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雪重,不知不觉落了满檐满地,呼啸的寒风拍打窗棂,屋内灯烛橙黄,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在蒲团上盘腿而坐,一旁的炭盆烧得正旺,悬挂其上的茶壶里热烟涌出,发出刺耳急促的声响。
一名裹着厚重道袍的青年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小心地开口。
中年道士脊柱已不能正常伸直,稍有些佝偻,他掀起眼皮,牵动起眼尾的褶皱,那样一双眼瞳阴沉沉的,令青年不敢逼视。
“主人,如今凌霜已死,您与他之间的约定便不作数了,依属下之见,您还是去汀州吧,那里即便是冬日,也不似玉京这般天寒地冻。”
身着靛蓝衣袍的中年男人合上房门,挡住外头的风雪,走到他面前,垂首恭敬道。
提起“堆云”二字,南旭脸上的神情一滞,他隔了半晌,才道:“还是您的身体最为重要。”
道士冷笑,气息很虚浮,却字字透着寒凉:“凌霜是死了,可那小子还活着,他既不肯听他师父的话,那么我便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玉京。”
道士侧过脸,灯影在他浑浊的眼底浮动,“他似乎也很想要我的命。”
南旭话还没说完,忽见道士那一双阴冷的眼睛凝视他,他登时低首,不敢再说。
道士眉心的皱痕更紧,他握紧了膝上的剑,不自禁地垂眼去看自己左手虎口上那一道经年的旧疤。
风雪浓重的夜,屋外似乎藏了些不寻常的动静。
南旭立即警惕起来,再看向那蒲团上坐着的道士,他面上神情平静,到此时方才接来青年手中的药碗,一口饮下。
南旭戳破窗纱,只见灯火照见的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覆了薄雪,而在灯火之外的阴影里,似有人影闪过。
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
“你们被人跟踪了?”南旭一把揪住那青年的衣襟。
“不可能啊……”
青年面露惊慌。
“行了,我今日让他们去城中买药,原本为的就是引他前来。”中年道士的嗓音更为嘶哑,他搁下空空的瓷碗,“我早就想看看,他妙善教出来的这个徒儿,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他抬起眼:“去吧。”
外头已有了刀剑相接的声音,南旭没耽误,踢开门便冲了出去,十几名青年道士也随即提剑而出。
守在屋舍外的数十人已与趁夜而来的几十名杀手缠斗起来,南旭等人才出来便匆忙躲避起如雨袭来的飞镖。
屋内的中年道士独坐蒲团,闭着眼睛听着外头的厮杀声,倏忽一叶银光刺破窗纱袭来,他迅速后仰躲过,睁眼转脸正见那银叶深深地嵌入墙壁之中。
双眼微眯,中年道士不紧不慢地拿过一旁的拐杖,支撑着站起身来,另一手握着剑,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
迎面是冰凉的雪粒,寒风吹来便好似浸入他的腿骨,又冷又疼,而他面上不显,只借着灯火,定定地望向不远处。
沾了薄雪的地面上血迹斑驳,两方的人厮杀不断,中年道士却只看着那个从浓深的阴影里走出来的黑衣少年。
他纤瘦的腰身缠了一柄银蛇软剑,乌浓的发髻上只有一根银簪作为饰物,那样一张隽秀的面容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眸子凌冽而锐利。
叮叮当当的声音突兀。
中年道士的视线停留在他腰间那个挂满金珠玉珠的玉葫芦上。
“妙旬?”
在他打量少年的同时,少年亦盯着他,清泠的声线好似浸霜裹雪。
中年道士闻声,视线再上移,与他相视,见了寒风的嗓音更为嘶哑干涩:
“小子,你不该来玉京。”
鬓边一缕浅发被冷风吹得微荡,折竹扯唇:“你只需告诉我,当初重伤我师父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算是吧。”
妙旬竟还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既如此,”
折竹摸着腰间的银蛇剑柄,“噌”的一声,纤薄的剑刃抽出,凛冽的银光闪烁,“我这一趟便不算白来。”
妙旬不言,一旁南旭见状,立即踢开面前的杀手,飞身上前,一个腾跃,挥刀朝少年横劈过去。
折竹以剑相抵,冰冷的兵器撞击出清晰的声响,他从容接下南旭的一招一式,五步之内,剑刃一转,刺破南旭的手臂,同时双足一跃而起,重重踢在南旭的腰侧。
剑锋撤回,血珠如雨般洒落,那剑影映在少年一双干净无情的眼前,南旭飞出去几米开外,被另几名杀手缠住。
“怎么不用天机山的功夫?”
妙旬立在阶上,一边将拐杖扔下,一边抽出剑来:“难道师兄他没教过你么?”
折竹面无表情地转身,正见阶上的妙旬三步并作两步,双腿一蹬柱子,借力而起,轻松落来他的面前。
雪如鹅毛,纷纷扬扬。
妙旬冰冷的剑刃寸寸擦过自己的虎口,一双阴鸷的眼始终紧盯着面前的黑衣少年,他一动,便势如猛虎,剑锋直逼少年的面门。
折竹握着剑柄的手一转,抵开他的剑刃,侧身袭向妙旬的肩颈,妙旬反应迅速,立即提剑迎上,两剑相接,妙旬的招式娴熟而老辣,内力更是深厚霸道,他的剑刃压得折竹薄刃弯曲,折竹后仰抽出剑刃,腾空而起。
妙旬即便是瘸了腿,但也能凭借浑厚的内力支撑其从容应对少年俯身往下的攻势,剑锋抵在刃上的铮鸣声刺耳,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
雪粒无声坠在剑刃。
折竹一个旋身,稳稳落地,听清剑锋刺破寒风的声音,他反应极快地迎上妙旬迅疾的攻势,但妙旬的剑招灌注了极强的内力,折竹手中的薄刃震颤,他皱了一下眉,抬手迎上妙旬朝他打来的一掌。
两方内力相撞,妙旬与折竹皆踉跄后退两步。
妙旬的神情显出几分惊异,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再抬首,看见对面那少年唇边浸血。
“你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强劲的内力?”妙旬一颗心微沉。
折竹像是根本没在听他说些什么,提剑往前,内力浮动,粒粒雪花再落不到他的身上,他紧盯着妙旬那张脸,手中薄如叶的剑刃变幻如影,每一招每一式都极尽凌厉。
妙旬虽是妙善的师弟,但曾经作为天机山弟子,江湖人尽皆知他的武学天赋比妙善要高得多。
他一个后仰,后脑抵在雪地里,挺直了腰,横握剑柄,长剑在折竹腰间划出一道血口子。
但妙旬抬眼看他,这少年竟眉头都不皱一下,妙旬有一瞬惊疑,也是这一瞬,他猝不及防,受了少年一掌。
胸口闷痛,妙旬喘息着,看见少年腰腹间不断有血珠滴落,那一张年轻的面容也变得越发苍白,他手中剑刃朝下,妙旬翻身躲开,随即跃入半空。
折竹立即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掠入那片青黑的林间,忽高忽低,剑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阵阵罡风摧折草木。
折竹的剑锋刺中妙旬的腿骨,妙旬吃痛,立于林梢的左膝一屈,却仍能勉强稳住身形,挣开他的剑锋,一掌重击在折竹肩头。
周遭的枯叶仿佛也因妙旬内力激起的罡风而化为利器,擦破了折竹的脸颊。
妙旬落下林梢,剑锋嵌入地面支撑着他站直身体,银白的月辉穿梭于这片枝叶缝隙,斑驳摇晃,他凝视立于树梢之上的少年:“小子,你到底年纪还轻,天机山的功法,我可比你熟。”
“是吗?”
折竹腰腹间的血液浸湿衣袍,滴答落下,他指节轻蹭脸颊的血迹,随即踩踏树梢,俯身跃下。
妙旬匆忙接招,此时他方才察觉这少年的招式更为狠厉迅疾,妙旬凝神接下,积蓄起内息袭向折竹。
折竹抵不住他这般刚猛的内力,胸口一震,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却吐出血来。
“公子!”
忽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折竹侧过脸,郎朗月华映出一个人的影子,那青年提剑而来,直直地挥向妙旬。
妙旬侧身一躲,不得已松了折竹的剑,应对起这忽然出现的青年使出的招式,但青年终究不敌妙旬,不过几招之内便落了下风,生生受了一掌,手臂也被剑刃划了道血口子。
妙旬正欲下杀招,一道柔韧的剑影闪烁,他眉目一凛,不得不接下那黑衣少年的剑招。
林间风声呼啸,少年浑身浴血。
妙旬到底身上还有旧疾,他更不防这少年如此年纪便有此般武功,纵然内力尚不及他,但少年似乎极其敏锐,很会寻找他的弱点,不过百招,他那条伤腿便再受重创。
妙旬咬着牙忍着剧痛,再度运气剑锋往左袭向折竹,他算准了折竹一定会躲,故而将内息积蓄于右掌,却不曾想,折竹竟躲也不躲,他的剑锋刺中折竹的肩,他一怔,对上少年那张苍白的面庞,短暂一瞬,少年剑锋直直地刺中他的腰腹。
妙旬痛得眼尾的褶皱更深,勉强后退了几步。
可他看着眼前这少年的脸,心中却越发惊疑。
“你来做什么?”
折竹终于有工夫回头去看那青年。
“她不放心公子。”
姜缨胸口疼得厉害,说话也有些艰难。
折竹不再说话了,回过头迎上妙旬怪异的神情。
“你这样的年纪,绝不可能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妙旬暗自调息着,他越看这少年越觉得诡异,心中仿佛终于恍悟了什么,“师兄将他的内力都传给了你,是不是?”
“所以,”
妙旬的视线停留在少年不断流血的伤口,又去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你身患无法感知疼痛之症。”
折竹并非天生无法感知疼痛。
是妙善强行将自己的内力传给一个年仅几岁的孩子,致使他在年幼之时便尝尽内息冲撞的疼痛折磨。
为此,折竹曾忍受千般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
他在自己腕上划下那道伤口时,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疼痛的滋味。
从那以后,他便彻底丧失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是啊,”
折竹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勾,却没有分毫的笑意,“所以妙旬,你该知道,我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全因你这个老东西还没有给他偿命。”
妙旬本不欲与他多说什么过往之事,他只要将眼前这不听话的少年杀了,便是对妙善最好的交代,可事到如今,他发觉这少年并非是那么好对付的,于是顷刻间,他改了主意,阴鸷的眼底流露几分讥讽的笑,他喟叹:“你居然是为他来的玉京?只是为他报仇?”
妙旬接连笑了几声:“小子,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你?是怕你向我复仇么?”
折竹冷冷地凝视他。
“不是,”
妙旬迎着他的视线,摇头,“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正如凌霜给我灵药,我愿护他周全一般,你师父给我另一味药,你以为他是白给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