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办案,多少能够积累少许法医方面的常识,陈安佑没说错,死者身上确实没有发现威逼伤,约束伤和反抗伤。聂繁心从细节出发推测死者身份的思路同样毋庸置疑。
然而来者此话一出,众人不由自主地往声源瞧去。视野里,尸体右侧半蹲的背影缓慢直起,略微稳了两秒才转过身。她身材高挑出众,齐肩中短发半扎着,穿一身绀青色西装,一边朝这边走,一边摘下戴着的无菌手套和口罩,看似随手,实则精准无误地扔到勘查垃圾临时堆积区。
此人正是聂繁心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姐万漪。聂繁心原以为对方也和自己情况一样,是万桐或者聂芷言通过科学方式亲生的,后来成年才知道万漪是万桐大表哥的二姑妈女儿的孩子。因为车祸和难产,父母双亡,万桐就把她抱过来抚养,连户口都远在沪城,也未办理收养手续。万桐一嫌麻烦,二觉得只是形式,所以仅签了张监护人的证明。几个长辈没瞒着万漪,每年会带着她前往沪城看望在世的外婆,给父母扫墓。
言归正传,离得近一些,阳光下,万漪清秀的面容好似蒙上一层病弱的白,浅红的薄唇一开一阖,语速较常人慢,听起来却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死者体表完整,身上没有外伤,尸斑呈暗红色,首先排除冻死,以及扼死等机械性窒息死亡。四肢和胸部分别出现二次尸斑,说明曾经有人大幅度移动尸体,所以此处并非第一案发现场。”
排除冻死,再加上否定案发现场,基本可以确认为凶杀抛尸,安稳大半年的陈安佑不见棺材不掉泪,小声询问:“万法医,为什么排除冻死?”
被他称作万法医的人接下话茬,回应疑惑:“冻死的尸斑呈鲜红色,尸僵发生迟,消失慢,而且强硬,体表应该存留冻伤的痕迹,例如水疱,但死者遗体没有一项符合。”
“这下懂了,感谢万法医。”陈安佑对着她嘿嘿傻笑两声,喊上小梁干活,“褚队,死者身份的核查请放心交给我们,保证两小时内搞定。”
虽然一听便有说大话的嫌疑,褚晚宁还是点了头。她待二人走远,刚松开的眉又往中间挤了挤,担忧地问:“小雨,以你的经验推测,死亡原因可能是什么?”她侦查学专业出身,在长云县刑侦大队侦查小组工作7年,3年前因为特殊任务脱离刑侦,因此参与的凶杀大案不超过五个,而且几乎都在黄金时间就成功告破。但直觉告诉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凶手的反侦查能力极强。
万漪摇头:“需要尸检才能知道,有点棘手。”她招呼褚晚宁和聂繁心过去观察,立在尸体左侧继续说,“排除冻死,电死,机械性窒息死,只有从病理和毒理分析,如果再不是,那就是抑制死。”
聂繁心条件反射开口道:“抑制死?轻微外力作用导致心脏骤停?”
万漪微微颔首,肯定她的说法。
“那先把尸体带回去。”褚晚宁伸出右手,掌心向下,分别朝左右两边递眼神,“警方已经申请研究所协查办案,接下来,合作愉快。”
聂繁心和万漪异口同声:“合作愉快。”
暖阳当空,温柔的风夹杂着雨后泥土清新的味道袭来,吹拂着三人耳边的碎发。她们掌心和手背相贴,三年后首次见面,一如当初,还是熟悉的彼此。
***
南云区刑侦大队办公室,整组同事大多奔波在外,零星的三四人便包括聂繁心。她的视线与电脑平行,打字的同时一目十行浏览页面。
微信电脑端突然跳出消息提醒。
万小雨:“过来旁观现场解剖吗?”
聂繁心弯起唇角,快速敲击键盘:“来就来,谁怕谁?”
“二楼更衣室换衣服,三楼第一普通解剖室见。”
聂繁心的任务正是随时了解法医和痕检进度,所以她即刻给正在开会的褚晚宁发讯息,得到应允,收拾妥帖桌上的资料准备走。刚抬头,便撞上陈安佑献殷勤的脸,眼前的人笑得五官都挤在一起:“心姐,帮个忙。”
“别,你别这样叫我。”聂繁心觉得肉麻,神情写满嫌弃。
陈安佑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道:“小聂同志,考验我们革命友谊的时刻到了,本着马克思主义······”
聂繁心顺着他往下说:“老陈同志,能直接挑重点吗?”
陈安佑面上的笑容平添几分:“咳,帮忙送花给万法医,我抽不出时间。”
坐着的人没有丝毫犹豫,脱口答应:“可以。”
“真的?改天哥做东。”陈安佑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搁在聂繁心办公桌上,不忘婆婆妈妈叮嘱一句,“花在后备箱,记得提醒万法医,说我工作忙,不然肯定当面亲手送给她。”
他话音刚落,走廊就有人催,临走前提了一嘴:“你没猜错,死者是勇合路私立小学三年级数学老师兼少先队辅导员陆正林。思想进步,作风端正,28岁就拟任副校长。”
“家里人报失踪?”
“学校的同事通知陆正林老婆,说他今早没去学校参加升旗仪式,8点50分打不通电话才选择报警。”陈安佑挑眉,“估摸是家庭纠纷,老公半夜不回家,老婆竟然不担心。”
“小陈,褚队找。”外面又有人喊,陈安佑吼着应了一声,急急忙忙跑出办公室。
***
与南云区隔街相望,只拥有两栋大楼的司法研究所,外观看,建筑历史并不悠久。十二年前,市公安局法医科和滨南大学法医学院系联合,成立研究所,承担司法鉴定领域的基础研究;市内重大刑事案件的司法鉴定和技术指导;司法鉴定高端人才的培训等职能。聂芷言作为原市局法医科科长,直接评定为研究所第一批研究员,享受国家津贴。
万漪回国第二年,评上助理研究员,师从聂芷言。此时的她套上一次性解剖服,穿戴好鞋套、手术帽和口罩,最后戴上护目镜。出门左转上楼,经过法医临床学研究室,隔壁的不锈钢门自动开启。
她踏上解剖台前的防腐地板,面朝死者虔诚地深鞠一躬。
“滨南市研究所2049年第28号尸检,陆正林,男,28岁,由助理研究员万漪解剖,研究实习员魏岚记录,录像开始。”万漪语毕,轻轻地向角落坐着的女人点头招呼,那人戴着眼镜,神态端庄,却藏不住眼里的慈祥。
此时聂繁心也穿戴整齐,捧着笔记本进来,悄悄站到解剖台对面。
“手术刀。”一把圆刃手术刀切开皮肤,万漪不急不慢,条理清晰,反向剥离和挑开小范围的皮肤、血管和神经,避免损伤深部重要结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手术镊。”夹持住需要除去的组织,她沿着自己眼里画的线,切断胸前软骨,再配合咬骨钳,完成开胸环节。
聂繁心以前只实地参观过聂芷言解剖,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旁观万漪。她的表姐,外表看似弱不禁风,实际拥有一颗连自己这个表妹都难以衡量的坚毅之心。
竟然一时之间,看入了神。
“心肺等脏器正常,排除病理原因造成猝死。”良久,万漪把心脏放进除菌盘,望着尸体陷入沉思。
“小雨,发现尸体的时候,肛温多少?”
“32.1°。”
提出疑问的人正是万漪师父兼养母聂芷言,她继续指示:“分析死亡时间。”
“根据室外环温,结合下雨因素,以及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体表没有覆盖物,推测死亡时间最早凌晨0点到1点,最晚3点到5点。”2030年,南方开始供暖,如果死者先在室内,肛温随时间推移,每小时大概下降0.5°,抛尸室外,每小时大概下降1°。
聂芷言紧接着问:“尸体10点被运回研究所,是否出现新的尸斑?”
“没有,尸斑已经呈扩散状,所以陆正林死亡时间在凌晨0点到1点之间,4点左右抛尸室外。”
聂繁心听着母女俩一问一答,仔细记录关键点。既然死亡原因尚不能明确,就先从时间入手,调查死者生前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
第一次尸检结束,万漪抽取死者血液送去法医毒物化学研究室化验,她脱下手套,唇边晕染着清浅的笑意:“繁心,这下应该知道早上老万说的惊喜是什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