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的手指拨弄一下她发髻间的步摇,随即下颌抵在她的肩。
折竹一怔,未料她会这样乖乖地应声,明亮的光线在他眼底被分割成斑驳漾漾的影:“你很奇怪。”
商绒面颊上的泪痕已干,她闻声仰头。
折竹的目光在她的面容无声流连,她不知她此时的眼眶仍是红的,可是被她这样望着,他还是勾起唇:“可我很喜欢听你说这样的话。”
大约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他的唇色有些淡,于是更衬他唇瓣中间那一点殷红的颜色更为显眼。
她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哽在喉间许久,却只剩这样一句。
折竹发髻间的银簪泛着清莹凌冽的光,他的指腹轻触她薄薄的眼皮:“再困,也不要辜负我的鱼。”
商绒想起他天不亮便冒险去摘星台的往生湖钓鱼,纵然此时她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她一点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商绒转身走出几步,却未听见他翻窗进来的声音,她回过头,少年仍在那片明光里,他对她露出一个笑:“我有些事要做,便不能陪你一起吃了。”
他颔首。
隔着一道朱红窗,正午最炽盛的日光浸他满肩,又斜斜一道落入殿内光滑平整的地面,微微晃动的影子勾缠她的裙袂。
商绒知道,他违抗师命来到玉京,是要解开他师父亡故的真相。
“也许他知道你师父的死因。”
“他一定知道。”
少年清泠的嗓音里犹带一分笃定。
商绒定定地望着他。
蕴宜的血还沾在商绒的鞋履,即便此时已被裙袂遮掩,她也仍旧满脑子都是摘星台大殿里的种种画面。
“明月,你最知道在这里的滋味了是吗?你在这里待过四年,你那四年里,可曾觉得自己是个活着的人?”
蕴宜又哭又笑的声音始终纠缠着她。
四年。
她险些忘了那四年,忘了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被彻底折断了反骨。
商绒很想对他说,若解开他师父留在他心里的结,就离开这里吧?可是看着他的笑脸,她又始终开不了口。
可这个地方,终究不适合他。
就这一日,她暗自与自己说,就再留他在身边这一日。
商绒藏在宽袖底下的手指冰凉,她的指节收紧,勉强牵动唇角,却也不知自己这样究竟算不算是笑:
“去吧,折竹。”
门窗紧闭的殿内寂静无声,商绒一个人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吃已经有些凉掉的糖醋鱼。
旁边的软凳上摆着两个傀儡娃娃,那是折竹走前放在那儿的。
商绒从那个穿着男子衣裳的傀儡娃娃的脖颈上取下来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胭脂盒。
她握在掌中,久久地看。
阳光炙烤着朱红的宫墙,长长宫巷里,树荫在地面轻轻晃动,少年行走间,衣袂下被黑靴包裹的小腿紧实修长,他被面具遮掩肤色的脸再不见方才的笑意,眉眼间神情冷极。
他静默地跟在梦石身后的侍卫堆里,走入长定宫中,梦石挥退了人,要他一块儿到书房里去。
“大公主蕴宜在摘星台撞了柱,簌簌应该是被吓到了。”
梦石亲自倒了一杯茶给他。
“是吗?”
少年轻瞥一眼他递来的茶碗,却没接。
梦石将茶碗放到他的面前的案角,他如何不知这少年心思敏锐,便叹了口气:“她并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事。”
“我知道。”
少年轻抬眼帘:“所以我不问她,而是来问你。”
“可我也不知其中的内情。”
梦石一想起今日商绒在摘星台的那副神情,心里也是堵得慌:“那蕴宜只说,簌簌在摘星台的楼阁上待过四年,我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簌簌在那个地方过得很不好。”
梦石将今日在摘星台所发生之事都与折竹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对那蕴宜本没什么亲情,但今日见她那般烈性地反抗,心中不免惘然:“也不知那摘星台的楼阁之上究竟有何玄机,竟令蕴宜不惜以死反抗……”
“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折竹静默地听他说罢,才淡声道。
“折竹公子,这是在禁宫。”
梦石闻声便抬起头来,提醒他:“若无父皇旨意,摘星台的楼阁是不能去的。”
但见少年面无表情,梦石一时抿紧嘴唇,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那茶碗里的热烟漂浮良久,他又忽然道:“夜里去吧,摘星台一向只有星罗观的道士在守,周围禁军巡夜的路线和换班的时间,我会理清楚了给你。”
“多谢。”
折竹终于端起茶碗来轻抿一口,却问:“你若早知那位大公主要撞柱而亡,可会后悔帮凌霜遮掩?”
梦石不防他忽然这样一句话。
他才摸向碗壁的手一顿,抬头与少年相视,片刻,他开口:“我不能后悔。”
自他回到玉京,入得这禁宫的那一刻起,
他便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容回头的路。
夜色无声笼罩四方宫墙,燃起的灯火如寸星闪烁,藏在树荫底下的蝉与蚂蚱闹声翻沸,巡夜的禁军步履整齐,如期换防。
摘星台的道士在无帝王或皇亲造访时便格外惫懒,此时已至夜半,守夜的道士打着哈欠,在栏杆底下昏昏欲睡。
举着灯笼巡夜的数名道士只在楼阁底下的大殿里走了几遭,便照例去躲懒了。
少年隐在灯火照不见的一片浓荫里,枝叶轻轻颤动,他悄无声息地飞身落至那大殿瓦檐的脊线之上,手中石子飞出,敲在那几名靠着楼阁石栏,背对着他的道士的后颈,他们立即陷入昏睡。
因今日原本要请蕴宜大公主入楼中修行,故而楼阁之内特地清扫过一番,是以门虽上锁,但为晾晒其中紧闭许久的味道,便将所有的窗都大开着。
摘星台是禁宫中最高之地,这殿上楼阁便可俯瞰宫中万般景象,少年立在窗前,目光从那些鳞次栉比的灯影移向楼内,那横梁上有一方匾,名为“证心”。
数不清的书籍堆满了木架,又摆满了那一张孤案。
正对书案的,是巨石掏空做成的水池,嵌在地板之间,那池水灌入竹筒,又顺着细小的孔,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那声音很轻,滴答,滴答。
除此之外,这楼阁里空旷得厉害。
少年翻动几下案上的书页,又慢慢地审视着四周,这里仿佛只是一间书阁,却偏偏有着与其格格不入的锁扣。
而那样的锁扣,他并不陌生。
那是用来扣住铁索的,在栉风楼,这样的东西并不少见。
借着檐下的灯笼,折竹俯身,在墙壁上发现了一片蜿蜒的色彩,那是一个孩童尚且稚嫩的笔触,也不知在涂鸦些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辨不清。
折竹的目光蓦地凝在某一处。
那里最接近那张书案,壁上一抹颜色隐约展露一只蝴蝶的轮廓,他一顿,随即走上前去,蹲下身。
手指触摸上去,又慢慢地下移。
他的目光随之落在紧挨墙壁的地面,指节轻敲了敲,那块木板有些松动,他指上用了些力,撬开一角来,指腹探入,触摸到一样东西。
他将其从狭窄的缝隙里抽出,那是一只折纸蝴蝶。
却是用极为纤薄柔韧的春膏笺折的。
他将其拆开来,泛黄的纸上折痕深刻,藏在其间的一行墨色却经年不变:
“时欲入冬,不知吾儿安康否?生而不能养你,吾心甚愧,昨夜闻你追问你母亲,你为何无名,吾一夜辗转,终不能寐,遂以此书相告,你尚未出世时,吾已为你取名为‘绒’,你并非是没有来处的孩子,万望莫以此自伤,为父愿你喜乐无忧,岁岁安康,此后若再有机会,为父必再寄书与你。”
末尾没有落款,但折竹仅凭这字句,便知道这东西的来处。
昏暗的光线里,折竹捏着那信笺起身,他侧过脸,仿佛在那书案前望见一个小姑娘孤零零的背影。
在楼阁栏杆处昏睡的道士再被石子击中穴道,一人昏昏沉沉地揉着太阳穴睁起眼,打了个哈欠,却见那窗纱上映出点滴黄绿的光影,他一个激灵,立即推醒身边几人:“你们快瞧!”
几人定睛一看,随即面面相觑,提起来灯笼,将那道门锁打开,一名道士大着胆子走进去巡视。
“是萤火虫?”
道士抹了一把脑袋上的虚汗,瞧见那些浮动的萤火,松了口气。
夏日里有萤火虫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才转身,却觉有什么东西好似覆在了自己的后背,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笼脱了手,立即跑出去。
“怎么了?”
外头的几个道士乍见他这般情状,便也紧张起来。
那年轻道士探向自己的后背,却摸出几只蝉与蚂蚱来。
“这东西都能把你吓住?”
“你胆子也太小了,不过是些夏虫。”
其他道士都嘲笑似的看他,你一句我一句的。
那年轻道士也有些尴尬,愤愤地将那几只虫捏死了:“还不是今日大公主才在底下的殿里撞死了?方才又瞧见里头有光,心里自然紧张了些。”
他说着将那些虫子扔下石栏去。
“这大公主也真是,因为她,咱们又要做好几场法事,竟是半点赌钱吃酒的闲情都没有了。”
一个中年道士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
“如今守着也是打瞌睡,不如我们这会儿……”另一人话说一半,回头瞧见那黑漆漆的屋内燃起了火光,他神色大变。
那年轻道士也循着他的视线转身,这才惊觉自己方才跑得急,也不知将灯笼丢在哪儿了,这会儿竟起了火。
夏夜干燥,火势很快蔓延,几人慌慌张张地在楼上喊“走水了”,随即才有一人想起其中有一池水,几人进去取水灭火,但那池水少,并不能解眼前的急火,而那些书连着架子烧起来,火舌舔舐上横梁,他们心生惧意,一个个地跑了出去。
少年一身侍卫衣着,穿过长长的宫巷,因有梦石的侍卫接应,他很顺利地入了长定宫。
“折竹公子,如何?”
梦石担心他,自他走后便一直在书房等着。
“除了壁上用来绑铁索的锁扣之外,其他便再看不出什么。”
折竹半垂眼帘。
“锁扣?难道他们还曾用铁索困过她?他们怎么敢?”梦石只听了这个,他来回踱步片刻,眉头皱得极紧:“但我看父皇如今对她的关心并非作假,凌霜也绝不敢对她有丝毫毁伤,那么她在那楼阁之中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梦石想不通。
“没有人生来就是听话的。”
折竹想起自地缝里被他抽出的纸蝴蝶:“也许那时,她还不算是个听话的姑娘,尚有几分反骨在。”
“而伤害,未必只有皮肉之苦。”
满案的经卷,一墙混乱的色彩,还有那一点一滴从悦耳变得刺耳的水滴声,隐约勾勒出一个小姑娘被困高楼的那四年。
尚未生出双翅的蝴蝶,也不知是在怎样的自我折磨中,彻底围困在残蛹里。
“她不肯说,你我也别问她,”
梦石心中颇不好受,“此事便由我去凌霜那里找答案,蕴宜死在摘星台,我正也有公务在身,趁此便也问问他。”
“殿下!”
书房外,传来一名宦官的声音:“摘星台失火了!”
什么?
梦石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脸,他正对上少年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间,那一双漆黑沉静的眸子。
待少年要出门时,梦石忽然叫住他:“折竹公子。”
“如今我根基未稳,你先不要对凌霜出手,他如今仍是父皇看重的大真人,蕴宜的死,父皇或许不会在乎,但大真人若死,他是决计不会轻拿轻放的,一旦你走错一步,便会祸及你身。”
“何况凌霜他身边常有武功不俗的道士贴身保护,如今尚不是杀他的时机,最要紧的,是你带着簌簌离开这里,此事我们好好计划。”
梦石盯着他的背影:“你放心,簌簌在我失去杳杳,最狼狈难过的时候给了我诸多安慰,她最是知我懂我,我说过要让她在这里也能自由自在,可如今看来,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囚笼,我想让你带着她走,离开这里,像以前一样,天涯海角,永远自由。”
摘星台的火越烧越盛,建得那样高的楼阁在浑圆的月下垮塌,燃烧。
商绒是被殿外宫娥与宦官七嘴八舌的交谈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最先看见面前的傀儡娃娃,她坐起身来,头上的步摇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她一身烟青绫罗衫裙,银丝鹤纹在衣袖边缘微泛莹光。
窗棂有一阵响动,她侧过脸去,正见那道面向山林的窗被人从外推开来,少年也不知是在哪里洗了把脸,白皙俊俏的面庞沾着点滴的水珠,乌黑的鬓发也有些湿润。
内殿里点着好几盏灯,少年一抬头,望见那坐在案前的姑娘时,他忽然呆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盛装的她。
乌黑的发髻挽起,点缀珍珠宝石的步摇斜插其间,淡青与荼白两色的绢花点缀,眉心一点花钿微红。
她的面庞似乎轻扫了些妆粉,胭脂的颜色淡薄合宜,耳珰坠在她的耳垂,影子在她细腻白皙的脖颈间微晃。
他的心神也跟着晃。
“你用了我给你买的胭脂。”
他有些耳热,却翻身入窗走近,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上一盒没来得及用便遗失了,这次我想,一定要用的,”商绒有些难抵他的目光,却也不舍他的注视,她也这样望着他,说:“否则再错失,便没有机会了。”
她明明说的是胭脂。
可折竹凝视她,眼底的笑意收敛殆尽。
他却也不说话,任由她拉住自己的手,随着她的步履走到一边的桌案边坐下。
桌上都是精致的糕点,是商绒特地命鹤紫去御膳房要的,她没有备酒,可折竹扫了一眼,却扯了扯唇角,将自己身上的玉葫芦解下来放到桌上,道:“既有这些,怎能没有酒。”
“折竹……”
商绒想阻止,却见他已斟满一杯给她,她抿着唇,还是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少年道:
“殿外那么热闹,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什么?
商绒不明所以。
折竹但笑不语,朝她轻抬下颌,示意她出去看看。
商绒起身,出了内殿,往那道朱红殿门前去,她开了一扇门,守在外面的宫娥们霎时回望。
“公主。”
鹤紫自下午听公主的话替她梳妆之后便再未进过殿,此时见她推门出来,便松了口气,忙问:“您可是要洗漱?”
商绒摇头,却发现天边烧红的一片。
她惊愕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摘星台,摘星台的楼阁起火了,听说火势很大,都扑不灭,那楼阁已经垮下去了,好像是有道士的灯笼落在里面然后……”
鹤紫的声音商绒逐渐听不清了,她一下掩上门,转身匆匆跑入内殿里。
灯下,那少年仍端坐案前,手中握着个玉葫芦,也不知他喝了几口酒,白皙的脸颊泛起些薄红来,那一双眼睛雾蒙蒙的,轻抬起来望她。
“你有些事不能对我说,”
少年沾了酒意的嗓音有些低靡慵懒,他一手撑着下巴,“我也有些话不想听你说。”
他修长的手指勾了勾。
商绒恍惚的,朝他走近,她近乎喃喃般:“你做的?对不对?”
“嗯。”
他卧蚕的弧度更深,坐在案前仰望她:“它如果是你不能自释的噩梦,那么如今,它已经不复存在了。”
“簌簌,你要忘了它。”
他说:“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商绒压不住眼眶中的泪意,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明明,今夜她已决定好要与他作别。
摘星台楼阁坍塌的声音透过那道殿门隐约传来,连带着她好多的记忆都被裹在那场烈火里燃烧。
他为什么一定要救她?
明明,她已经学会了接受自己的宿命。
可是,
可是——
内殿里灯火摇曳,商绒俯身,鬓边的步摇流苏轻晃,轻擦少年面颊的瞬间,她的吻抵上他的嘴唇。
泪珠滴在他的脸颊。
少年却忽然后仰倒地,商绒被吓得眼泪止住,她立即蹲下身去:“折竹?”
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动,少年茫然地半睁起眼。
“十五哥的酒,太烈了。”
他呢喃似的,商绒没听清,便低下头去。
可是他的手却忽然捧起她的脸,明明他已经醉得厉害,面颊的红晕更甚,但他望着她,却忽然轻声笑:“你这样,”
他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我真的好喜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