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睡吧,我身上才没有什么迷魂药。”
一盏灯烛摇摇晃晃,少年见商绒又打了一个哈欠,他终于收敛起捉弄她的心思。
秋夜冷风萧疏,轻拍窗棂,少年才要起身却蓦地一顿,他的视线低垂下去,落在她勾住他指节的手。
商绒最初只是勾着他的指节,其后掌心相贴,她一点儿也不敢看他,背过身去的同时抓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臂枕在颈下。
灯烛照着他浓密的眼睫在眼睑底下落了片阴影,他的视线落在她乌黑的鬓发,白皙微粉的耳垂。
商绒没有回头,只能感受得到他的呼吸极轻的地拂过耳畔。
折竹维持着这个奇怪的姿势许久,他起初在看她的耳垂,最后目光又落在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灯影在他犹如点漆的眸子里闪啊闪,他隔了会儿,在一片静谧中,顺势慢慢躺下去,半张脸抵在软枕上,看着她的后脑勺。
只要他想,只需点她的睡穴,便能让她毫无所觉地沉沉睡去。
商绒昏昏欲睡,但他的声音清冽如泉,令她清醒了一点儿,她转过身却没料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样近,鼻息相抵,他身上积雪的冷沁与竹叶的清香味道令人失神。
鼻尖相触的一瞬痒痒的,她退开了点,但折竹却又往前来蹭了一下。
他软软的,凉凉的唇瓣抵上来,商绒握着他手的力道收紧,他灼热的气息迎面,时重时轻,她忍不住紧闭起眼睛,睫毛抖动。
昏暗的夜,商绒心口起伏,脑中空白一片,犹如身陷柔软的云端,忽的,少年的舌尖舔舐一下她的唇缝,她颤了一下,脸颊更烫,本能地有些害怕这种更深的亲昵。
可是少年的气息清冽微甘,他的喘息声很轻,莫名勾得她短暂失神,但几月不在一处,他似乎又生涩了几分,唇齿纠缠流连,他的手不自觉地揽紧她纤细的腰身,齿关磕碰到她的唇瓣,商绒疼得呜咽一声。
灯烛下,商绒双颊泛粉,唇瓣红润。
他盯着她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下唇,声线有点哑:“没有破。”
说着,他又来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她。
商绒红透了脸,一下埋入他的怀里,无论如何也不肯抬头了,却松开他的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
折竹同样红润的唇微扬,他开开心心地学着她也将她抱着,下颌抵在她的发顶,没一会儿又不确定地问:“你以后还会给我亲吧?”
商绒眼皮一动,在他怀里装没听见。
“多亲一亲我就熟练了啊。”
纵然耳尖烫得厉害,他还是小声和她说,“我挺喜欢亲你的,你呢?”
你喜不喜欢亲我?
他没说,但商绒的脑子里已补全了他后面那句话。
她险些闭不紧眼睛,睫毛不住地颤动,她忍不住央求他:“折竹,你别说了……”
折竹没听到她说喜欢,他有些失落,却也“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烛焰跳跃,两个人的呼吸还都不算平稳。
心底那几分燥热难言,折竹望着一片灯影照着的横梁,听着她的气息慢慢地轻缓许多,他以为她睡着了,可没一会儿,他又听见她软绵绵的,带着几分困倦的声音:“我真的要睡了,你不可以走。”
“知道了。”
他眨动一下眼睫,卧蚕的弧度稍深。
夜愈深,风愈急。
荣王府内死气沉沉,丰兰禁不住这后半夜寒凉的风,在廊上打了一个寒颤,但她回头望向那朱红窗上映出的一片橙黄灯影,她并不敢轻易离去。
数名女婢从屋中端了那些饭菜出来,丰兰瞧了一眼,便知荣王妃又是一口没吃,她心中焦灼,忙入了房中。
自明月公主的死讯传入府内,荣王妃一夜之间便病倒了,她不施粉黛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长发披散着,只穿一身单薄中衣躺在榻上,一双向来凌厉有神的眼睛此时却是灰暗的,没有一丝光彩。
“王妃,您不吃东西怎么行呢?身子是受不住的啊……”丰兰小心翼翼地劝道。
这话她几日来已说了许多遍,但荣王妃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听见门外的女婢们唤了一声“王爷”,丰兰回头便见身着道袍的荣王走了进来,她当即迎上去:“王爷,您快劝劝王妃……”
“出去吧。”
荣王朝她一抬下颌。
“是。”
丰兰应了一声,再瞧一眼榻上的荣王妃,她回过身便往外头去了。
房门合拢,荣王走到榻前,灯笼柱里朦胧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但他凝视着荣王妃,一时无言。
他手中端着一碗从门外女婢那里接来的清粥,在床沿坐下来,汤匙碰撞碗壁,他舀了一勺凑近她的唇边,道:“神碧,吃一些吧。”
荣王妃终于抬起眼睛,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半晌,开口便是沙哑的嗓音:“商明毓,我真看不懂你。”
“女儿没了,你看起来却并不如我伤心。”
荣王闻言,他的神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收回汤匙放入碗中:“你我是夫妻,总有一个人要承担起安抚另一人的责任,否则两个人都这般,那便更痛苦了。”
“你我算什么夫妻……”
荣王妃凄然一笑,声音气弱无力:“如今没了女儿,便更不像了。”
“我们本就是,又何谈像不像?”
荣王将粥碗放到一旁,“当年裘遗光因我处死他那个滥杀无辜的亲弟而与我生了嫌隙,而后禁不住有心之人的游说便转投兄长门下,与其里应外合致使我一夕之间先机尽失,彻底败在皇兄手中,在楚王府时,皇兄与我便不亲近,后来我的近臣不听我命,私自在南州刺杀他,更使我与他本就淡薄的兄弟情不复存在,他囿于庶子身份,即便后来成了郡王,他对我心中也是恨的,他登基为帝那一年便存了杀我的心思,其时,所有人都恨不得与我划清界限,只有你不一样。”
荣王转过脸,目光落在那窗棂上,“你的父亲与弟弟皆因想要化解我与皇兄这场争斗而死,那年你成了孤女,却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入我的府,问我敢不敢娶你。”
“我不敢,”
荣王摇头,“你心中有他,我心中有亡妻,何况我还是一个将死之人,你嫁我,不但得不到荣华富贵,反而会受我牵连身陷旋涡,但你偏要以死相逼。”
他还记得那时她用一柄匕首抵在自己颈间的模样,“他明明心中有你,他明明已站上那最高处,可以迎你入宫与他厮守,但你放弃了他,神碧,我知道你是想保住我的命。”
肖家有心化解他与皇兄之间的隔阂,但权力攥在手中,无论是他还是皇兄都不可能轻易放掉的,肖家父子被裘遗光误杀,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多少人为了肖家父子的遭遇而愤慨。
天下初定,肖家既是天下人认定的忠义之门,那么肖神碧做了他的荣王妃,便是自愿与他绑在了一条绳上,淳圣帝顾念悠悠众口,又想博一个仁君之名,故而才留了他的性命,只将他圈禁在荣王府中。
“我父亲与楚王情谊甚笃,他生前不想你们兄弟相残,我不过是继承他的遗志,”荣王妃一向与他针锋相对,此时见他这般情真意切,她也不知如何反应,只撇过脸去,冷淡道:“何况,是你先救的我。”
当初若不是荣王,她或许已中了柳素贤的奸计。
荣王妃无心与他再追忆什么往事,她满脑子都是那日女儿离开凌云阁时的背影,心中钝痛得厉害,如今荣王在她床沿温声细语,便更惹得平日强硬高傲的她丢盔卸甲,红肿的眼又浸出泪来,她哑着嗓子道:“我若早些听你的话,也许女儿不会那么恨我,也许我……”
她喉咙干涩发紧:“那日,那日她与我说,若我愿意与她多亲近些,愿意与她好好说说话那该有多好。”
“我本以为还有机会的,”
她揪紧了衣襟,泪如雨落,“王爷,我本以为我还能再见到她的……”
多年来,
这是荣王第一回见她这般仪态尽失,哭得难以自抑。
荣王的眼眶微湿,生疏地轻拍她的肩,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
从荣王妃房中出来,荣王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他停在一处回廊上,仰面望向夜幕之间高悬的那一轮浑圆的月。
秋泓静默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荣王想起多年前的一日,他与挚友彻底分道的那日,他故意当着岑照的面将混了寒食散的酒灌下去。
他记得寒食散的滋味,血液热得灼人,胸中像是被一团火烤着,令他深思不清,癫狂无状。
他就是要岑照失望,要岑照离他越远越好。
岑照无惧与他为友,但他却怕污浊的玉京,终要掩埋这个清白,刚直的好友。
可是书房的门半开,他转过脸不但看到了岑照负气的背影,还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儿一双惊惧的眼睛。
她一岁后,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可却,被她看见了她心中挂念的这个父亲最为狼狈,最为不堪的模样。
他甚至不能鼓起勇气唤一声她的名字,走到她的面前去,抱一抱她。
“王爷!”
秋泓见荣王身子一歪,当即上前扶住他。
荣王被她扶着在一旁的廊椅上坐下,将突来的这一阵眩晕缓了过去,才又去望那一片落了满庭的月华。
“秋泓,你说往后,绒绒会过得开心吧?”
他的声音很轻。
“会的,王爷。”
秋泓回答。
荣王不再说话了,也不要她扶,自己站起身,朝书房走去。
秋泓立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走过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底下,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始终是孤零零的。
后半夜秋雨噼啪,声势越发盛大。
商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骤然惊醒,她睁开眼,而房中的灯烛已灭,月华不再,整个房间里漆黑一片。
“簌簌?”
折竹在她身体一颤时便一下睁开了眼睛,他嗓音里裹了几分迷蒙睡意。
商绒往他怀里拱了拱。
她的鼻尖有点酸涩,即便在黑夜里她并看不见他的脸,她也还是抬起头,语气里几分茫然几分难过:
“折竹,我梦见我父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