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在夏尔·纪德家举行家宴。
雅娜和保尔先后告诉我,亚瑟·封丹到布里昂跟前活动,争取授给我荣誉勋章。这一情况,是布里昂的秘书梅让,上星期六来对他们讲的。梅让不了解封丹对我的友谊(况且这种友谊,他也不可能理解),他就以为我处心积虑,在徒然地争取,而老实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这让我十二分不快,整个晚宴未能吃什么东西。
梅让不喜欢我,他并不掩饰鄙视我,憎恶我写的一切。他痛心的是他对保尔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尤其自尊心受到伤害,看到保尔喜欢我这圈子胜过他那伙人。保尔也不掩饰鄙视他。梅让认为,同我交往,只能对保尔有害,而当去年春天,十分了解我的安德雷亚大夫劝说保尔母亲同意,将保尔交给我监护和教育的时候,梅让反对的态度就变得非常激烈了。
梅让倒不是个伪君子,但他毕竟在暗中活动。他个头儿矮小。我对小个子人总怀着戒心。我早就对保尔讲过,要小心梅让……等哪天,我要给小人画画像,他由道德原则撑直了身子,以求一分一毫的身高也不丧失。他表现得充满感情,极容易动感情,但是总让人感到,他没有多少可以付出的。小人得志的典型。他能爬上去,也多亏了耐心,锱铢必省和注意保健。他会左右逢源,总保持原样不变,将自己的韧劲当作智慧,将自己欲望的稳当视为美德。关于他说得够多了。
我给他写信,一上午就算交待了。然后去G家,给保尔看信的草稿;保尔判断不错,觉得有些不妥。只让梅让明白,封丹此举我根本不知情就行了。千万不要因为梅让了解这件事没办成,就流露出心中的气恼。我反复誊抄重写这封信,最后明白了,为达到最后这一点,最好还是什么也不写,结果我把写出来的全丢进火炉里。
这封信差不多白费了三小时,甚至四小时,如果算上我到夏尔·纪德家的时间。
马塞尔·德鲁安前来共进午餐;约摸两点钟,我丢下他们,回房睡一小时。然而,我想睡也没有休息好。头脑里还萦绕给梅让的这封令人气恼的信。还有其他一些信,耗尽了我余下的耐性。我想看书不行,想写作也不行……晚饭后,练了练马尼亚尔刚给我寄来的钢琴和小提琴奏鸣曲。
这一天最好的时光,还是在浴池(欧尔维利浴池)里的半小时,舒舒服服地读完费拉罗的第一章(《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
《豹》杂志社社长乔瓦尼·帕比尼来访。他比我原以为的要年轻,那张脸表情丰富,有几分英俊。有点儿过分活跃,但是没有我所认识的其他意大利人那样厉害。恭维的话太多,不过所言的一部分似乎还是由衷的。他同我认识的所有意大利人一样,过分相信自己的重要性,至少表现得过分,或者表现的方式不同于法国人。他哪里知道,我多么难以认真对待。
帕比尼走了,我看了三章费拉罗的著作,晚饭后读了第四章。
现在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我读了多少书,以什么方式阅读,投入多大注意力。我必须千方百计,同我思想的瓦解和分散抗争。我也正是为这一点,才重新拾起这本日记,兴趣虽不大,但是作为写作的训练方法。然而,我敢有什么奢望呢?我一重新开始写作,就又要失眠啦!
……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期啊,能掌握自己的每时每刻,安排得特别好,每一时刻都非常充实,短短的一刻钟,也只能负载着任务逃逝。我的全部工作,事先都安排妥当,每晚上床睡觉之前,明天做什么我就一清二楚;一件工作换另一件工作,我就得到休息。这种方法的束缚,我欣然接受: 强制自己大大忠实于自我,成为我决意成为的样子。
也许不绷紧点儿,我就不可能这样继续下去。
……
我穿越卢森堡公园,到达阿萨街。我自从多注意看人,就不大注意看自然景物了。十年前,每片阴影,每束阳光,都会装扮我。我甚至看到鸢尾最嫩的芽……
在若望·施伦贝格家用午餐,美味可口,最后一道甜食,一种犬蔷薇果酱,极力保持野味,仿佛东方食品,我在布拉夫就很爱吃。
下午二时,到莱翁·布鲁姆家。同他见面令人愉快的一点,就是他接待您,就好像昨天还见过面似的。我们能畅所欲言。他论婚姻的书再有一个月即可完稿。他写这本书,文字差不多就从笔端流出来。我不能肯定他的观点不对。他身上的艺术家没有多大价值,而他的语句同斯丹达尔的一样,除了自己的思想活动,无意寻求别的东西: 思想活动立刻从口中或笔端喷射而出,既丰富又明确,不错,很丰富,但更为明确,毫无剧烈的Schaudern——因此,从头到尾,也就很容易表达,而且有头有尾,见人总是那么体面。莱翁·布鲁姆出其不意地叙述一件事,评介一本书或一出戏剧,想象不出还能有更准确、更清晰、更优美、更易懂的了。他在国务会议中是多么出色的“报导员”啊!如果不是政治严重压弯他的思想,他该是个多么精明的批评家。然而,他不是根据自己的好恶,而是根据他的观点来判断人和事。他认为好恶不如观点可靠,宁愿违背自己的好恶,也不能表现出前后不一致。他所说热爱的那一切,恐怕很难说他就热爱,但是肯定他相信热爱,也知道为什么。
……
我思想的混乱,反映我这别墅的混乱,这里每间屋都一直在“受罪”。
昨天晚上困极了,什么也没有写,八点半就躺下睡觉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无法决定我要不要去柏林;甚至无法决定我是否渴望前往。由人拉着去,对,也许就去了。我这浮性至少有这样一点长处,就是做什么事也不后悔。这种犹豫不决,同时是我疲倦的因与果……也许,最好就此决定留在巴黎。
由我的朋友们去操心吧,他们会把我的麻木不仁说成是轻慢和高傲。
盖翁的一封信,又促使我往德·马克斯家跑一趟,以便让盖翁亲自朗读《面包》。皮埃尔·干刚(?)也在场,上星期天我在剧院包厢见过他。尽管自杀未遂事件给他披上一层魔幻的色彩,我也不喜欢: 他的长相挺凶,五官端正的蠢态,眼神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我怪自己对他说过,看到他安然无恙非常高兴。我更怪自己今天上午还强调一遍,我想是这样对他说的:“看到您的气色这么好,先生,我非常高兴。”(而他却非常冷淡地回答我。)我对他讲这句乏味的话,却根本不想对他讲,只是因为谁也不说话,而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给若望·德·古尔蒙的题词,更使雅姆掉价的了。毫无疑问,古尔蒙向他倾诉了心中的痛苦,尤其在《诗与散文》杂志上,十分平直地颂扬了《教堂》的诗人,而我立即庆幸没有给他寄去《阿曼塔斯》。
我驻足观看这一异乎寻常的场面: 在普罗尼街和另一条街的拐角,……两条狗在交配,而且按照狗的习惯,交配后尾部仍连在一起,完全是一副可怜相。旁边还有两条狗,其中一条在注视,神态阴沉;而另一条受这场面刺激,性欲大发,再也忍耐不住了,也要分享一份儿,便向相爱的两条狗进攻。我仔细观察,看到这样情景: 它完全把那条母狗撂在一边,只向那条公狗猛攻,不遗余力: 从正面撕咬,从后边进袭,有时干脆骑上去,简直要得逞了,而且是达到怎样的目的!……被压在下面那条狗十分窘迫,又被交配的母狗拖累,只好任对方摆布,仅仅在迫不得已才反抗一下;我听到的是短促的叫声,近乎痛苦的呻吟。
一些男孩站着不动,瞪大眼睛看这几条狗。有些保姆领着小女孩经过,忍不住格格大笑,小女孩便惊奇地发问。我呢,很想靠上前去,多停留一会儿;然而我不敢,怕人瞧见自己观看这种猥亵的场面,而且就在德尼家的斜对面,一会儿工夫他就要给我开门了。我特别想听听那些顽童有什么反应。他们注意到这些质朴的动物行为的“反常”吗……?
莫里斯·德尼给鲁歇的门厅装修,正在收尾。我喜欢看他穿着工作服,像个普通工人……他正在减弱花影过分艳美的玫瑰,使之更加柔婉和谐。什么时候也不是他最好的创作,不过,近景有些部分相当美妙。莫里斯·德尼现在能学会少几分得心应手地绘制吗?……其实,他的得心应手,归根结底,无非是他健康的一种表现。
他准备陪我去柏林,观看《康多尔王》的首场演出,并以最喜人的方式表达他的欢乐。我不能说我对莫里斯·德尼的感情就极为强烈,不过,他对人诚挚、敬重,总是给我愉快的感觉。他的健康令我欣慰,他的判断有点儿粗糙,但从来不是欠聪明的。假如我的朋友个个都像他这样,那么,我的感受只能在书中宣泄,而这些书,我定要写出来。
在西凯尔作品展览,又见到塔代·纳唐松。我冒冒失失到展览会,显得又蠢又笨,不由自主地恭维人,就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话乏味,就加点儿糖,再加点糖,至少让自己的话带点甜味。瓦尔特·西凯尔作品展,沉闷得让人无从赞扬;这倒令我喜欢同塔代的荒谬的谈话。我由于疲惫随口讲的话,如果写出来,准会羞愧地立即划掉。我在他眼里,摆出一副“抱怨”的样子(这种样子,别人最不肯原谅,我也最不肯自我原谅)。包围我的这种缄默,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人谈呢?他生活三辈子也永远不会明白,我周围的这种缄默,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对塔代说,《隐修》、《诗与散文》、《西方》等,都是友好杂志,可是哪一家也没有评论我的《阿曼塔斯》。我希望他明白,我不需要把赞扬当作义务的文章。塔代立刻安慰我。我同他分手,好细细体味一种不好的姿态留下的痛苦感。我讲“不好的姿态”,因为这种姿势之美,只当我有勇气(和能力)坚持到底的时候才有价值。在此处我提姿势,就不能不立刻加上:自然的;须知只有在放弃的时候,我才佯装如此,挤出几条皱纹;而我也是因为厌倦而放弃的。
夜里睡眠不好,总是没完没了反复咀嚼这种种考虑,犹如一片烟叶,苦味永远也嚼不尽。
然而,我感觉稍好一点儿,就又明白决不能放松对自己的严厉要求,决不能向后退,出尔反尔,而应当锲而不舍地、无比凶猛地,在自己的路上勇往直前。
这层意思表达完,我就去科波家稍事休息,需要对着一面有点美化的镜子,再瞧瞧我的形象。
……
我们就知道盖翁也来看戏了,在幕间休息结束时,他出现了。我丢下戏,同他神聊,一直到他上了零点二十五分的火车。
盖翁比往常更吵闹,更呱呱叫,爱下断语,声音非常洪亮,正是我所喜爱的样子——不过,唉!我也深知,这种张扬,仅仅是他到布雷地区幽居的一种暂时反应。他向我宣布现在他在绘画,甚至只做这件事了。——“我做出来的东西很好,我会给你看的。这其中最大的乐趣,就是能够确信维雅尔们、鲁塞尔们,以及其他许多令我们喜爱的人。……哼,我的老兄,是非常容易办到的。”总之,这鼓励他重视线条、结构、格调、定位。这样很好。
这些话,他是在大马路上嚷出来的,引得所有行人都回头观瞧。他那顶呢子鸭舌帽,低低压在老太婆一般肌肤的头上,那样子像个十足的醉鬼。这正是他,是我喜欢的样子。
在星期二巴赫音乐会上,我还能见到他。
皮埃尔·路易的爱奥尼亚人性格太突出,而我的多利安人性格太突出,我们二人谈不到一起。
夏尔姆瓦去参观疯人病院……(想必是讷穆尔),回来后就病得很厉害。德·马克斯已经把他不好的消息告诉我。一张明信片邀请我去他的工作室,看看尼采、贝多芬和左拉的半身雕像。工作室里人很多,只有夏尔姆瓦太太一人在接待,她告诉我,约泽病倒一周了,请我去看看他。曼恩死巷的那套房子无疑太贵,他们搬走了。我来到沃吉拉尔街九十一号,面对一条破烂的楼梯。上到三楼,只见钥匙插在门上,显然楼道没有门铃。进去是黑乎乎的门厅,里面便是夏尔姆瓦卧病的陋室。大量的照片掩饰墙壁的丑陋。屋角放一张床绷,铺着一张垫子;还有一条不配套的床罩、一床栗色棱纹布的被子。在房间里,对着床铺围了个半圆,有一位年轻姑娘,样子有点憔悴,那张面孔和发型好似卡尔帕乔画上的少年侍从;还有一位公证人,一个陌生者,以及堵住窗口的大块头若望·德·博纳丰。约泽床上放着几枝金合欢花,他用苍白的手在揉搓;他的丝绒外衣同他惨白的面容很协调。我坐到床脚,只见下面胡乱堆放着羽毛手箱、雨伞和大衣。若望·德·博纳丰的话语比他的文字要有趣味,他一刻也没有让我感到厌烦。不久他就让位给安娜·塞小姐和孔塔大夫。
夏尔姆瓦谈起那家疯人病院,引起我同刚回来的杜普埃一道前往的愿望。
……
巴雷斯被接纳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走进这小小封闭的场所。我们在保尔-A·洛朗家用的午餐,他又陪同我们前来,一见人多又走了。
在这里何必讲所有报纸连篇累牍刊登的事情呢?——我们在沃格讲演之前就离去了。
巴雷斯尽可能以优美的姿势,穿着不堪入目的院士服。在我们所有人当中,他的变化最小。我多么喜爱他那瘦削的脸庞、平平的头发,乃至他那巴黎郊区的口音!他给我们的演说多么平庸啊!我真受不了演说中表现的懦弱、逢迎、对这种聚会主张的赞颂,而他也许觉得是自然的,我是说他决不应该为此违背自己的思想,不过凭这些,在这里轻而易举地就赢得掌声,其中也包括咬左拉一口。
不是惟独我注意到他特意赞扬了埃雷迪亚的家庭,但是也特意避而不提埃雷迪亚的几位女婿。
为了赞美勒贡特·德·李勒和埃雷迪亚这两位无根大师(还有舍尼埃!还有莫雷亚斯!),这位诡辩大师如何巧鼓舌簧,才将他们收进他的口袋中,这一点,难道谁也不会指出来吗?
从那儿出来,又疲惫又黯然神伤,情绪十分沮丧。再经历这样一天,我在宗教方面就算成熟了。
Em在想,她是否希望我(我是否想象自己)也在那种聚会上,发表一个演说。
“可怜的朋友,我走的可不是这条路。我越来越不想到那种聚会上,那种场合不允许我畅所欲言。”
巴雷斯攻击左拉的这句话,重读越发令我愤慨。有些卑劣的灵魂,总是一味夸大有利的见解。
在关于巴雷斯的文章,我要指出这些:
1.任何见解都是相对的,——因此,只有同……联系起来才正确。
2.选择自己的观点,不应依据始终可疑而暂时的一种正确性,而应依据虽是临时的、但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即我作为个人就能获益。
一月三十日从柏林返回。头两天浪费得毫无价值。昨天,我振作起来,《浪子归来》不写出开头不去睡觉。
今天早晨,我不准自己出门,先工作再说。就应当这样干,任何别的办法都是荒唐的。下午还是很不专心,但是也不无趣味。没有必要继续记下干了什么事儿,见到什么人。我在这里寄放的,不应当是我的分心,而是我的“专心”。路上看了杜普埃的《罗塞蒂艺术和生活评传》,获益不小,可惜写得很糟糕。
这几天丢下了这本日记,但是为了写作,起草《浪子》,打算以对话的形式,表现我思想上的保留和冲动。
今天早晨,接到克洛岱尔的一封信,一封气愤填膺的信,谴责这时代、谴责古尔蒙、卢梭、康德、勒南……气愤填膺固然不错,但毕竟是气愤,在我头脑里也是痛苦,就跟我耳畔一声声狗叫一般。这我受不了,马上就堵耳朵。但我还是听到了,再就难以重新投入工作了。
瓦莱里永远也不会明白,我需要的诚挚友谊,就是倾听,谈话而不喧哗。昨天,我同他一起度过了将近三小时。事后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剩下一点能立得住的。
他同我一道出去,陪我到树林。我拿了在箱子里睡了十年的冰鞋,老实说,到了冰上,我并不觉得冰鞋锈得有多厉害。瓦莱里寸步不离;看着他等我,我心里就不自在,结果没有怎么滑冰就又跟他走了,到夏尔·纪德家门口才分手,我进去了解一下保尔的情况。
自不待言,晚上不可能工作了。这样一场“谈话”之后,头脑里再想什么都乱了。
瓦莱里的谈话,将我置于这种可怕的两难境地: 要么认为他所讲的是荒谬的,要么觉得我所说的是荒谬的。他在谈话中要取消的,如果事实上全取消的话,那么我也没有理由存在于世了。再者,我从来不同他争论,无非是他掐住我的脖子,而我挣扎而已。
昨天他不是向我断言,音乐(他很有把握)要变成纯模仿性的,进而言之,要变成语言所表达不出的部分越来越准确的符号,但根本不考虑美感: 一种明确的言语。
他还说:“如今,谁还关心希腊人?我确信我们今天还称作的‘死语言’,就要腐烂掉了。从今往后,就不可能理解荷马那些人物的情感了,等等,等等。”
听了这种话之后,我的思想要重新振作起来,比遭雹击的青草要重新挺起,所需要的时间还长。
逐渐写完《浪子》——不过今天,我要分心面对柏林来信。布累和格雷夫围绕着《扫罗》,各唱各的调,每人都以为叼走了这块肉。
假如我是沿着一条笔直的线路,我要怎么做也就相当简单了。不过,我要冒很大风险。无所谓,我得充当好汉,保持我的姿态,哪怕失去地位。我的回信,今天上午去念给马塞尔·德鲁安听,还抄写一份保存。
昨天,同鲁雅尔去看画展。高更、凡·高、塞尚的画非常美。可是昨天那么气恼,我觉得相当疲惫。我认为应当去看《巴黎圣母院》的演出,以便讨好德·马克斯(他扮演克洛德·弗罗洛)。我约若望·施伦贝格一道去,让他助我熬过这场剧。可是他因故未来。
演出开头的半小时,剧情实在太虚假,太可笑,气得我真想扇周围人的耳光,恐怕我连一幕也看不下去;而德·马克斯到九、十场才登台亮相。演得的确很好,给这夸张而可憎的滑稽角色以逼真的存在。我再也坐不住了,在他上场之后便立刻离去。
重又疲惫不堪,强撑不如干脆停笔。而且,我要中断的,并不是作品,而是白天的各种营生。重审昨天晚上所写的《浪子》部分: 要修改的地方极少,毫无疑问我挺满意。
用一小时看苏亚雷斯的书,大失所望: 这人思想矫揉造作,故作高尚。宗教式的语言纯洁主义。知道他的书在耶稣受难日写完,对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所谓写完意味着什么?他这样一本书不过是散篇的一个集子。
只有关于歌德和帕斯卡尔那一段,我挺喜欢;苏亚雷斯讲些过分的话,讲得很好,乍一看我觉得很正确。然而,现在仔细想来,我却深深以为,关于歌德的这种见解,是最容易产生的一种见解;我本人就经历了这一阶段,也正是从这种见解中走出来,我才开始在文化的路上真正前进了。
如果我停下几天不练琴,那么最美的乐章由我弹奏,就会觉得我缺乏感情。——乐器的重要性;一旦拿到好乐器,就会发现自己使用起来,还显示出新的灵巧。一支好笔,在我的才华中占四分之一的份额。
也许功用创造器具;然而创造出来之后,器具就邀人发挥其作用了。
夏尔·纪德家刚刚又发了一阵傲气。一阵吹嘘(关于我的剧作在柏林演出),拉夫卡迪奥就自找倒霉,那天晚上大腿挨了一锥子。而这就发生在保尔的面前!有多少回,我寻找我的最残酷的手术刀,切开他身上同样的脓疮,挤出脓水。今天他若想对我以牙还牙,该有多么容易啊。我喜欢他的宽厚,根本没有那样对待我。
然而,我一走出夏尔·纪德的家门,就觉得腮帮子发紧,就好像我要把说出的话再吞回去。
在这方面我的行为再怎么荒唐,我也能够解释: 我感到自己没有足够的信誉,就要强加于人,做法又笨拙到了家,结果我即使有这种信誉也会丧失;我还一意孤行,什么都夸大,什么都失去了。
幸而大部分时间,我以睥睨、轻蔑的态度,避免了这种惊慌失措。仅凭这种尊严感,我能永远避免惊慌失措的状态。
管理员德周奈,在一次打猎过程中,对爱德华讲述这样一件事:
“嘿!玛丽小姐(我们的老保姆),她是个很聪明的人!一天早晨,我走进厨房时,她就示意我过去:‘德周奈先生,过来瞧瞧吧。’她说着,就把我领到厨房楼梯脚下,只见最下面一级上摆放着要擦鞋油的皮鞋:‘瞧一瞧,先生的朋友们的皮鞋!’接着,她就指给我看: 有一只鞋跟掉了,另一只缺了一块鞋底,还有一只前头张了嘴……嘿!她够聪明的,玛丽小姐!”
几天前写完《浪子》。在柏林忽然萌生这一诗篇的构想,我就立即动手,头一回构思随即跟上实施。当时担心,如果酝酿时间长些,就会眼看着这个题材膨胀,变形;总之,我已经厌倦了不再写作的状态,而我酝酿的所有其他题材,立即着手处理则困难重重。
结果这一篇《浪子》,从构思到完稿,我也就用了十五天左右。
我又用一周时间修改。在德鲁安和科波之间,就像“在两个情妇之间的男子”,我更愿意投入这种定稿的工作。
今天我在布吕诺的《法国语言史》中,读到这样一段话:“高乃依和拉辛接受规则,规则并不是他们定出来的。如果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才能达到一定高度,也就变成了语言权威,可是他们在生前,还不得不字斟句酌;仔细修改书稿,一个是为了让伏日拉满意,另一个则要敬重布乌尔神甫,精美语言的掌门人。”(《前言》第15页。)
我还是拿不准,在这一点上向科波让步做得对不对: 他认为lui Parler不正确。我在文学词典里的确没有查到任何根据,然而这句话:“谁要跟父亲讲话应当对我说。——没有你,我对他说很容易。”没有别种表达方式。
算了,我修改。
昨天去圣母院听让维埃神甫布道。我们是和鲁瓦尔共进的晚餐。圣母院照明不足,令我们失望,不过让维埃神甫决没有让我们失望,我们一直听完,既不疲倦也不厌倦。他不断影射政治,因而讲演很生动。博尼·德·卡斯太拉恩坐在我们前面几排,他聆听着他的职责的教诲。演讲的主题:谬误——由于愚昧的罪孽。学习的必要性,即学会认识真理。啊!讲得多美!我们赶紧跑去把伽利略关起来。
去找保尔,我答应过同他一道去看法布尔的《舵》(在杰米埃剧场)。代价高而毫无收益的夜晚。不过,剧本还挺有趣,超出了我的希望。德·马克斯演得好,在第三幕讽刺的场面甚至演得很好。
太没主意,散场后不该和保尔又去找他。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露天座喝饮料,充当平庸的、由德·马克斯拖着的令人作呕的陪同。王杜拉忽然出现。保尔很恼火,“被迫又同她见面”。毫无意思。这段时间白浪费,令我心头火起。这种情绪,但愿持续很久。
谈话的庸俗乏味,还从来没有像这样令我痛苦不堪;更有甚者,我还得凑趣,强挤出笑脸来。
“一个农民看见篱笆上落只鹦鹉,就想抓住;他移到近前,摘下帽子要一下子扣住。鹦鹉却说:‘你好,雅可。’农民一听不知所措;便说道:‘噢!对不起,先生,我把您当作一只鸟儿了!’”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小丫头赞叹道,每当德·马克斯说一句,她就笑得像一只铃铛。
在此处,我也要记录这个“杜撰的故事”,是小诺兜售的,质量要高得多:
“两个小毛孩子在树林大道上游荡。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去。‘你瞧见那个女人啦?’大点儿的说道,‘告诉你吧,老弟,昨天,我很可以吻吻她。’‘你认识她吗?’‘不认识,可我这个硬起来了。’”
今天上午我讲给马塞尔听,逗得他乐了一通。“这个例子很妙,能解释清楚英文的can和may的区别。”他说道。
……
于是,我拉着雅卢和米奥芒德尔,带到at home。我们进了我的书房,却发现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讲,也没有什么要向他们了解的。我倒是看过雅卢的书,觉得并不坏;可是我要对他谈一谈,就转弯抹角,有所保留,既显示我的坦率,又表明我的批评品味的精审。接着,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为什么——就像梅思金越怕打破花瓶越要靠近,受荒唐的命数支配那样——我将苏亚雷斯抛到地毯上(棘手的话题,我明知道我们谈不拢)。我刚给莫克莱尔写的关于苏亚雷斯的信,就揣在我兜里,已经装了三天,因为不知道他的地址,米奥芒德尔立即给我了。不幸的是,我有点儿自命不凡,要写这封信,尤其胆敢写出来。我还忽然萌生一种渴望,要展示一下。好嘛!我按捺不住了。而且信也没有封上。我充分感觉到自己的谬误、过错,手颤抖着拿着这张信纸,每一句都念得磕磕巴巴。我十分吃力地念着,额头出了汗,还竭尽全力,停下来审视念这封信糟透了的效果,而心里又完全明镜似的;继而,我又接着念,继续下去。……
夜晚就这样度过;现在我还感到自讨苦吃。这件坏事中最小的失误,就是我克制至今,信没有寄出;给我造成的最大害处,就是这么久占据并壅塞我的头脑。
我写下所有这一切,就是要获取教益,主要还是应当对自己强硬一些。因为,我已经深深了解自己的怪癖: 这是一种荒唐的需要,把自己的老底随便交给什么人,既手无寸铁,又毫无防范之心。
昨天晚上,去听施特劳斯的《莎乐美》。盖翁又对我们讲了施特劳斯夫人的这句话(维勒-格里凡传来的),她觉得巴黎听众对她丈夫的作品反应还不够热烈:“真的,是端着刺刀再来这里的时候了。”也许是讹传……
可憎的浪漫派音乐,一种浮夸的管弦乐,听了反倒让人喜爱贝利尼。只有几部分能表明出色的“才能”: 别致滑稽(几位博士)或病态的场面、希罗底让莎乐美跳舞而她迟疑的态度,以及希罗底这个角色几乎整体的表演。拉塞尔同样注意到雨果作品中粗野滑稽的精彩;——《骗术大师》也一样——同样的原因。缺陷的同样原因: 手法的轻率和效果的单调、枯燥乏味的渲染,明目张胆的不真诚;不断地动员所有的手段。雨果如此,瓦格纳亦然,他们要表达一种思想,头脑一旦萌生各种比喻,就不加选择,一个不落地全赏给我们。这种根本的非艺术主义。一成不变的夸张,等等。甚至不值得审查的缺陷。干脆就一股脑地反对这部作品,等着刺刀冲来吧,因为这种艺术,的确是敌人。
……
布鲁姆的书《论婚姻》,引起许多评论。在勒罗尔家的一次茶会上,马塞尔·德鲁安和封丹以对话形成的评论,就远远高出一般水平;毫无疑问,一本书出版之后,能引起热烈的讨论,就决不应当忽视。然而,惟一明确而始终对幸福的这种关注,又不免惹我反感。我看几乎找不到什么证据表明,从最容易省力的角度理解其满足,男人能变得极为高尚,令我喜爱和钦佩。而女人更不用说!!我所认识的女子最美好的形象,都是温顺型的;我甚至想象不出,一位女子的满意,如果她的幸福不包含一点温顺的话,还能够讨我喜欢,而不至于在我心中唤起几分敌视。
Quattro giorni fa,去马约尔家看望马尔利,返回时在瓦莱里家用晚餐。晚餐很愉快,每次都如此,瓦莱里夫妇十分可爱。餐桌上还有一个肥胖的蠢家伙,鲁瓦尔曾给我引见过,不知为什么名叫:爱子。他的颚骨朝前突出,由一缕山羊胡子延伸,样子就像从埃伊纳三角楣下来的。他说时咬牙握拳,呈现一副凶相,总是穷凶极恶抛出一条条最愚蠢的格言。他说:“艺术?就是恶癖。”打了个口哨:“这不,前天,我一下子就买了四十幅瓦尔塔的画;这就是恶癖!”他还说:“天主教将这大地变成一个巨大的空心陀螺。”在宗教问题上,他有自己的看法,晚餐后还同我谈形而上学,准确点说,同我谈神学。他说:“希腊人!希腊人!”这就足以表达了意思。在餐桌上,大家就已经听到(不过他是对女士讲的,声调带几分嘲讽):“宗教的自然性……对!……或者说自然的宗教……无论哪一个……或者两者都有点……对不对呀,纪德太太……?”我妻子就佯装没有听见。
这个畜生,他还绘画,画在木头上,因为他太疯狂,画笔会将画布戳破。我停留在最后这句妙语上。
我让他相信我同他非常相像。(他说:“教会,”接着,为了让人更加明白,又补充一句:“Ecclesia!”他说:“今天我们缺乏的,是一种崇拜,cultus;礼拜仪式……”继而,无疑没有想起相应的拉丁语词或希腊语词,就只好再说一遍:“礼拜仪式”,将其中的r音拖长一点儿。)
这本讨厌的书,花费了我多大气力,现在是第四次全部重新写了。当今那些即兴大写家又该大惊小怪,说这是才尽或者怪癖。今天我差不多也要随他们大溜了。然而,经过巨大的努力,将近傍晚时分,我认为重又启动了这个未定形的庞然大物。
钢琴昨天运到。很好地练习了肖邦出色的《序曲》,我全都过了一遍。
每当“成功”靠近我,我就冲它做鬼脸。
记得1891年就已经出现过这种情况: 当时我和皮埃尔·路易,我想是去“达古尔”餐馆用晚餐,遇见了雷特。雷特开口就大肆赞扬《安德烈·瓦尔特笔记》,书刚刚出版,他“看完了”。我听见他的话:“这是十二(或二十)本重要的书之一,即从……”我当即起身,将我的风衣挂到远处一点儿,丢下雷特和他那含在口中的半句恭维话。等我回身重又坐下时,皮埃尔·路易俯过身来,对着我的耳朵说:“老弟,人家称赞你的时候,你至少可以听一听。你这样就好像给吓跑了。”一点儿不差。今天仍然如此。也许自尊心太强;还担心是应酬的空话。恭维者马上接受了警告,就不会再来碰钉子了。
六月二十九日,回复莫里斯·德尼的便函,关于布鲁姆的书,我写下这样一段话,但认为还是明智一点儿,决不发寄给他:
对,布鲁姆的书可能造成损害……读者要在书中寻求的,主要不是一种“新的启示”,而是一种许可,因为这一问题在我看来,多半属于道德领域,而不是社会学范畴。这本书,起初我潦潦草草地看两眼,后来听别人议论,而我情况不明就一言不发,实在觉得尴尬,便仔仔细细地重读了。现在我可以向布鲁姆本人表明,书中的观点我一直感到多么陌生: 这一论著将“幸福”当作目的推荐给人,将幸福关进内室,并声称提供了驯服它的一种诀窍。
这本书好似当今整个犹太戏剧的一篇灵巧的序言,它的所有论述再怎么典型,再怎么精美,也还是完全无视顺从和束缚的价值,更有甚者,还导致这样的结论: 果树只有在自然状态下,才能结出累累果实,或者结出的果实更甜美。
写了信并抄录在下面,投寄之前,我重读雅姆的信,发现它比我最初的感觉要美,——甚至不乏温情。因此,我拟好的信也不付邮了。
亲爱的朋友:
总该承认,思想是我的果实,犹如诗是你的花朵——一种自然产物。须知我的果实往往带有芳香,而你对芳香十分敏感,不用品尝,往往就能闻到香味。
怀着十足的善意,我能够理解《生存》,你的《帕吕德》。请你还要承认,你在我的作品中感到的浮泛的空论,却浸透了血和泪——而我的头脑如一颗心似的抖动……
我寄出的是这封信:
我亲爱的朋友:
再次捧读,我进一步理解你的信热情而真挚之美,但愿你不会受你不喜欢的部分的妨碍,理解我的《浪子》,不亚于其他可能更喜爱它的人。
不错,你讲得很好,这并不是一个自爱的人简单的思想游戏,练习如何利用自己。感情的考验我是免去了,但是你读我这本书时明显地感到,我的头脑能像心脏一样拼搏。《生存》就是你的《帕吕德》,而这些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思想,如果我吃透了你的意思的话,你是比作耶稣荆冠上的刺: 这样的思想对我来说,恰如《生存》中,令人愕然的“外部对话”对你的意义。希望你的手不时轻轻拿起这顶荆冠,以便在覆盖它的灰烬下面,还能认出这张面孔,正是你的安·纪。
我不过是一个寻开心的小男孩——又是一个令他讨厌的新教牧师。
我在科马伊街自己的房间写日记,用的是安娜·沙克勒顿的小桌子。当年,我就在这张小写字台上做功课的,它镶了两面镜子,因而我很喜爱,能看见自己在上面写字,每写完一句就抬头瞧一瞧自己;镜中的影子跟我说话,听我讲,陪伴我,让我保持满腔热忱的状态。后来,我再也没有在这个位子上写过东西。这几天晚上,我又找回童年的感觉。
今天上午出了银行,去看过德·马克斯。(金钱的问题,从前令我兴奋,而今天却使我沮丧;我几乎随意发了几个指令,出于要折腾的怪癖。)——看望德·马克斯没有什么可写的。——下午睡觉,给索尔玛写信,出去办事,在牙医门前遇见马塞尔,同他一道回欧特伊。今晚用来写《窄门》。
又忙得不可开交。昨天从早晨工作到午后两点钟,给哈格南写信,为他的热忱提供方便和支持。他谈到要将我的作品介绍给柏林公众。他讲得好。我开始厌倦了不存在的状态: 一旦没有巨大的热忱支持我了,我就开始挣扎。受伤害的自尊心,从来没有给我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是有时,我的自豪感的确因绝望而痛苦。有些日子,我就像生活在噩梦中,仿佛活活被封在坟墓里的一个人。这种窘况,亲身尝到了,也值得认识清楚。这种状态,等我以后摆脱了再写不迟。
没有柏林方面的消息,我的剧应该在二十八日之前演出。
我想到凯茨,觉得有两三位如我这样的热情赞赏者,就会使他活下去。努力也徒劳,有时我就感到,自己完全在虚弱中沉默。
马塞尔·吉贝尔去世,前往波城奔丧。
“我的朋友,”克洛岱尔对雅姆说,“在上帝的爱中生活了多少年之后,如您所知,我又坠入这个女人的情网,就好像走出山间纯净的湖泊,又陷入只能洗脚的地方。”
除了在巴涅尔那几天,所有夜晚他都在我的怀抱中入睡,瓦朗蒂娜说道。我看他睡着了才放下来,只拉着他的手。现在,我整夜寻找他。我很清楚,他总想到死,而我却不相信,想象不出我们会永远分开。
在我连襟的葬礼上,继而又在奥尔泰兹见到雅姆。
我不得不和莱翁·卡弗尔“带领”送殡队伍。葬礼十分排场,非常好看;只演奏葬礼音乐,我百听不厌。
弥撒结束时,当地一位女子,一位嬷嬷,跪到与信徒唱诗班相隔的栏杆前。主祭将一块台布铺在石栏杆上,递给她圣体饼,她便吃下,那种虔诚的神态令人赞佩。我相信她是遵照当地的一种美好的习俗,在为我们所有人领圣体,因而我的整个灵魂都倾注在她那举动中。后来我听说,谁都可以参加这种弥撒后的领圣体,次日在另一场葬礼弥撒之后,三十名信徒领了圣体。比起那么一群人来,这单独一个美妙的形象、多么更加感人啊!
在那里,在巴尼奥尔,又见到欧仁·鲁瓦尔,又找回我的不安、我的好奇、我的感奋。
一周前我有了一台打字机,在皮埃尔·德·拉努身上,找到一个要当秘书的人。从而有了纪律、热情、工作的规律性、道德化,等等。在我写下这段的时候,打字机为我打出四份《窄门》,我就加紧定稿。第一章又耗费我半个月,但是现在令我满意了。
读书很少,头脑几乎完全被我的书占据了。这本日记也因此放了一阵。接着又一连几天,我埋头加工这第一章。
安德烈·吕伊特来这里住一周。他早晨八点钟就去银行,吃晚饭时才回来。晚上吃罢饭,我们又上街到普赛餐厅,去找盖翁、科波和若望·施伦贝格。盖翁犹豫半晌,还是掏出手稿(《少年》的头一百页);我们躲进一家下等小酒馆里端一小间里,尽管隔壁喧闹,还是静静地聆听了盖翁声调平稳地念稿: 作为小说家的盖翁,多么不同于写出《烧酒》或《面包》的盖翁。——给我们所有人极好的印象。
五天后,又在欧特伊聚会,原班人马,只少科波一人。我迟疑再三,最后才鼓起勇气念《窄门》。首先稿子还极不完善,头两章有几处尚未定型,有几分模糊,总之念得相当沉闷……这本书,我写起来极为艰难的地方,他们听起来也相当艰涩(我主要想到盖翁): 在时间上,它同我们今天所想、所感和所需错位了。无所谓: 我不能不写;而我从这次有点失面子的考验中走出来,并没有气馁,而是更加坚定了。
斯丹达尔的书信。
斯丹达尔对我从来就不是一种食物,然而我总是反复接触。这是我的乌贼骨,我在上面把我的喙磨尖利了。
《628—E8》。大家议论米尔博的心理状态,以及左拉的自然主义或现实主义,因为他们两个都恬不知耻,谈论人们所隐藏的事。应当承认,这种事,他们谈得比其他事要好,——比所有人都谈论的事要好。最成功的篇章,就是他最大限度保持谈话的口气和节奏的篇章;在这个意义上,有些篇章近乎完美: 这种东西从来不会提升得更高。他气愤填膺,又欢欣鼓舞,别人不大明白为什么,而坦率地讲,我情愿相信,他就像个爱发脾气的孩子,这是他身上最好的东西。他不假思索,兴头一上来就写,记下他的颤抖,好似一个地震仪记录震动。他身上的讽刺精神,完全阻塞了批评精神。
《业余爱好者的对话》,古尔蒙着意要表现自己的聪明,反而不断地胡说八道了。我能想象得出来,他强加于人是何道理,许多读者不敢分庭抗礼,惟恐自以为不如他聪明。这样害怕上当受骗,简直蠢透了!在乔治·隆多和保尔·纪德身上,我就看到了这种可悲的苦果。
他谈论文学,并笼统谈论“精神的东西”,还是相当内行的,品味也往往很高——(例如: 关于浪漫主义和拉塞尔的对话就很精彩)——然而,他一涉及酗酒、品德、犯罪行为,等等,就信口开河了,表明他纯粹是通过书本了解生活的。
“不管怎样,不应该进苦役犯监狱而被送进去,应当说有点残忍。”
“那么罪有应得、就不怎么残忍了吗?真的罪有应得吗?有罪和无辜,又根据什么呢?根据偶然性。”如此等等。
瞧这个人,居高临下表达观点!是这个问题吗?不管正确与否,社会确立了规则,公民违反了就得受法律的制裁。说这些规则是专断的,不错!说违反规则的人是无辜者、受害者、圣徒、傻瓜,根本就没有说到点子上,而古尔蒙谈论这些,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就好像附庸风雅的人跳完小步舞,说其他跳舞的人:“这些人扭动得还蛮不错的嘛!”——可是,孩子,他从来就没有玩过吗?听见别人错误地指责自己作了弊,他心里从来就没有难过吗?或者,他已经回敬他的伙伴们:“什么叫作弊?人难道还作弊吗?”等等,等等。不过,老实说,他从来就没有过伙伴,而且一向是独自一个人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