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惊恐万状地一跃而起。很难说他更害怕什么;或许是怕伤到了被自己漫不经心垫在屁股底下的那个人,也可能是怕那个被自己漫不经心垫在屁股底下的人会来个反戈一击。
不过,稍微检查之后,他发现对这两种可能性暂时不必太担心。不管他坐的是谁,这人都已经失去了知觉。这大概很好地解释了他为什么会躺在这地方。他的呼吸看起来还算稳定。阿瑟摸了摸他的脉搏。也还行。
那人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地上。阿瑟的上一次急救发生在很久之前,很远之外,他实在不记得自己现在该怎么做。然后他想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找到一个急救包。该死。
他该不该让对方躺平?如果有骨头断了怎么办?如果他把舌头咽下去了呢?如果他起诉他呢?除了这一切之外,他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那个昏迷的男人大声呻吟着翻了个身。
阿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
他看看他。
他又看看他。
他再看看他,以排除任何误会的可能。
尽管他以为自己的心情已经跌到了谷底,现在却再次体会到了一种越来越低的感觉。
那人又呻吟了一声,然后慢慢睁开眼睛。他花了些时间才聚焦完毕,然后他眨眨眼僵住了。
“你!”福特·长官说。
“你!”阿瑟·邓特说。
福特又开始呻吟。
“这次你又有什么需要我解释的?”他有些绝望似的闭上了眼。
五分钟之后,他坐起来揉脑袋,那儿已经肿了老大一块。
“那女人他妈的到底是谁?”他问,“这些松鼠干嘛老围着我们?它们想干嘛?”
“我已经给松鼠翻了一整晚。”阿瑟说,“它们老想给我杂志之类的东西。”
福特皱起眉头,“当真?”
“还有一片片的破布。”
福特开始动脑筋。
“哦,”他说,“这儿是不是在你飞船坠毁的地方附近?”
“没错。”阿瑟的声音有些发紧。
“大概就是这个了。的确可能。飞船的乘务机器人都被毁了,控制它们的电子脑却活下来,开始骚扰当地的野生动物。它能把整个生态系统都改造成莫名其妙的服务业,不停地给路人递热毛巾和饮料之类。该立个法禁止这种事情。多半已经立了。多半还有条法律禁止立法禁止这种事情,这么一来大家都可以好好发通脾气。嘿嘿。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的是,而且那个女人是我女儿。”
福特揉脑袋的手定住了。
“我还不知道,”福特说,“你竟然有个女儿。”
“恩,我的情况你不知道的大概是挺多的。”阿瑟说,“说起来,我的情况我自己不知道的大概也挺多。”
“好吧,好吧,好吧。那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我不大确定。”
“这下听起来终于有些耳熟了。”福特说,“这里头有没有涉及到母亲的问题?”
“崔莉恩。”
“崔莉恩?我还以为……”
“不,你看,这话说起来有些难堪。”
“我记得她跟我提过今后想要个孩子,可只不过是,你知道,随口那么一说。我时不时地也跟她联系。从没见她带着孩子。”
阿瑟一言不发。
福特有些茫然似的又开始摸自己头上的大包。
“你确定她是你女儿?”他问。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呃,说来话长。我来拿我寄给自己,由你代管的那个包裹……”
“恩,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猜那可能是种危险的要命的东西。”
“于是你就把它寄给我?”阿瑟抱怨道。
“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我觉得你这人靠得住,你无趣到极点,肯定不会拆开看。反正,因为是夜里过来,我找不到你那什么村子。我手里的情报又不多,又搜索不到任何信号,我猜你们这儿还没有信号什么的。”
“我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然后我居然收到了你的老《指南》发出的一点点信号,所以我就往那边飞,以为能找到你。我发现自己降落在一片林子之类的地方,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下了飞机,然后就看见那女人站在那儿。我走过去想打个招呼,突然发现那东西在她那!”
“什么东西?”
“我寄给你的那个东西。新《银河系漫游指南》!那鸟儿一样的玩意。你本来该确保它的安全,你这傻瓜,结果却让那个女人把它搞到手了,就在她肩膀上。我跑过去然后她就拿块石头砸我。”
“明白了。”阿瑟说,“你又是怎么办的?”
“唔,我当然是摔倒了。我伤的很重。她跟那只鸟开始朝我的飞船走。还有,当我说我的飞船的时候,我指的是一艘RW6。”
“一艘什么?”
“一艘RW6,看在老天的份上。现在我的信用卡跟《指南》的中央电脑关系铁着呢。那艘船简直让人难以置信,阿瑟,它……”
“这么说RW6是艘飞船了?”
“对!它是——哦,算了。听着,拜托你稍微振作些好吗阿瑟,或者至少搞本商品目录看看也好。总之,到那时候我已经非常担心了。而且,我猜,稍微有点脑震荡。我跪在地上使劲流血,于是我就做了自己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苦苦哀求。我说,求求你,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开走我的飞船。而且别留我一个人在这么个见鬼的原始森林里,我脑袋受了伤又得不到医疗护理。我可能会有大麻烦的,你也一样。”
“那她怎么说?”
“她又拿石头砸了我脑袋一下。”
“我想我可以确定她就是我女儿。”
“可爱的孩子。”
“你得慢慢了解她。”阿瑟说。
“混熟了就好了?”
“不。”阿瑟说,“不过至少你知道什么时候该闪。”福特抬起脑袋,努力直视前方。
西边的天空开始发亮,那是日出的方向。阿瑟并不特别想看见它。这么地狱般的一夜之后,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该死的白天过来乱跑乱撞。
“你在这个地方干嘛,阿瑟?”福特问。
“唔。基本上就是做三明治。”
“什么?”
“我是,或者至少曾经是,一个小部落的三明治大师。说起来有些难为情。我刚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把我从那艘飞船上拉出来的时候,这些人对我非常和气,于是我就想该找个法子帮帮他们。你知道,我也是受过教育的,又来自一个高科技文明,教他们一两样东西应该不成问题。结果我当然没这本事。说到底,那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一点概念也没有。我指的可不是什么录像机,那玩意谁都搞不懂。我指的是比如说钢笔或者自流井之类的。结果脑子里半点概念也没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有一天我心情不好,就给自己做了块三明治,结果他们全都兴奋极了。他们过去从没见过三明治。他们从没想过还能有这种东西,而我碰巧又挺喜欢做三明治的,后来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三明治大师。”
“而你喜欢干那个?”
“没错,我的确有那么点喜欢,对。给自己搞套好刀具之类的。”
“你难道就不觉得事情有点儿,比如说,闷得令人神志不清,一泻千里,目瞪口呆,口舌生疮吗?”
“唔,呃,不。不像你说的那样,不会真的口舌生疮。”
“奇怪,如果我是你就会。”
“恩,我猜我们的见解不同。”
“没错。”
“就像噼卡鸟。”福特压根不知道噼卡鸟是什么东西,而且也懒得问,他转而问阿瑟:“那我们他妈的该怎么离开这地方?”
“恩,我想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顺着小路下山谷,走到平原去,大概要花一个钟头,然后再从那儿绕过去。要再像来的时候那么上上下下恐怕我可受不了。”
“从那儿绕到哪里去?”
“恩,绕到村子去。我想。”阿瑟挺凄凉地叹了口气。
“我才不要去什么该死的村子。”福特说道,“我们得离开这儿!”
“去哪儿?怎么走?”
“我不知道,你来想办法。你住这儿不是吗?总该有什么办法能离开这见鬼的星球。”
“我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做的?坐下等有飞船路过吧我想。”
“哦是吗?那么最近总共有多少艘飞船路过这个天杀的小跳蚤窝?”
“那个,几年前有我坐的那艘走错路在这儿坠毁。然后就是,额,崔莉恩,然后是送包裹的,现在又有了你,然后……”
“没错,但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嫌犯之外呢?”
“恩,额,我猜基本上是没有,据我所知。附近挺清静的。”
仿佛有意要证明他错了,远处突然传来了低沉的雷鸣,经久不息。
福特心烦意乱地一跃而起,开始前前后后地在晨曦中散起步。清晨微弱的光线格外卖力,一道道铺在空中,就好像有人拖着块肝脏在上头过了一回似的。
“你不明白这有多重要。”他说。
“什么?你是说我女儿一个人待在银河系里?你以为我就不……”
“你能待会儿再为银河系难过吗?”福特说,“这事儿真的非常非常严重。《指南》被人接管了。它被人收购了。”
阿瑟跳起来,“哦多么严重。”他喊道,“拜托你赶紧跟我讲讲集团出版业的政治斗争问题!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最近我为这事有多烦恼!”
“你不明白!他们重新弄了本《指南》!”
“哦!”阿瑟又吼起来,“哦!哦!哦!我都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简直等不及它来告诉我,要是我去了哪个我从没听过过的球星星云,可以找到哪些激动人心的空港让我待到无聊。拜托我们可以不可以现在就冲到哪家已经在卖的商店去弄上一本?”
福特眯起眼睛。
“这就是你们叫做挖苦的那种东西,对吗?”
“你知不知道,”阿瑟咆哮道,“我认为它就是。我真的认为很可能就是那个名叫挖苦的疯疯癫癫的小东西渗透进了我的语言风格里!福特,我今晚过得他妈的糟透了!所以能不能求求你,在决定接下来要用什么让人神魂颠倒无关紧要的琐事来烦我之前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
“试着休息休息。”福特说,“我需要思考。”
“为什么你需要思考?难道我们就不能干脆坐下来噼里啪啦帕里啪啦地动动嘴皮子?难道我们就不能稍微流几滴口水并且往左边歪上一歪吗?我受不了了,福特!我再也受不了什么思考什么解决问题。你或许以为我只是站在这儿瞎吵吵……”
“之前我还真没想到。”
“……可我是认真的!有什么意义呢?每次干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知道结果是什么,也就是说,或多或少跟我们希望的一样。这种想法不仅仅不是每回都正确,它简直疯狂的,愚蠢的,跟对眼胡扯的虫子一样的大错特错!”
“正好是我的观点。”
“谢谢。”阿瑟重新坐下,“什么?”
“短期反向操控。”
阿瑟把脑袋埋进两只手里,轻轻地从一边摇到另一边。
“有没有任何人类能力范围以内的方法,”他呻吟道,“可以让我阻止你告诉我那个短期反向什么什么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福特说,“因为你女儿已经陷进去了,而这事情严重得要命,非常要命。”
雷声填满了中间的沉默。
“好吧,”阿瑟说,“告诉我。”
“我从一栋特高的大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这话让阿瑟高兴起来。
“哦!”阿瑟说,“你干嘛不再跳一回?”
“我跳过了。”
“呃。”阿瑟好不失望,“显然没派上什么用场。”
“第一次脱线我用上了最最令人吃惊而且——我说这话可是毫不夸张,非常谦虚的——最最难以置信的创造力,机智,行动,还有无上的脚法外加自我牺牲精神。”
“自我牺牲的是什么?”
“我放弃了一只我真心喜爱而且很可能无法替代的鞋子。”
“为什么这要算自我牺牲?”
“因为它们是我的!”福特气呼呼地回答道。
“我想我们可能有不同的价值体系。”
“好吧,反正我的更好。”
“那是你根据你的……哦,算了。那么说在非常机灵地救了你自己一命之后你又非常机智地跑去重新跳了一回楼。请别告诉我为什么。只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就行,如果你一定要说的话。”
“一辆喷射式林肯车刚好经过,我直愣愣地掉进了它的驾驶舱里。那个司机本来只想给收音机换个台,结果却一不小心把顶盖打开了。真的,就连我也没办法把这想成什么特别机灵的招数。”
“哦,谁知道呢。”阿瑟厌倦地说,“我猜你大概在前一天晚上溜进了他的喷射汽车里,把他的收音机调到了他最不喜欢的频道之类的。”
“不,我没有。”福特说。
“只是问问。”
“不过奇怪的是,另外有人这么干了。这就是关键。你可以找到哪些决定性的偶发性的事件,沿着它们的链条,分支一直往前追溯,最后发现一切全是新《指南》搞的鬼。那只鸟。”
“什么鸟?”
“你没有看见?”
“没有。”
“哦,一个致命的小东西。模样漂亮,爱说大话,能选择性地随意瓦解波形。”
“什么意思?”
“短期反向操控。”
“哦。”阿瑟说,“哦是的。”
“问题在于,它到底是为谁干?”
“嘿,我兜里还真有块三明治。”阿瑟在包里挖了半天,“想来点吗?”
“恩,好啊。”
“有点湿,还给压扁了恐怕。”
“别介意。”
他们大嚼了一会儿。
“说实话味道还真棒。”福特说,“里头是什么肉?”
“绝对正常兽。”
“从没见过。所以,问题就是,”福特继续刚才的话题,“那只鸟到底在为谁干?它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呃。”阿瑟吃着三明治。
“我知道那只鸟的时候,”福特接着说,“经历了一连串非常有趣的偶然事件,它搞了场热成像大汇演,我还真没见过那么稀奇的。然后它说它会在我的宇宙里为我服务。我说,谢了不过不必。它说它还是要为我服务,不管我喜欢不喜欢。我说你倒是试试看,它说它会的而且,事实上,已经在干了。我说我们走着瞧它说好啊。这时候我决定把那东西打包带回去。所以我把它寄给了你,为了安全的缘故。”
“哦当真?为了谁的安全?”
“别管这个了。然后,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我觉得再从窗户跳出去一回比较谨慎,再说那时候我也没啥选择的余地了。幸运的是那辆喷射车刚好在那底下,否则我就只好再回到天才的机智和行动力上头去,没准儿还要赔上另外那只鞋;又或者——如果其他都不行——回到地上。可它是认真的,不管我喜欢不喜欢,《指南》他都要,恩,为我服务。这真是太让人担心了。”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得到了《指南》,你会以为它在为你工作,从那时候起一切都滑稽得难以置信,直到我遇上了那个拿石头的小屁孩,然后,砰,我玩完了,什么都没我的份了。”
“你指的是我女儿吗?”
“并且用的是尽可能礼貌的语言。她会是链条上的下一环,会以为一切都妙不可言。她可以拿着一小块地面爱砸谁的脑袋就砸谁的脑袋,直到她干完了那东西需要的事儿然后她也就玩完了。这就是短期反向操控,而且显然没人明白我们放出来个什么东西!”
“比如说我。”
“什么?哦,醒醒吧,阿瑟。听着,让我再试一次。新《指南》是从研究室出来的,用了新技术,无过滤感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听着,我一直在做三明治看在鲍伯的份上!”
“鲍伯是谁?”
“算了,你继续说。”
“无过滤感知就意味着它能感知一切,明白了?我不能感知一切,你也不能感知一切,我们都要过滤掉一些东西,新《指南》却没有任何感知过滤器。它感知一切。从技术上讲倒不是很复杂,问题只在于是省去某些部分,明白?”
“我干嘛不干脆告诉你我明白了,然后你就可以管他三七二十一继续讲下去。”
“好,所以说,因为那只鸟可以感知所有可能的宇宙,于是它就出现在了每一个宇宙里。对吧?”
“没-没-没-错。好像。”
“于是,市场和会计部的傻帽就说,哦听起来棒极了,不是吗,这么一来我们不就可以做一本《指南》然后卖上个无数次?别那样眯着眼睛看我,阿瑟,我说的是会计的想法!”
“挺聪明的,不是吗?”
“不!蠢得发疯。听着。那机器只是个小《指南》。里头是有些挺妙的电子技术,可因为用了无过滤感知,它的任何一点点动作都会有病毒那样的威力。它可以在空间、时间和其他无数个维度繁殖。无论我们进入哪个宇宙,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它的能力是递归式的,就好像一个计算机程序。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一条关键指令,其余的一切都不过是些自循环功能而已,或者说是在无休止的地址栏里往下翻滚的括号。要是括号崩溃了怎么办?最后一个‘如果……则结束’上哪儿去找?你听明白了哪怕一小点儿吗,阿瑟?”
“抱歉,我打了会瞌睡。是关于宇宙的什么事情,对吧?”
“是关于宇宙的什么事情,对。”福特疲倦极了,他重新坐下。
“好吧。”他说,“想想吧,你知道我觉得自己在《指南》的大楼里看见谁了?沃贡人。啊,看得出我终于说了个你能听懂的字眼。”
阿瑟一跃而起。
“那个噪音。”他说。
“什么噪音?”
“雷声。”
“怎么了?”
“那不是打雷。那是绝对正常兽的春季迁徙,开始了。”
“你老提到这些动物,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我没老提它们。我只是在三明治里放了些它们。”
“为什么要管它们叫绝对正常兽?”
阿瑟跟他讲了。
福特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在阿瑟可是少有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