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台上有琼楼,是玉京禁宫之中,最高的观星之地。
商绒在禁宫十四年,受凌霜大真人教导道学与丹青,除了每日必须的早课以外,她也时常要入摘星台祈福修行,是为清醮。
今日又有清醮,星罗观的道士在殿外摇响铜铃,将宫娥天不亮便采集来的露水收容入鼎,默念着晦涩的经文,要趁朝阳将将升起时将所谓至阳至纯之气隐入鼎中炼化一个时辰,再交由宫娥配以汀州灵芝,方才能成延年益寿的神清永益茶。
汀州灵芝何其名贵,淳圣帝登基三十一载,每一棵汀州灵芝都无一例外被进献宫中。
依照以往的规矩,神清永益茶一般只两盏,一盏要奉至御前,另一盏便是送至商绒的案前。
但如今却不一样,今日淳圣帝口谕,再赐一盏给才归来不久的,真正的大殿下梦石。
商绒在殿中的软垫上静坐,一名道童将神清永益茶奉到玉案前,稚气的声音,语气却很肃正。
商绒垂眼,茶碗里浮出的热烟拂面,她并不喝,却问他:“大殿下也来了吗?”
小道童垂首,却不答,只重复着说。
这些跟在凌霜大真人身边的道童一向如此,有一张尚且稚嫩的面容,却没有孩童半点的天真活泼。
商绒端起茶碗,却听殿外忽然传来些混乱的动静,有宫娥惊呼哭泣,道士厉声呵斥,她立即起身,那小道童却拦在她身前,道:“公主尚未祈福完毕,不能起身。”
殿门忽然打开,朝阳还未展露它最为炽热的温度,只是那么清凌凌一捧光线铺来光可鉴人的地面,几名道士进来先朝商绒行礼,随即便去添殿中的油灯。
而商绒趁此机会,看清殿外一名人事不知的宫娥被几名匆匆赶来的宦官抬走,剩下的那些宫娥一个个面色苍白,眼眶发红,一身夏衫也是皱皱巴巴的,形容疲惫。
商绒知道,她们是专采露水的宫娥。
“她昨夜便在发热,还有其他几位姐妹也生着病,还请大真人放她们歇息几日吧……”一名宫娥眼泪涟涟,屈膝朝那位在高台上打坐的凌霜大真人跪拜。
“不过是采些露水,怎么你们这些奴婢如此娇贵?”一名身着灰蓝道袍的年轻道士竖起眉,“生了病也不知找医官?耽误了陛下与公主用茶,你们有几个脑袋赔?”
那宫娥跪得笔直的身子软下去,神情灰败,脸颊的泪痕也干了,她微红的双眼轻抬,看着那凌霜大真人袍角不沾尘的在风中微荡,而另一边那殿门里,那位身着雪缎缠银鹤纹衣裙的公主,乌黑的发髻,霜花钗环点缀其间,那一张清瘦却依旧不食烟火般美得惊人的脸,教人看了,就知她生来便高高在上。
宫娥压下眼底酸楚悲愤,下坠的泪珠滴答,她在地砖缝隙里发现一片枯黄的花瓣,那才是她们这些人终将领受的宿命。
商绒已不是第一回得见这般怯懦,却又忍不住泄露怨愤的眼神。
手中端的茶碗似乎越来越重,然而身前的小道童却还在催促她赶紧饮茶。
那年轻的道士进来,见公主站在那里并未专心祈福,手中又还端着那茶迟迟不饮,便垂首恭敬道:“公主,这茶若过了时辰,便会失了它的效用,陛下所赐,还望公主珍惜。”
而商绒仍在看殿外那些宫娥,她忽然道:“去请太医院的医官为她们诊治。”
商绒脱口而出,对上四方惊疑的视线,她的眼睫微动,随即将那碗茶塞入小道童手中,又唤门外的女婢:“鹤紫。”
鹤紫听见公主的呼唤转过身来,却不敢进殿,只因两旁有女道士拦着。
那青年道士才要说些什么,却对上公主的目光,声音戛然而止。
“我身体不适,你们也要拦吗?”商绒扶着胸口,轻皱起眉。
青年道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小公主却已绕过小道童,那些殿门处的女道士不敢触碰公主,男道士更不敢接近,他们便也只能这般眼睁睁的,瞧着那小公主被鹤紫扶着离开。
那青年道士小心翼翼的,到玉台底下唤。
台上的凌霜大真人睁开眼。
“大真人,公主她尚未祈福完毕便离开了。”青年道士擦了擦额角的汗意,禀报道。
什么?
凌霜大真人皱起眉,他侧过脸一望,果然瞧见那身姿纤瘦的小公主被身边的女婢搀扶着往摘星台下去。
纯灵宫作为商绒的寝宫,昔年初建时淳圣帝便下旨要造出世外仙宫的模样,于是纯灵宫便是禁宫里唯一一处仿造古画仙园建造的地方,有山石林木,水阁亭台。
主殿后便是一片崎岖石壁,葳蕤山林,倒也好藏身,第十五在两树之间才用麻绳编了个吊床,还没躺上去试试,便先被折竹强占。
“你怎么还不出宫去?今日那位殿下不是要出去?你正好出去。”第十五没好气地说。
这里虽有山石林木,却仍被朱红宫墙围困其间,不过是人为造出的山景,他们自然也无法轻松出宫。
“等一会儿。”
折竹在吊床上摇来晃去。
“等什么?”第十五打开折扇,倚靠在树上,“你那小公主不是去清醮了?听说清醮要大半日。”
“我和她说过,若她午时前不回来,我便去找她。”
折竹手臂抵在眼前,挡住了林间疏落的诸般碎光。
“这禁宫是她的家,可不是你的家,你哪里是要去找她,分明是吓唬她。”第十五失笑。
“她过惯了让别人欢喜,自己委屈的日子,”
折竹的眉眼都掩于他手臂下,吊床晃动,他乌浓的发尾也随之晃动,“可我才不管旁人,我只要她开心。”
“小十七,”
第十五收敛了些笑意,“即便是对待喜欢的人,你也该给自己留些余地,我早与你说过,她是公主,要什么没有?你何必要将自己所有的地契与钱库的钥匙都给她?她又用不上。”
“你不是说,用不用得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吗?”折竹放下手臂,略微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线,有些不满于第十五前后的言行不一。
“你知道成亲是什么?”
第十五与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原本也没想过他竟真的会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给那小公主。
“我又不是没见过别人成亲。”
折竹懒得看他。
第十五实在不知自己该再说些什么,他揉着眉心笑出声,心知这少年从来便是不一样的,他从来不将公主的身份放在心上,也不将这禁宫的凶险放在心上,他只在乎他的喜欢。
“你放心,如今你我是一路人,你不在宫中的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守好她,”第十五把玩着扇坠,秀雅的面容浸满笑意,“但小十七你别忘了,你若见到陈如镜,便要帮我问清我父亲的去向。”
陈如镜便是六年前与妙善道士约好在玉京相见的那位旧友。
“嗯。”
折竹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摸着掌中的银叶,琢磨着该扎哪棵树上的虫子玩儿,但忽然间,他听见推窗的声音。
蓦地抬眼。
那衫裙雪白泛光的小公主正在朱红窗棂内张望,那样一双眼睛在四下搜寻,却迟迟望不见藏在浓密树荫底下的他。
第十五眼见着躺在吊床上的懒散少年一下起身,他脚下借着树干的力一跃,足尖轻点麻绳吊床,身姿轻盈地掠出林梢。
窗内的商绒后退两步,被忽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
他窄紧的腰身间银蛇软剑粼粼泛光,清亮的眸子微弯起些弧度,轻松坐在窗棂上,似笑非笑:“那么怕我去找你啊?”
商绒是跑回来的,她脑海里满是那些宫娥既胆怯又怨愤的眼神,那些目光将她的整颗心都压得很重,此时她满鬓是汗,看着他却觉心中仿佛终于安定了一些。
“怎么了?”
折竹发觉她有些不对劲。
“我先逃了早课,又逃了清醮,大真人一定很生气。”她走到他的面前。
“后悔了?”
折竹问她。
商绒摇头:“我只是在想,即便我不听话,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无法改变采露宫娥或病或死的命运,她唯一能够反抗的,也不过是不喝那一盏神清永益茶。
“你改变不了的事,原本就不是你造成的。”
折竹的嗓音沉静。
商绒闻言,抬起头与他相视。
日光里,少年的面容白皙又明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等我回来,我给你带牵丝傀儡,我们一起玩儿。”
“你要出去?”
商绒有点失落,这是她第一次逃清醮,可她才回来,他却要出去。
“嗯,有些事要做。”
折竹其实也有点恋恋不舍,他还想带她到林子里去玩儿,但他还没来得及再添一句什么,却不防她忽然牵住他的手。
忽然的触碰,令他的唇角忍不住隐隐上扬,但侧过脸去,他发觉第十五正在窗外的林梢上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他袖间一枚银叶飞出去,随即掌风一探,合上了窗。
“什么东西?”
商绒察觉到一抹银光闪烁一下,窗就忽然合上了。
“没什么。”
折竹回过头,对上她一双水盈盈的眼睛。
“那你走……”
商绒有点不自在,脸颊也有点热,她说着手指便松懈了些,要松开的刹那,他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又俯身来抱她。
她的话音止住。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他问。
商绒的眼睫半垂,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能早点回来就好了。”
她像个黏人的小孩。
少年几乎被她这样一句话弄红了脸。
“哦。”
他故作平静地应一声,才要松开她,却又禁不住耳廓的烫红,眼睛闭起来,浓密的眼睫颤动着,他飞快地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
竹叶积雪的清香,近在咫尺。
四目相视间,两张红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