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一月
我认为我旅行年龄已经偏大。景物的相似引起我的厌倦,已然超过景物不同造成的异乡不适感,而我今天穿越的地方,缺乏令人渴望居留的这种舒适。
日落时分,这地方一马平川,只见杨树枝后面金黄的天空,一直连到地面。
我喜爱运河中马拉的大平底船;还有高炉浓烟的后边,或者我记不清是哪个边境小城,落日完全沉浸在血泊中。
工厂夜晚,高炉烈火熊熊——小丘冈上孤零零的人家——文明的重负……这一切在相当程度上重又引发一种史诗的印象(给我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我通过维尔哈伦重又看到这些)。
不管怎样,这次长途旅行,三人中我最感失落,觉得无聊——是的,无聊。——列举出来也没有意义。每次大自然不愿意对话了,冷场了,我们就会这样称呼。幸而我们还能一起聊天。
我们通过一片片工厂、一座座煤山。丑陋得令人赞叹。烟囱的浓烟全扑向地面。
在这个国家,我当上工人之前就要罢工。
为了做出反应,我阅读了(真的勇气十足)薄伽丘的长卷。我不喜欢快感是一种反应的起因的这类地方。在这样处处灰暗的景色中,我怎么能写我的《人间食粮》呢。我仅仅以为能写,还是不抱任何希望,要等待我们往东方的大逃亡呢?
今天早晨,瓦莱特表现十分出色,他借口帮助排字工人辨认,就用篮铅笔在我的整洁手稿四处乱划。当他划到《石榴谣》时,我感到忍不住要流下泪了。
这篇《石榴谣》,我本来应当完好无损地自己保留,放在我的小书房里。这是你给我抄写的第一样东西,不知道你是否完全领悟,这几页稿子对我来说,意味一种同心相连的保证——在你的笔体中见到我的思想,等等。——总之,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快乐,当时我还不知如何向你表达。
文学家可怕的怪癖: 将一切感情同它的表达方式分开。先审视这项,再审视那项——审视这项或那项——审视一项而不考虑另一项,这会导致严重后果。
此前,我还没有如此深切地理解,我是多么爱她。
我和叔父夏尔,于7月3日到达,他还没到过拉罗克。昨天我在卡昂过夜,前天则在鲁昂。……
上星期天,上午冒着倾盆大雨去康布尔迈尔(看望邮递员的孩子),参加村长大会。下午,在颁奖仪式上演说。……
我和保尔走到洛日,我们重又拾起前天中断的谈话。保尔说他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天生的天主教徒,就像天生金发或褐发一样。”当然了,临终的时候,还得请来个神父——走走形式,但是必要的——恐怕得对神父说:“快点儿。”
(——为什么记下一些话?这些话语,只有在头脑里从容地变异,才会有教益——对,不过……毫无参照,事后难以判断究竟变异多大。)
愚蠢的讨论,起初我还(不由自主地)激化一点儿,反对保尔的看法,因为保尔(在伊波尔的晚餐桌上)主张阿贝拉尔,就是拉鲁迈,他完全倾向于圣贝尔纳尔。难道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对自己的无知,我心中十分难过。三天前,我开始阅读一本英国历史概要……可是得花多少时间。
地下的精神又反转。
几个梦境: 玛德见我走到面前,抱着一捆稿纸,她知道是要送交印刷厂。她问我是什么,我就回答:“这些要投入巴比伦的大火。”
另外一个。我对保尔说: 你知道,伊波尔的肥皂要好得多;我们用的很难闻,于是保尔明白,这种肥皂每块只值半法郎。
一位外科医生给我动手术,剖开肚子,他在手术中间俯下身,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您付给我多少钱?”
丽达离开的日子。她这趟来只住了三天(六月或七月份,她和雅娜、德鲁安、鲁瓦尔一起,在拉罗克呆了一周)。这种小住,我在她身上可能要看到一个无意的情敌,恐怕她会把我的心思从M身上逐渐引开。
在拉罗克那里,我们就已经谈得很投机。她的性情极好;她说是由于仇恨(这样一个人所构想的,如果能称为仇恨的话)别人的不冷不热,她才满腔热情。德科佩(或者贝尔西埃)先生在一场非常虔诚的布道中,说基督从来没有要求人全部奉献自己的财产,以及做出别的令我愤慨的妥协。我们就此话题聊了一会儿。有人给她念了雅姆的诗和《李尔王》。晚上,她对玛德莱娜说:“我了解的事情太少,太少了。”继而她又补充道:“不过,这样也许更好,因为,我若是了解很多事,也许就不会一心投入我的慈善事业了。”她回到鲁昂,心情还平静不下来,就写了一封出色的信,玛德一定还保存着: 她生活在救世军和忘恩负义的“失足少女”中间,她第一次觉得这种生活丑陋了。她已经隐约看到了“别的事情”。
我们动身去埃特尔塔,同行的有巴图什卡、弗拉乌兰,车座位上甚至还有胖厨娘玛丽;携带的书籍有: 维泽瓦的《外国作家》、《英国文学史》第三卷、托尔斯泰的《回忆录》,还有一份《辩论报》;报上刊登安德·米歇尔的一篇文章,评论为给勃克林祝寿不久前在巴勒的那场愚蠢的戏剧演出。弗拉乌兰对巴图什卡说:“我认为这篇文章不十分坦率。”(大家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而且她讲这话,就好像让我明白我不会理解,她不是讲给我听的。昨天晚上,丽达认为(口气十分婉转),鲁瓦尔的字体就像他的领带;由于这话切中要害,我不免有点恼火。我的话说得不多,已经“醉意”醺醺了。我看了几页托尔斯泰的书。天气十分炎热,尽管还不到季节。到了埃特尔塔,大家首先分散活动: 几位妇人去裁缝店给小姐做衣裳;我和巴图什卡去海滩。天气好得叫人感动。晴空如洗,平静的大海,宛若我在杰尔巴所梦想的,右侧的悬崖映在水中。新涂了沥青的渔船准备出海(下午四点钟起锚),桅杆已经挂上了帆,都是鲜亮的淡褐色。船员有的非常忙碌,有的趴在那里,仿佛听一个故事而悠然神往。令人赞叹,所有人都令人赞叹,此情此景,怎不叫人潸然泪下。我对巴说:“你渴望旅行吗?”他发自内心一声喊叫来回答我,我们有一种共识,即人越是身处“令人赞叹”的环境中,就越渴望看看别处——(这种意思很难表达)。下雨的时候,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哪儿也不想去。巴想游泳,我们就去道克家要浴巾。
我们像两个顽童,兴冲冲朝小门跑去。然而我们错过了时机,玛德和丽达也来了。我对什么都不满意: 不能独自一人,或者不能和玛德单独在一起,别人讲的闲话令我恼火,然而,巴让我着迷,我越来越喜爱他了。大家观赏绿色的海葵、森林般的墨角藻、海星;网中有两大条鲭鱼,穿上了鳃孔,不过我们想是放进网里的。我们通过管道。景观相当美。我们又回来: 小渔夫始终在原地,褐藻上面的小腿非常美妙。
我们又同弗拉乌兰会合,并一再自责,不该把她一个人丢下。(每次都同样自责,因为每次总是重犯。)
我又独自朝崖门走去。
海水异常低落,可以走崖拱门和基础完全裸露的针石的脚下。拱门后边,天空颇为奇妙,但也相当诡谲,呈现冻了的醋栗色。其他人都同我会齐。
大家赞赏,陶醉在这景色中。我略微落在后面,心中无限惆怅。——一名小渔夫在唱歌,我走近前,只见他一副可爱的面孔,可是神态却莫可奈何地稳重。他对我说他不愿当海员,倒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挣得不多,总之不是他想干的。他要当木匠。
他几乎同我一道回城,走走停停,想抓蝙蝠。这方面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记下一笔,事后好能勾起回忆。丽达走了。
应当回忆,因为那个孩子妙不可言,他又卖蜂窝饼又卖欢乐,他叫彼德罗,是桑坦德人。我多次买他的蜂窝饼,同他说过话。有一天,他随我到地狱崖上,坐到我身边,姿势非常可爱。他对我说,他叫皮埃尔,但是西班牙语不这么叫,于是我接口说:“哦,对,叫彼德罗!”他格格笑起来,我感到这样叫,他特别喜欢。
后来,有一天傍晚,我和保尔、罗森堡从埃特尔塔往回走,上坡走到维兰维尔村附近,正巧遇见他下坡,还背着他那大箱子。他对我说,冬季他住在克里克托。想到还能同他见面,我乐不可支。可是我完全打听清楚,现在知道他住在费康。
为了再见到他,好几天在乡间游荡,才了解这一情况。况且,我也这样寻找过别人,实在无需大惊小怪。
我还记得小埃哈迈德,那个特别不安稳的孩子,我直到动身的那天,才在比斯克拉又遇见他——我坐在咖啡馆里,看恩巴尔卡为我跳舞,他同大萨代克进来,在我身边坐下。
记下十月二十八日这天,玛德同时接到玛蒂尔德一封信和丽达一封信,两封信都很出色,值得再读。
同罗森堡合作的翻译,于昨天晚上,九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完成。今天是他在这里逗留的最后一天。我们一道去埃特尔塔,他要试试鞋子。只有我们两人。这几天风和日丽——风和日丽——一清早我们就打网球,午饭之后又接着打。
我们同罗森堡登上悬崖,就坐在崖门上面。他对我说,关于《人间食粮》,别人对我应当说的话,正是天使对诗人,我们刚译完的琐罗亚斯德传奇的作者说的这句话:“给这部作品娶个妻子。”我还考虑善良的雅姆热切盼望的《天上食粮》可能是什么样子。
丽达对玛德说:
“一切丑陋的、凄惨的、痛苦的东西吸引我。可怕的东西吸引我,我要投身进去。”
玛德的看法(她懂许多事——总是那么温婉,以女人的方式——不过,她的善良是超乎自然的)。
在阮家用晚餐。玛德感冒了,留在家中。拉弗里两个后生够蠢的,居然嘲笑阮老头的俊美的面孔(以及我的面孔)。
在勒阿弗尔。我走进刑事警察局。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之后,正是在这里能见到人类最令人悸动的形貌。
马塞尔·德鲁安受聘到阿朗松中学任哲学教师。他是玛德莱娜的妹夫,雅娜·隆多的丈夫。纪德和玛德莱娜分头去阿朗松探望。
在拂晓之前,凌晨时分,有时极清新,极明澈而寂静,能听见鸡鸣。
集市上,所有女子都戴着同样的帽子,站在她们所卖的货物后面,货摊摆在眼前,她们一动不动,从早晨九点钟站到十二点半,沿着整条大街构成了人行道。
今天上午11点离开阿朗松。
玛德莱娜极力忍住眼泪,眼泪是忍住了,却招来偏头痛。别人需要我们才感到幸福;而我们却不需要别人。
我继续看《无根的人》。
那些人要将我一笔勾销;我生存的理由,纯粹就是同他们对着干。我要考虑唱对台戏时,能打着什么宗教或道德的旗号,如何名正言顺。
我想到普罗米修斯的箴言:“献身给他的鹰,这就足够了。”
另一个问道:“这就是您的全部发现?”——那就回答:“对,是我的最好发现。”
疲倦和忧伤。想要为国效力;感到她的力量,又根本不明白怎样才能效力。国家似乎不需要你。她本应该需要你——可是,如何让她感到这种需要。
一种未得到满足的巨大的自尊,又返回我的内心,犹如一个既不能行动,又不能安眠的恶魔。
“我心中的恶魔”,大概是勒内如是说。
一到巴黎,我就跑去看瓦莱里,到他家不见人影儿,却在奥德翁剧院,看见他和什沃伯及马尔诺在一起。——瓦莱里和我——交谈几乎很吃力,谈些社会新闻。我没完没了地道歉没有给他写信。他对此似乎耿耿于怀,当时就令我很伤心。
我回到家中心灰意冷。怎么办呢?人走了: 社交圈子重又关上门。自己不知道讲什么好了,而他们所讲的话,你只是出于好奇才感兴趣。他们怪你用不着他们了,觉得你变得陌生了——也就成了敌人。开头还没有觉察到。数月孤独的生活,使你看到任何朋友的面孔都感到可亲,想扑上去搂住脖子,可是对方却微微一笑,——审视你——对你说:“嗳!嗳!”你就丧失了分寸感,不知所措。就像一条狗似的示威。而在外边,天地辽阔,你的激情就毫无阻碍,只有自然的约束了。
可是在这里,自然的约束隐蔽在人身上,这便是他们的谴责、嫉妒、仇恨。只要我不敢公开仇视别人,我面对他们,就自我感觉尴尬、趋奉、虚伪。这绝非我的价值,如果我根本不以自己的价值为取向,那就等于自我扼杀。
“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今天还根本谈不上险恶,只不过离开了数月。然而,再过三四年——到那时我想重新露面呢?别人忙什么事儿,我已不感兴趣了。我到了他们面前,成了陌生人,成了敌人。——我在他们中间找不到存在的理由。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摆出同他们对立的姿态;我势单力孤,就必须有特别大的能量,——否则就销声匿迹。
这种双重背叛,保尔至少应当亲口讲,而不应该坐等别人告诉我。说背叛未免重了些,不过,说是懦弱,我还不大理解……果真如此,他为什么把我的版画给了皮埃尔·路易,让他看到玛德的肖像。
在库沃维尔他对我说:“唔,我呀,在这种事情上是一丝不苟的,一幅版画属于画上的人,而不属于作者。要版画我得向你讨。底版是你的。”须知我已经对他说过,我打算送给皮·路一幅版画。
这还没什么。事关玛德的肖像画,就严重得多了,我尤其感到难过的是,这事玛德已经知道了。
怪事: 回想不起来在哪里,什么时候第一次读斯温伯恩的作品了。
后来,场景浮现在眼前: 我给玛德莱娜朗诵《时间的胜利》(在比斯克拉她的客房里),还有在科马伊街的办公室,当着保尔和德鲁安的面,念了《普洛塞耳皮娜的花园》。
我认为他对我的影响很深,持续的时间也很长。
惠特曼也一样,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初读《时髦》杂志上的译诗;我想是什沃伯告诉我的,后来又有维泽瓦的文章。
关于R: 他只有可爱的缺点——他的优点本身倒是叫人受不了: 别人感到自身缺乏。
因为,雅娜令人佩服——我们大家都忘不了。她回答××对她说的话:
“她真可爱,这位小小的德鲁安太太。她总是笑呵呵的。请问,太太,您是从哪儿学来的这种哲学?”
“这还用问,博士: 从我丈夫那儿呗。”
在库沃维尔最后那几天,既有益又惬意。只有玛德和弗拉乌兰我们三人,我开始整理我的全部回忆。
正是今年秋末,出现所谓“倒霉的”时期: 今天晚上,我吓着了勒迈斯勒农场的人,我的面孔酷似一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那人的行为举止跟我的相差无几,事情可能变得非常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