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说,她愿意将你此前分给她的那一半造相堂的财宝还给你,还有这些,她也都托我交给你。”
第十五将怀中的地契银票取出递给面前的少年,但他却迟迟不接,只是轻瞥一眼榻上那形容枯槁的青年。
白隐的面庞苍白而消瘦,此时正昏睡着,身上的病症又发作起来,他的面颊涨红,颈间青筋微鼓,前额满是细汗。
“凌霜将炼坏的丹药都强行给他吃了。”第十五送白隐来业州的这一路上,已见他发作多回。
如今神溪山再不见外客,张元喜也再不出手救人,但妙善当初化名张元济藏身神溪山数年,张元喜作为他的义兄,对他们师徒也算照拂颇多,故而第四才会找到第十五,要他辗转来寻折竹的下落。
“如果不是白隐观主,那时我只怕也不能那么顺利便逃出星罗观。”商绒看见他面颊上一道颜色极浅,微微泛粉的伤痕一直蜿蜒到颈间。
若不是临着满窗明亮的光线,那道痕迹其实一点儿也不明显。
折竹一言不发,只听门外步履声近,他轻抬眼帘,视线蓦地与那须发皆白的老者相撞。
“小子,你知道我不见外客,怎么还把这么多人往山上领?”衣袍灰白的老者拄着拐,一双眼睛精神矍铄,视线扫向屋中的几人,最终又停在那黑衣少年身上,“要我给他瞧病可以,你得告诉我,你在玉京究竟发生了何事。”
张元喜给人瞧病是不喜太多人在场的,只留下一个药童,一个青年弟子,便将他们四人赶了出去。
张元喜的药阁屹立于山巅,底下雾气茫茫,枫叶红如烈火,两相交融,好似流霞织锦。
商绒只是与添雨去吃了一两块茶点的功夫,回来便找不见折竹,她朝四周张望着,手中的帕子里裹着几个糕饼,高声唤:“折竹?”
庭前静悄悄的,只有山风拂来,满树枝叶沙沙作响。
商绒正欲再唤,却听那片浓荫里传来少年清泠的,悦耳的声音:“你总是叫我的名字。”
商绒捧着糕饼小跑到那片树荫底下,她仰着脸在枝叶树干间找到少年玄黑的袍角,他白皙的面庞透着冷感,正在上面垂着眼睛看她。
“什么?”商绒没有明白他方才话里的意思。
他一手撑在树干上,下巴抵在手背:“簌簌,我想听那个。”
阳光穿梭于枝叶缝隙,在少年漆黑的眸子里映了清亮的光斑,商绒就这样仰着脸与他相视,她压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小声地唤:“夫君。”
自回到神溪山便怏怏不乐的少年眼底添了亮晶晶的神采,如一道风从树上掠来,揽住她的腰身,又带她回到树上。
“这世上的男子成亲,是不是都为了听这两个字啊。”
商绒听了,忍不住抿着嘴唇笑了一下,将糕饼递给他,又低眼去看底下大片的红枫林:“你曾与我说,神溪山很漂亮,如今我终于亲眼看见了。”
折竹闻言,迎向她的目光,却只是扬了扬唇,咬下一口糕饼。
山崖底下的林子里有一处居所,他在那里长大,捉过溪流里的鱼,爬过参天的树,在无数个晨昏苦练武功。
每一帧记忆,始终都有那个人的身影。
神思恍惚之际,折竹不防身边的姑娘忽然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仰望他。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是两人目光相接,耳畔枝叶沙沙不断,他眼底晦暗的情绪褪去,唇角微扬,将糕饼凑到她嘴边。
商绒咬了一口,对他笑。
底下药舍的门开了,第十五与添雨正好过来,便随药童走了进去,商绒瞧见了,便拍了拍折竹的后背:“我们也去。”
折竹吃掉最后一小块糕饼,抱着商绒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张元喜拄着拐起身,瞧着榻上已经清醒过来的白隐:“丹药吃得太多,毒素太重,又拖得太久。”
“前辈的意思是……”
第十五看向白隐,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不好说,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不能捡回他这条命,还不一定。”张元喜并不避讳白隐,字字句句都当着他说。
他不喜正阳教的那些胡话,更看不上这些正阳道士炼丹服丹。
张元喜回头,看见折竹牵着那个姑娘走进来,他这才好好审视起那姑娘的面容,他眼尾的褶皱舒展了些,走过去:“这便是你信中提到的姑娘?”
“嗯。”
折竹应了一声。
张元喜对商绒点了点头,随即便与他道:“跟我出来。”
说罢,他便率先走出去。
折竹松开商绒的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跟上去。
商绒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走远,回过头来,再看向榻上的白隐,之前在玉京时,为了出城去观音山上找折竹,商绒在星罗观曾与他有一面之缘。
当日身着道袍的青年,还不似此时这般清癯。
“白隐观主……”
商绒走近,发觉他神情平静,好似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公主,我已削去道籍,不在星罗观中了。”
白隐的声音虚浮无力。
“是因为我与折竹从大真人的地宫离开,才牵连了你。”
此前商绒只见过他脸颊上的疤,却不知他还被凌霜强喂过那么多的丹药。
她不知道吃下那么多丹药究竟是什么滋味。
可她记得薛淡霜被皇伯父命人溺死前,是那么痛苦。
“不是。”
白隐摇头:“是我骗了拂柳,她以为我有万全之策,但其实我师父疑心甚重,尤其地宫是他最重要的秘密,我帮了她,便无法脱身。”
“我是为她,而不是为公主。”
“我本可以逃,但我那时还对师父心存希冀,我以为我可以劝他回头,毕竟他养大了我。”
白隐苦笑:“但事与愿违,后来的事,都是我自己错失良机所致,与他人无关。”
白隐身中丹毒,又历经半年颠沛,他的精神越来越不好,只与商绒说了几句话便又合上眼睛,昏睡过去。
直至暮色四合,秋雨袭来。
窗外交织的风雨令他惊醒,一盏灯烛在案,满室寂寥冷清。
他许久都没有这样安宁过,不分昼夜时常折磨他的丹毒此时已暂时被压制,他卧听夜雨,半晌,从怀中掏出一枚菱花飞镖来看。
不知不觉,蜡渐短,烛焰晃。
那道紧闭的房门忽然大开,风雨涌入,白隐抬起眼帘,顷刻瞳孔微缩。
殷红的血珠被雨水冲淡从黛紫的衣袂不断下坠,烛焰将灭未灭,照见女子腰间弯刀的刀鞘上晶莹剔透的宝石。
她几乎是个血人了。
浑身都是伤,只有那张被雨水冲刷过的脸干干净净,连她惯常爱用的口脂也没有留下一点。
她不施粉黛,唇色冻得泛白。
乌黑湿润的发丝贴在脸颊,一颗颗的水珠顺着她的鼻梁滑下去。
血迹随着她的步履而蜿蜒。
“拂柳……”
白隐喃喃,他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踉跄地摔下床榻,头晕目眩之际,他嗅到潮湿的,血腥的味道临近。
一只冰凉的,柔软的手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这一瞬,他望见她近在咫尺的脸庞。
“还好……”
她发梢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脸颊,她体力不支,双膝跪地,白隐勉力坐起身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干净洁白的衣袍一瞬沾染了她身上的血迹。
她藏在衣裳底下的后背满是伤口,此时被他的手臂一揽,她痛得更加清醒,眼眶里却跌出泪来。
白隐要抹去她脸上的水痕,却被她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一双眸子盯住她。
“你明知道,”
第四一手抓住他的衣襟,“我这种人,什么都不可能为你做,我有太多的东西远比你重要。”
夜雨淋漓,白隐静默半晌,还是用衣袖轻轻地擦拭她的脸:“是,我知道。”
“拂柳。”
他的手指触摸她冰凉的面庞:“我没有要向你要什么,我以为我走得足够远了,可你为何要找我?”
“我不找你,”
第四挥开他的手,冷笑,“难道要你悄无声息地死掉?白隐,我可不想欠你太多。”
若不是她留了心,让自己在玉京的耳目打探了星罗观的消息。
她也不会知道,
他身中丹毒,命不久矣。
在她离开玉京后不久,他便卸去了星罗观主的身份,消了道籍,孤身一人离开了玉京。
她找了他整整半年,才终于寻得他的踪迹。
“你本不是会将这些东西放在心里的人。”
白隐又有些眩晕,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说话也勉强:“我也不需要你放在心里……”
他话音戛然而止,只因衣袖濡湿一片,贴着他的手臂,越发湿润,他勉强凝神,才发现那是大片的血迹。
他蓦地盯住她的后颈。
手上用足了力气扯开她的衣襟,她后颈底下血肉模糊,纵横交错的伤口展露在灯烛之下,触目惊心。
白隐的唇微颤。
“因为你,”
他听见她似怒似怨的声音,抬首对上她的眼睛,又听她道,“我堂堂栉风楼护法,如今却被楼中追杀,我这些年杀人积攒的钱财,从小十七那儿好不容易得来的财宝,全都给了小十七。”
曾经不敢闯的鬼门关,她闯了。
只是除了折竹,没有人能从栉风楼的戒鞭下捡回一条命。
所以鞭刑过半,她便反悔。
最终趁着出任务而逃跑,从此,她便是栉风楼主苗青榕绝不会放过的叛徒。
这明明是愤怒的指责。
可白隐却怔怔地望着她,片刻,他的眼眶微红,嗓音干涩:“你知道,我也许,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们之间,可说不准谁先死。”
第四忍着疼,额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白隐缓缓摇头,声音很轻:“不值得的……”
夜雨更盛,击打窗棂。
第四抓着他的衣襟,迫使他低下头来,而她顺势亲吻他的嘴唇,她闭起眼睛,湿润的眼泪无声跌出眼眶。
“是,你明明不值得。”
她咬牙般,声线里裹了细微的哽咽:“是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