过来,惯来沉静的面容上也难掩欣喜。
姑爷竟然回来了,若是今夜圆了房,小姐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不至于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玉明坐起身,抱着被褥,愣坐在床上一瞬,随即下了床。
里间霎时乱了起来,点灯的点灯,烧水的烧水,备衣的备衣,都被这消息打得一团慌乱。
门吱呀一声打开,玉明抬头望了过去。
隔着白玉的屏风,就是那未曾谋面的新郎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