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岳弯弯酒醒时分, 已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屋内仅只剩下最后一支火烛,还在顽强地燃烧, 但也只余下短短一截,且风一吹, 很快便灭了。

她支起身, 侧着坐起, 只觉得头眩晕欲裂。

思绪回拢,渐渐地想了起来就在不久之前,在这座寝宫里发生了什么。她特别胆大, 并放肆, 对皇帝陛下说了那么狠的话。

不过, 她不后悔。

如果不是借着酒劲儿,也许他一个眼神过来, 她就只能偃旗息鼓了。

那些话她也憋在心头好久了,早该找个机会对他说了, 这么一次地吐个干净, 也很好, 省得日后还要看人脸色。

更深露重, 岳弯弯却再无睡意, 尽管头痛难解, 她披了身衣裳赤足点地,勾了自己的靴履过来。地上先前的凌乱, 已经被收拾了,应是他走了以后,妆成带着人收拾了,醒酒汤还就放在一旁。

岳弯弯披衣起行, 到了殿外,教寒风一吹,唇中溢出了轻微咳嗽。

朔风卷着大片雪花,犹如天衾撕裂了巨口,无数的棉绒从漆黑的夜空之中抖落。

巍峨的高墙,那道道高耸的阙楼,宛如琉璃玉柱般晶莹剔透,无数高低起伏的山峦,也只剩下黢黑的影,峭楞楞的刺向这尖刻的夜。

“娘娘,你怎么醒了?天冷,娘娘身子还没完全复原,就早点歇了吧。”

岳弯弯犹如没听见。

妆成便又唤了一声。

岳弯弯才如梦初醒,木然地转面,“我知道了,我就是吹会风冷静一下,等会我就进去了,你不用担心。”

妆成叹了一口气。

方才陛下走的时候,可是盛怒之极,还绊倒了甘露殿烧火的火钵,差点儿燎了袍子。那幅龙袍可真珍贵着,让江南最好的绣女赶制二十天,才能出那么一身。陛下像没事儿人似的,疾步匆匆便离去了,全然没回头。

……

元聿是想回宫,也早点睡了罢了,可如何能睡得着?

心里翻来覆去地起了火,脑中也全是岳弯弯。

闭上了眸,冷静了许久,可仍然是她。

郑保踮着脚进来,说是晏相来了。

深夜里,把早就已歇下了的晏相传进宫里来,也就晏相没个夫人,不但早就要开骂了,连去传旨的郑保,都很无奈。

好在晏准不是小气的人,风度翩翩地就来了,一袭广袂青衫,玄冠束发,清冷高蹈,旷若玉树。

“微臣恭请陛下圣安。”

元聿揉着额头,一手朝他抬了抬。

晏准起身,但来之前,也已料想,陛下这几日在朝会上精神不济,今日又把他传召入宫,恐怕不是为了国事。不过晏准心中有几分惊讶,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夜勤勉,还是头一回,对国事如此敷衍搪塞。

元聿恢复了几分意识,只是眉宇仍绷得紧,看着除下所立的一身轻松的晏准,心底竟颇有点羡慕他这孑然一身了。“朕听说了,国公近来已决定了,要将他的幺子立为世子。他前日上的劄子朕看过了,还没同意。”

晏准回话:“是。”

元聿薄唇一撇,“你爹朕也有点了解,他既然把世袭国公之位传给了你弟弟,总不会对你置之不理,应该会在别处补偿你的。”

晏准叉手垂目:“父亲传了我一块丹书铁券。”

元聿微微挑了一侧眉。

这个挚友他太了解了。当初晏准就是不肯接受世袭的爵位,才从家中逃出来,不肯以国公府嫡子的身份入仕,可见不是贪慕荣华之人,元聿本以为,晏准这是要与家里划清界限了。

“你居然接了?”

晏准抬起了头,淡淡地目视着元聿:“微臣已是宰相,国公爵位对臣加成不大,反观幼弟,他更需要些。至于丹书铁券——”

元聿这时头痛不已,但记性却出奇地好:“朕记得,是你爹因救驾之功获先帝赐的一块,也是块保命符。”

晏准颔首,“是。臣要留着性命,为陛下继续分忧。”

“你倒是说得冠冕堂皇,接了那块丹书铁券,居然是为了朕……也好。晏卿如此有心要为朕分忧,朕心中慰畅。”

他停了一停,觉得这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男女之事,谪仙般的人物晏准,又怎能逃脱?

元聿道:“不过,晏卿,你也该成家了。”

遇到岳弯弯以前,他从没因为想过自己会耽于情爱,男女之情竟是如此既令人头痛、又令人贪恋。晏准处事一向公允至察,若有一个女子,能将他拉入这十丈软红,可真是太让人期待了。

只是,元聿有一件事,始终是不能肯定,不然也不至于让晏准逃脱他的赐婚,一直蹉跎到现在。

他端阳姑姑膝下有一个女儿,同弯弯一般大,只是还没成亲,年幼时,就被先帝封为长慈郡主。

表妹从小玲珑剔透,通诗书明礼仪,活泼善良,先帝说,将来怕是无人可以配得上他们的小郡主。

端阳公主为她的婚事愁得快白了头发,好几次给元聿留书,说让他在朝里盯着点儿有无合适的。

合适的……元聿左看右看,唯有这晏准,配得上他们家的小郡主了。

不过阻挠他提出这婚事的,却是另外一件。

“晏准,你心中可有中意的女子?”

晏准皱了长眉。

万万没想到,躲过了国事,最后发现,居然没躲过家事。一贯不干涉臣子家事的陛下,这一次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地干起了给他说媒的勾当。

看来传闻帝后龃龉,陛下在皇后那处受了挫,竟是真的。

只是臣子不好挑破皇帝的糗事,以免陛下恼羞成怒,激愤之下杀人灭口。

晏准不动声色,慢慢摇头。

元聿道:“是么,朕以为,你一直仰慕崔家那个小娘子。”

前两年南山狩猎之际,元聿便察觉了晏准对崔绫有些不一般,虽然止乎礼义,只不过是多看了数眼,但相比晏准从来不近女色,对别的女子一贯是漠然视之,元聿总觉得,他对那崔绫动了心。

如果是晏准,崔远桥应该也是乐见其成的。

晏准再度攒眉:“崔娘子,仰慕的是陛下。”

元聿反问:“你一直把朕视作你的情敌?”

晏准摇头:“臣不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之中,所以,臣早已抽身。”

元聿吐了口气,不得不称叹道:“晏准,你真是个聪明人。”

他对崔绫那般的小娘子没有好感,但不能妨碍,旁的人对她有好感。

只是晏准光明磊落,他既说了抽身,心上暂未放什么人,那就真的没什么人了。

聊完了晏准的终身,元聿话锋又转到了另一桩事上,“过两日,北胡的稚燕王子就要抵京了,你身为宰相,代我大魏上国,出城迎他十里。除夕那日,朕要在朱雀宫中设一个内宴,凡从五品以上的官员,无事不得缺席。”

晏准道:“臣听说,这个稚燕王子,生性顽劣不堪,狡诈多端,极其骄奢,他们北胡的单于和阏氏对他爱不能释,若来神京,只怕也会生出事端。臣暂未想好,该如何安置这位王子。”

“朕已想过,暂且安置在枫馆。”

枫馆已属于外宫,是以往专用来安置番邦小国使臣等馆舍,除此之外,还有梅馆和竹篁,也被征用来安顿小国了。

“诺。”

晏准走时,这天竟然还没亮。

元聿从未觉着,这一个夜晚,竟会长到无法等待的地步。

此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然而闭上眼,却还是她把花冠华服,和他送给她的玉佩仍在脚下的一幕。

那玉佩此时已安然躺在自己的掌心,纹理细腻,触手生温。

虽然还没摔碎,但是玉身之上已隐隐出现了蛛丝般的裂纹。

这块玉,是他出生那时就带在身上了的,上面所镂的羽毛纹象征着他的母亲,背面的“聿”字是他。

元聿握住了那枚玉佩,一动不动,静卧在风雪侵没的寂寥宫殿之中,闭上了眸。忍着这股头痛,长眉从中折起,无声无息。

郑保见陛下似睡了,蹑手蹑脚唯恐惊醒她,走了过来,怀中抱了一床厚实的猩红雪莲纹毛毯,正要替陛下盖上,然而还没等毛毯铺开,元聿忽睁开了凤眸,郑保僵住了,再也不敢动,只听元聿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寅时了。”

元聿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声,“皇后呢?”

郑保将毯子收了回去置于臂弯之中,回道:“娘娘先前醒了一遭,在甘露殿外吹了会风,这会儿又被劝住了,回去歇下了。”

元聿脸色微沉,“总这般任性。”

郑保瞥见陛下放在御案的那枚玉佩,认了出来,是陛下满月酒时,先帝陛下赐给羽蓝婕妤的,后来,应就一直被陛下带在身边了。只是那玉佩之上不知何故,竟出现了丝缕的裂纹,已是白璧有瑕了。

然而这于陛下而言,却是块宝贝,也不晓得哪个不长眼的大胆狂徒,竟将它弄裂。

“陛下身子也还没复原,江太医说了,这风寒要好时,是好得极快的,要不好时,治上十天半月的,却也好不了,到底是要自己多养着,陛下也就听奴婢一句劝吧,早些歇了。”

元聿的眸中已泛出了血丝,面露倦怠神色,但郑保的话,却仍然没听。

“好不了也好。”

他轻嗤了一声。

小皇后一口一个爱他,说了这么多遍了,倒是来瞧过他一眼不曾?

耍嘴皮子厉害,却也是个好龙叶公、滥竽南郭。

郑保见陛下不肯听劝,心里也慢慢地叹了一声。

娘娘她哪能知道,瞧着身材健硕有力、脱衣之后骨肉匀亭的陛下,从小时候就是个病歪歪的病秧子呢,每次生了病,就难得好。再这么怄气下去……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