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绒被他放到床上,看着他将被子扯过来裹在她身上,而她的视线始终在他身上游移。
折竹洞悉她的举止,好笑似的,抓来她的双手,用干净的帕子帮她擦拭她手上沾到的血迹。
“他与我师父师出同门,杀他哪有那么容易,天砚山草堂里只有他的十数名弟子在,而他在凌霜死后便下山了。”
折竹垂着眼,一边擦拭她的手指,一边慢悠悠道:“他应该是来找我了。”
商绒一直想不明白,妙旬既与妙善师出同门,又到底有何仇怨,杀了妙善还不够,竟连折竹这个徒儿也不放过?
商绒说着,视线一转,落在枕边的黄金匣子上:“折竹,这匣子是自小在你身边的吗?”
折竹淡应一声,“他说那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也是我必须要藏好的秘密。”
商绒是第一次听折竹谈及他的母亲,她轻声道:“你母亲定是一位很美丽的夫人。”
折竹扯了扯唇,满不在乎:“我不曾见过她,也无法想象她。”
“你母亲的名字呢?你师父也没有告诉你吗?”
“鹂娘。”折竹将沾了斑驳血渍的帕子随手往桌上一扔,纤长的睫毛轻抬起来看她,“他烂醉如泥时,我曾听他念过这个名字,大约,是她吧。”
商绒看着他。
忽然想起山中雪夜,她仓皇出逃,这少年赤足踩雪将她背回。
“这世上多的是有名无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耳畔,回荡起那时他所说的这样一句话。
商绒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挣开被子张开双臂朝他接近,然而少年的手指抵在她的额头,阻止了她企图往他怀里钻的举动。
“我才帮你擦干净,怎么又来?”
折竹指向自己衣襟,玄黑的衣料并看不真切其上的血污,“很脏的。”
也不待商绒反应,他起身在箱子里翻找出了新的衣袍来,然后走到屏风后解下腰间的蹀躞带,慢条斯理地脱去身上湿透的衣裳。
天光映于屏风上,细纱后的影子若隐若现,商绒见屏风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脏衣裳往上一抛,她很快撇过脸去。
雨声沙沙的,钻入人心里。
她回头,又偷偷地瞧了一眼。
少年换了雪白宽松的衣袍从屏风后走出,他步履轻盈地朝她走来,在床沿坐下,将她抱进怀里,翘起嘴角,说:“现在可以了。”
商绒在他怀里仰望他的下颌,她忍不住微弯眼睛,抱住他的腰。
——
玉京朝局紧张,满城风雨欲来,近来街上巡查的官兵增多,出入玉京城更要几经盘查。
十二月入冬,天气骤冷。
“公子,据天砚山草堂的道士交代,妙旬的腿疾仍有复发的时候,天气一冷,他的腿疾便越发不好受,但这半月来,属下找遍玉京城的大小药铺,也不见拿这方子去抓药的。”
姜缨手中的药方,正是从天砚山草堂里的道士口中得来的。
“他似乎是在躲什么人。”
姜缨思忖着。
“也许,是云川的人。”
折竹一边朝前走,一边道。
“何以见得?”
姜缨疑惑。
“他们两人在十七年前都去过云川。”
折竹玄黑的衣袂随着他的步履而微荡,“从那以后,妙善在江湖彻底失踪,而妙旬则在一两年后被逐出天机山。”
少年声线慵懒:“天机山功法独步武林,妙旬彼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何以出了云川便开始着了魔似的,不顾门规也要与人切磋武功?”
若非妙旬与人切磋功法时不留余地,手上沾了太多血,他也不会落得个被逐出师门的下场。
“这妙旬似乎是个武痴。”
姜缨开了窍似的,恍然:“难道,他在云川遇到了什么高人,因此受挫,故而性情大变?”
可云川有什么高人?
姜缨脱口而出:“青霜州剑仙程叔白!”
如今程叔白正好在玉京。
程叔白此名如雷贯耳,江湖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他痴迷于剑,一身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他年轻时也曾剑挑江湖,试遍天下武功,但天机山遗世独立,极少参与江湖纷争,门中弟子更是少之又少,只因天机山收徒只讲缘法,不求兴旺。
而今,天机山更是无人了。
程叔白本无机会领教天机山功法,但若当年妙旬曾在云川与他比试过呢?
他若知妙旬如今便在玉京,未必不想再领教一番。
“十五哥不是在找程叔白么?”
折竹淡声道:“正好。”
姜缨正要说些什么,抬眼却见那巷口一片晦暗的光线里似乎立着一个人,那人的影子映在砖墙上,看起来并不挺拔。
“你在此处等我。”
折竹只对他说了一句,便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立在巷子口的男人身上裹着一件皮毛大氅,凛冽的寒风吹开他的衣边,露出来里面灰蓝道袍的边角。
幽深长巷中,跫音清晰,越来越近,他拄着拐杖转过身,檐下灯笼的光摇摇晃晃,他看着那黑衣少年逐渐走入一片橙黄的灯影之下。
即便是在暖光底下,他白皙的面容仍旧透着一种疏离的冷感,那般隽秀的眉眼,卧蚕尾端的小痣生动。
窄紧的腰间金扣闪闪发光,那柄银蛇软剑十分惹眼。
在他打量折竹的同时,折竹也在审视他,那样一张已经不算年轻的脸,鬓边也添了几片霜白,但折竹注意到他的眼睛。
商绒与他一样,皆是这样一双丹凤眼。
姜缨在后头伸长了脖子瞧着他们,见那一老一少相对而立,但似乎谁的嘴也没动,他心头有点着急,也不知公子将他的话记住了没有。
见岳父,可得要有个见岳父的样子。
“我早就想见见你。”
到底是荣王最先开了口,他的视线停留在这少年的面容。
折竹当初用堆云坊那女掌柜的尸首冒充商绒,也没打算此事能瞒多久,他清楚凌霄卫的手段,何况那么短的时间,尸体未必能完全烧毁。
但最终是临清楼烧了个干净,楼中的两具尸体也烧得焦黑,商绒假死一事竟瞒了几月之久。
从那时起,折竹心中便已经开始怀疑。
后来第十五告诉他,原本告知给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的消息并未传入皇帝的耳朵,却传入了荣王府,至此,折竹方才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您究竟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她?”
折竹迎向他的目光。
荣王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了些:“绒绒她……好吗?”
“很好。”
折竹言语简短。
荣王点了点头,隔了会儿才说:“见了,便会舍不得,可她如今必须要跟你离开玉京这个是非地。”
“你应该知道,”
他苦笑着,“我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们这些上一辈的恩怨太盛,这已经害苦了绒绒。”
“秋泓。”
忽的,他唤一声立在身后不远处的女婢。
那女婢立即走上前来,将抱在怀中的木匣子递给折竹。
折竹轻瞥那匣子,却也不动。
“我知道,若不是你,我大抵早就失去她了,”荣王身上的疽症疼得他双腿发颤,但他仍旧借助拐杖勉力支撑,“她流落南州幸而遇你,否则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禁宫,她应该都是一样的痛苦,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料想不到她有朝一日会……”
荣王喉咙发紧,话音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去想当初秋泓从禁宫回来的那日,与他说起商绒手腕上那道深刻的伤口,说起兰池殿的血水,他心中酸涩更甚,眼眶湿润:“你肯为她来玉京,肯为她入禁宫,愿意救她护她,足见你对她的真心。”
“我相信你会待她好,”
荣王看向秋泓手中的木匣子,“这是我给她准备的,便算作是她的嫁妆。”
折竹注意到他细微摆动的拐杖,他发现荣王的脸色又苍白许多,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他到底还是将秋泓手中的木匣子接来。
一撩衣摆,折竹屈膝跪在荣王面前,低首。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荣王却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臂,嗓音越发沙哑:“好啊……”
荣王长叹着,他仰面,在砖瓦之上的那片夜幕之间,看见那一轮悬空的明月,银光粼粼,清冷疏淡。
“今夜的事,请你不要告诉绒绒,她那么多年都在等我,等我这个做父亲的去接她回家,可我始终做不到,但我知道,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即便我给予她的温情少之又少,她也始终记得我这个父亲。”
“可是做我的女儿,她只有苦痛没有快乐,便让她以为我不知道她还活着,如此一来,她对我,对她母亲也就不会再惦念,永远地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
荣王一番话说罢,便由秋泓扶着往巷外去。
夜风猎猎,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碎晶莹的雪花来,浸润在冷淡的月辉里,轻拂人的鬓发,融在人的脸颊。
折竹静默地看着荣王稍显佝偻的背影一点点挪动,他走路已经十分不利索了,但片刻,折竹又见他忽然停了下来。
荣王回过头来,望着不远处的少年:“她如今有多高了?”
折竹想了想,抬手在自己胸前的位置,算是无声的回答。
荣王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折竹。”
荣王并不追问他是哪两字,只道:“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折竹一怔,
轻轻颔首。
即便玉京城中的流言再多,即便再多的人怀疑明月公主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即便诸般嘲讽加身,这个荣王也始终沉默以对,令误会的人继续误会。
可是血缘的羁绊,宿命的亲情似乎骗不了人。
他放不下那些为他而惨死的家臣,他注定要比淳圣帝少一些狠心,所以一子错,满盘输。
而商绒囿困于薛淡霜与薛家满门的死,所有因她而死的人,都是她难以挣脱的枷锁。
宿命般的际遇,相似的脾性,便是这对父女。
正如,
当初她不问,便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正如,
如今荣王不问,亦能轻易念出那句诗。
“绒绒挑郎君的眼光很好,”
漫天的雪粒在冷暖交织的光线里幽幽浮浮,荣王颤颤巍巍地拄拐,对少年道:“折竹,她与你在一块儿,一定会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