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打湿了少年乌黑的发,发尾滴答着一颗颗的水珠,他在马上不紧不慢地淋雨前行,齿间抵着一颗糖丸,半垂眼帘。
“小十七,楼主三番四次让你回楼里你理也不理,怎么我们一来,你便乖乖听话了?”一名身着灰蓝锦袍的青年撑着一柄纸伞,慢悠悠与他并辔而行。
“小十七可莫要误会,”第十五姿容秀雅,腰间别着一把折扇,看着便像个文弱书生般,“你不知道疼,就更不要命,我可不敢惹你。”
即便他话中带刺,少年也懒得理他。
“小十七,怎么不见那个常跟在你身边的姜缨?”第六先是不动声色地审视少年一番,一开口,他的嗓音便超乎寻常地粗粝又嘶哑。
他算得是这四位护法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身形魁梧,不修边幅,浓黑的络腮胡懒得打理,整张脸最清晰的便是那一双阴沉的眼睛。
他说话间,喉咙细微震动,其上一道疤痕惹人注目。
“造相堂诸多产业,要逐一厘清想必也极费功夫,老六,小十七总要留些人在,不是么?”
第三说着,往上推了推斗笠,露出来一双精明的眼睛。
“是啊,我等此前破天伏门时,还曾嫌他刘玄意门中穷酸,我们什么也没捞着,却原来,他们的钱财都在这蜀青造相堂,”第十五接过话头便感叹着,“到底还是小十七聪明,替栉风楼找出了这么大一笔钱财。”
“可也不知你究竟在外头还惹了什么祸,我看楼主这回火气不小,小十七你说你这一回去,楼主她究竟是赏你,还是罚你?”
第十五在纸伞下笑盈盈地看他:“若是罚你,一不小心罚死了该多好?如此一来,造相堂的这些钱,我们就都有份了。”
说着,他伸出手便要去触碰少年被雨水打湿的乌黑发髻上的那一叶银光,然而少年迅速擒住他的手腕,极强的力道近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第十五吃痛,终见少年轻抬起沾了雨珠的浓睫,侧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小十七何时戴过这些东西?我瞧着,样式也不怎么样。”第十五纵然腕骨痛得厉害,他也仍神色如常。
少年湿润的眉眼冷极,似笑非笑:“十五哥这说话前,可想仔细了?”
雨声在耳畔淋漓不断,第十五终于想起来自己在这少年手上到底握了什么把柄,他倒也还算从容,话却软下来:“玩笑,不过玩笑罢了。”
少年松开他的手,好整以暇,“究竟是你的眼睛不中用,还是我的银簪不好看?”
“……雨太大,我方才没瞧清楚,”第十五如释重负般,甩了甩手腕,“我如今再仔细一瞧,你这银簪果真好看极了。”
以往他耍再多嘴皮子,这少年也极少搭理他,如今为一根银簪,怎么就转了性子?
雨势渐大,独自骑马在前的栉风楼第一护法并未多言一句话,但他的一只手却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无声防备着十七的一举一动。
在栉风楼,一到十七并非是按武功高低来在护法中论资排辈的称号,楼中的规矩一向是哪位护法身死,便会再有从血池里蹚出来的人顶上去。
故而第一并非是栉风楼中武功中的第一,楼中护法十七人,唯有第二与第十七不相上下。
所以楼主才会要他们四人一起来蜀青,他们四人联起手来,才能克制住这少年十七。
第一正出神,乍听第六沙哑的声音,他便立即转过头,却正见少年翻身下马,走到那被急雨击垮半边油布棚的小摊前。
几人皆警惕地摸向自己身上的兵器,却见那少年在被雨水漂湿的,编织成不同样式的各色丝绳中,双指扯下一条穿着剔透珠子的,竹绿色的平结丝绳。
——
商绒醒来时,她已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急雨拍打车盖,脆声嘈杂,她才睁眼,便听一道声音:“簌簌,你醒了?头痛不痛?哪里不舒服啊?”
是梦石。
商绒看清他,她动了动唇,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嘶哑许多:“梦石叔叔,这是……去哪儿?”
“我们去业州。”
梦石将她额头上的布巾取下来,又在水盆里浸水拧了拧,又说:“我昨夜没看着你,竟不知你在熬夜抄经,簌簌,你的手受伤了,又何苦要急于一时?”
见她要起身,他忙拦道:“快别起来,你如今正发热。”
“折竹,”
马车里只有她与梦石两人,她却听到庞杂的雨声里有不少混乱的马蹄声,“折竹他在哪儿?”
梦石不知她为何如此心神不安,他只得柔声安抚:“他有些事绊住了,我们先去,他随后就到。”
商绒的手肘撑着软褥想要起身却抵不住一阵强烈的眩晕,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紧闭起双眼,说不出话。
“姜少侠,我们这是走的哪一条道?”梦石心下焦急,掀起帘子去问外头骑马的青年。
“陇山方向。”
姜缨简短地答。
“陇山?既是去业州,绕道陇山岂不远些?”
“护法交代,要尽可能避开官道。”
梦石闻言便掏出怀中的舆图来瞧了瞧,他拧起眉:“可我看此去陇山方向多山道,连个镇子也没有,可她如今发着热,得用药啊。”
“你屋中留的药材,我都叫人带着。”姜缨望了一眼梦石身后,躺在软褥上的那个姑娘,她脸色苍白,满额是汗,看起来情况的确不大好。
“那便先寻个地方停一停吧?她身子弱,若不及时用药,舟车劳顿下来,不知又要病成什么样。”
梦石眼底满是担忧。
姜缨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栉风楼中本就没有善茬,那第十五,第六两位护法本就对十七护法多有忌惮,怎会不对十七护法滞留蜀青的事由心生好奇,他们的眼线定会发觉竹林小院,他们都是见过明月公主画像的人,故而十七护法才会命他立即带着明月公主往业州去。
他记得十七护法交代,离开这条官道转道陇山前,绝不能耽搁,可要往陇山方向去,只怕要到次日晨时才有机会为这公主用药。
“再到前面一些。”
姜缨到底还是松了口。
毕竟,他也真怕耽搁了这公主的病。
梦石放下帘子来,回头见商绒已半睁起眼睛,她的嘴唇都不剩血色,有些发干,但车上却无可用的水,他只好将那个大包袱拿过来,在里头翻翻找找,果然找出来一瓶甜浆水。
“簌簌,这是折竹公子给你买的,他说你很喜欢喝。”梦石打开瓶塞,递到她嘴边。
听见他提起折竹,她便下意识地张嘴,顺从地喝了两口。
甜如蜜,又有些花香。
她生着病,口中泛苦,这两口甜浆水正好缓解了苦味。
“你看,这些是他买给你的吃的玩儿的,”梦石说着又指向另一个包袱,“那些都是你的衣裳妆粉,一样不少,他都叫我给你带着。”
商绒不说话,盯着他怀中那个打开的包袱里,那一堆的东西中,有两个大大的盒子。
梦石随着她的视线低下眼,随即便将两个盒子打开来,一个里头装着的是数张的面具,另一个里头,则是那盏在蜀青城灯会上,折竹赢来给她的白昙灯。
梦石将那只白昙灯取出来,放在她的手边,说:“簌簌,他去的地方离业州也近,他让我告诉你,要记得他与你说过的话。”
几乎是在梦石话音才落的瞬间,商绒的耳畔便好似再度回荡起昨夜在无人的院墙空隙中,少年清澈的嗓音:
“簌簌,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
商绒脑中混沌,静默地捧起那盏白昙灯,却听车马外有些不大对劲。
“姜使!有人追来!”
大雨如瀑,一名跟在车马后的杀手回头,在雨幕中隐约望见远处一片骑马疾驰的人影。
过分的雨淹没了诸多声音,使得他们这些常年饮血的杀手少了几分平日里敏锐,姜缨转过头,他的脸色凝重许多:“快走!”
赶车的青年用鞭子抽打马背,马车在泥泞里颠簸,商绒险些从车座上摔下去,幸而梦石及时扶住了她。
她却忍着眩晕,掀开帘子望车后望去,冰凉的雨珠重重地坠在她的眼睫,她看见十几名杀手调转马头提剑冲向那那一片浓郁的影子。
刀光剑影在雨幕里闪烁,厮杀声听不太清。
但她看他们很快便倒了下去,马匹惊慌失措地跑走,而那些追来的人黑压压的,犹如弄脏画卷的浓墨水一般,蜿蜒着,流淌着,近了。
她听见姜缨又唤了十几人去挡。
马车行得更快,雨珠打在脸上有些疼,她听见梦石唤她的声音,她便好似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来看他。
“梦石叔叔。”
她的嗓音很轻很轻:“您半生不易,受过权贵的坑害,我知道您是一个不愿被拘束的人,我也希望您能继续不受拘束地活着。”
“簌簌?”梦石看着她,眉头皱起来,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我抄的道经,您都替我收着吗?”
商绒问他。
“都收着呢,”梦石应了一声,在颠簸中安抚她:“没事的簌簌,你不要怕。”
“请您将我抄的道经带给折竹,”商绒垂下眼睛,说,“我们……便在这里分道吧。”
“这是什么话?”梦石才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她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来,那般锋利的刀刃抵在她自己的脖颈。
“你做什么?!”梦石几乎稳不住自己的声音。
商绒扯下那道帘子,斜雨飘入车中,她对上满身被雨水浸湿的姜缨的那双眼睛,说:“停下。”
“您……”姜缨大睁双眼,下意识地道:“不可,他们很快就要追来了!”
“不要再为我,损失你的人了,”
商绒的手明明在发颤,却仍往颈间抵近,“你们都是他的人,应该活着回去见他。”
姜缨眼见那刀刃在她颈间已划出一道血痕,他当即拉住缰绳,马儿引颈长嘶一声,他大吼:“停下!”
“簌簌……”
梦石的眼眶泛红,想伸手去夺她手中刀刃,却又生怕她再深刺一寸。
“梦石叔叔,”
商绒的眼睛泛出泪来,她抽泣道,“我抄的经中有一封信,是给您的,有些不能此时与您说的话,我都写在那封信中。”
她的眼泪一颗颗打在膝上的白昙灯上,她看到那灯,泪意更汹涌:“请您告诉折竹,从南州到蜀青,这短短几月已比过我此生数年。”
“我,”
她的眼眶红透,“我已经足够了,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终究不能不面对的事,往后……便不再见了。”
一句不再见,足有千斤重。
她的齿关颤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梦石叔叔,你们走吧。”
“我……”
梦石如何肯走,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她颈间鲜血淌下来,沾湿雪白的衣襟,他一下站起来转过身。
掀起那道帘子来,风雨拂面,他满眼湿润。
泥泞的官道上陈尸数十,大雨冲刷着血水,马蹄踩踏过尸体在雨雾里穿行,为首的青年一身暗青鹤纹袍湿透,手中一柄刀凛冽泛光。
他盯住前面那一辆停在路中,孤零零的马车,他牵住缰绳在车旁停步,抬眼看见窗内,那少女肤色苍白,眼皮红肿,颈间一道血痕,手中抱着一盏白昙灯,还握着一柄匕首。
披散的乌黑长发随风轻拂她的侧脸,她忽然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
“贺星锦。”
她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让你的人都不要动,就陪我在这里等,等这场雨停。”
贺星锦知道,她是想让那些方才从这里离开的人都逃得远一些,但他望着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眸子,却仍垂首应声:“是,明月公主。”
公主已经找到,那些人,也便不再重要。
他可以遂她的愿。
一场大雨足下了半日才减弱,商绒尚在发热,最终支撑不住在车内昏睡过去。
一觉昏昏沉沉,她在细雨声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雨夜。
她坐在满是山花的窗前,勾着那少年的蹀躞带让他更近些,他被雨水濯洗过的眸子亮亮的,开开心心地问她:“你等我啊?”
他给她吃他在怀中捂了一路的糖糕,又坐在床沿看着那一盆山花问她:“你说你想日日瞧见它,那你想不想日日瞧见我?”
他的语气,他的情态,在那般朦胧的春夜里,一帧帧鲜明如画。
“我这一来便找到了公主,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王妃知道了必定欢喜啊!”
一道中年妇人声音吵吵嚷嚷地击碎商绒的梦境。
她睁开眼,那样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容临近。
是她母妃身边的丰兰。
“公主,哎哟公主您可受苦了!”丰兰一瞧她醒来,一张笑脸便转瞬换了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商绒躲开她探过来的手,发觉自己已身在一架更为宽阔舒适的马车中,她一下起身,却并未在车中找到那两个包袱。
连昏迷前抱在怀中的白昙灯也不见了。
“公主,您在找何物?”丰兰瞧着她的举动,便问。
“我的东西呢?”
商绒转过脸,“你把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丰兰总算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奴婢瞧着那两个包袱也没几样多好的东西,便都丢了。”
丢了?
商绒手指蜷紧,掌中伤口刺痛。
“看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公主回了玉京,要什么没有?再说,这路上还有凌霄卫为公主置办好精细物件,您……”
丰兰的话还没说罢,便被商绒的双手忽然扣住了肩。
“我的灯呢?”
商绒紧紧盯着她,“我的昙花灯呢?”
“……也丢了。”丰兰愣愣地答。
数百人跟着马车眼看便要入蜀青城,却又忽然调转了方向,彼时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雨势更小,最终,车驾停在一弯河水畔。
“公主,公主您小心些,您还病着……”丰兰提着灯,手撑一柄伞在后头追赶着那衣衫单薄的公主。
贺星锦守在一旁,看见那道纤瘦的身影立在岸边许久,又忽然蹲下身。
灯笼橙黄的光照着汹涌流淌的河水,激烈的水声不断,商绒久久地蹲在岸边,却只在浅草遮掩的石上拾起来一片湿透的灯笼纸。
是昙花瓣的形状。
“公主,您若是真喜欢这灯,咱们便让贺大人再去给您寻就是了,您要多少就给您多少……”
丰兰絮絮叨叨。
“你滚开!”
丰兰的一字一句无不在刺痛商绒的耳膜,她抬起头,一双红肿湿润的眼狠狠地瞪她,眼泪汹涌跌出眼眶。
不会再有了。
永远,都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