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疼(我还是回去睡吧...)

不过半个时辰,官衙前拥挤的人群散开来,商绒走过去时,正见岑照与另一名白发老者从门内走出来。

晨时的寒雾已经散去许多,日光在檐上镶嵌金边,岑照与那老翁说着话走下石阶,抬头瞧见那怀抱画轴的姑娘走来,他便停下步履:“姑娘何时来的?”

“怎么不见那位小公子?”岑照望了望四周,却并未见那少年。

“多亏了他,今日这一案审得很顺利,想来不日,这蜀青知府也要换人来做,”岑照朝她笑了笑,“今夜我在府中设宴,请姑娘与公子一聚如何?”

商绒微微低头,婉言道:“多谢晴山先生好意,在您府上两日已是打扰,如今叔叔与于娘子夫妇都已无碍,我们也不好再留。”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强留姑娘了。”岑照至今仍不知那少年与面前这姑娘的名字与来历,但他也非好事者,缘之一字,聚散如风,他们不提,他也不问。

“我曾读过晴山先生的《重阳鹤山赋》,却从未到过嘉县的鹤山,如今我凭着您在其中的叙述画了一幅游鹤山图给您。”

“以往我在家中时,便是依靠先生的诗词想象世间山川的,您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很多的苦,但我从您的字里行间,却极少看得到‘苦’这个字,真的很能慰藉人心。”

商绒说着便将画轴递上,而岑照眼底平添几分讶然,他忙接来,再凝视眼前这姑娘的脸,他温和而慈爱:“姑娘所赠,我必好好珍藏。”

“姑娘既说晴山兄的诗词足以慰藉人心,”岑照身旁的白发老翁开口了,他也是慈眉善目的,“可姑娘又为何愁眉不展?”

商绒看向他,她猜想他便是那位冶山书院的山长。

“姑娘岂不闻,我也并非生来便如此想得开,”也许是见商绒不作答,岑照便开口道,“丁香有结,只是姑娘如今尚不知作何解。”

他早已看透这小姑娘鲜活的皮囊下有一颗行将就木之心。

商绒尚未开口,却听得阶上传来一声唤,她抬首便瞧见已换了囚服的梦石从门内出来,行走间,他的腿脚似有些不便。

商绒微微俯身,随即提着裙摆上阶去扶住梦石。

岑照回头再看一眼那小姑娘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异样,再与身畔的白发老翁一同走向右侧的街巷时,老翁催促他:“晴山,快让我瞧瞧这姑娘的丹青如何。”

“你这急脾气,真是到老也改不了。”

岑照摇头笑了一声,却也因着心中那份难言的好奇心而将怀中的画轴徐徐展开。

云雾半遮,秋叶金黄,山壁嶙峋而峻峭,巍峨似天上玉宇般俯瞰烟雨江河,零星舟楫。

每一笔从容勾勒山光水色,融秀美与奇绝于一卷。

“晴山,你与程叔白都在其中呢。”

白发老翁指向那陡峭野径上的两人,佩茱萸,执竹杖,衣袂猎猎欲飞,他不由感叹:“这姑娘的画工竟如此神妙。”

一般作画之人都会在最后落款,然而此时岑照手中这一幅画右侧却干干净净,一字未留。

岑照再转过脸,正见那姑娘扶着她才被释放的那位叔叔走向官衙对面热闹的街市。

他想起了那位远在玉京的忘年之交。

“梦石叔叔,您的腿没事吧?”

商绒之前在人堆里瞧见堂上的梦石时,他是跪着的,所以她并未看出他腿上有伤。

梦石因她这一声“叔叔”而有一瞬愣住,随即他笑着摇头:“只是才进牢里时被狱卒打了一顿,鞭子刚巧抽在腿上了,也并未伤筋动骨。”

“我想过了,您如今已经不是道士,人前也不好再唤您道长,”商绒一边扶着他走,一边说,“以后我与折竹一样,就说您是我们的叔叔。”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有一辆马车,折竹看着他们二人走近,便放下了帘子。

但很快帘子又被人从外头掀开,一片明亮的光线随之钻入,那姑娘弯腰进来,他看见她耳垂上晶莹的耳珰闪烁着剔透的光。

商绒一进来,便瞧见少年靠在车壁,面容苍白神情倦怠。

“我来赶车。”

梦石掀帘瞧见他,便问:“可是要回桃溪村?”

“先去客栈。”

折竹坐直身体,淡声道。

“我们不走吗?”见梦石放下帘子,商绒转头来问他。

“他既是自己堂堂正正从官衙走出来的,我们又为何要急着离开?”

折竹漫不经心道。

这一刻,梦石隔着一道帘在外拽动缰绳,一时辘辘声响,马车轻晃。

商绒坐在他身边始终觉得有极淡的血腥气在鼻间萦绕,她忍不住盯着他的手臂看了一眼,又伸出手指轻触他的衣袖。

指上毫不意外地添了些湿润血迹,她立即将一旁的包袱打开在其中翻找出伤药来,“至少要先止住血。”

折竹伤口再撕裂他也不觉疼,只是会觉得疲累些,他也懒得理会,但商绒却担心他伤口反复撕裂会加重伤情,此时便去解他的躞蹀带。

“商绒。”

折竹才要用手腕去抵住她的手,却还是晚了,她已经摸到了蹀躞带上的金扣。

马车摇摇晃晃,帘子被风吹起,少年看着她的眉一点一点地皱起来。

“真的有点疼。”

商绒舒展手掌,抬头望他。

“我不是早与你说过,不要随意碰我?”少年的眸子漆黑,犹如幽深的渊,“马车上没有水,你只能先忍一忍。”

金扣上不过是被剑柄沾了些许,此时商绒也不是很疼,只是轻微刺痛,她抿起嘴唇,趁着他此时不能来握他的手,她勉强扯开他的衣襟,隔着被血浸透的细布,将药粉草草地往上敷。

她靠得很近,折竹不由撇过脸,躲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而他呼吸起伏间,她的一缕发轻轻扫过他的锁骨。

轻微痒意。

可他的手指却无声地蜷缩收紧。

随即他目光垂落于那摊开的包袱里零散的物件,除了糖丸伤药,以及面具盒子,便是一些金玉首饰,衣袍裙衫。

“你的珍珠都送人了?”

忽的,商绒听见他的声音。

她也没有抬头,只轻应一声,道:“我偷偷塞进明芳姑娘袖间的暗袋里了。”

田明芳要离开蜀青,应该会很需要那些珍珠做盘缠。

折竹才要说些什么,却不防一缕轻微的,柔和的风拂过他的手臂,他脊背一僵,垂下眼帘,看见她鼓起的脸颊。

在南州的那座山野院落内,她也是这样。

他屈起指节,轻敲她的额头。

商绒一下抬起眼睛,闷闷地解释:“我知道你不疼,我是在吹我的手。”

到了客栈,梦石便先要了一盆水来让商绒净手,而他则替折竹重新清理了臂上的伤口。

三人再聚在一桌吃饭,已是十分不易。

“折竹公子这已经是第二次救我,”梦石端起来一碗热茶,“我以茶代酒,在此谢过公子大恩。”

檐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杂声不断。

“也是你自己抓得住机会。”

折竹敷衍地抬了抬茶碗,抿了一口。

“那谭介之倒是一心记着我救了他又替他接骨的事,所以在牢中花钱照应我,我倒也没吃多少苦,就是那胡林松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犹犹豫豫的样子,我瞧着他定是知道些内情的,”梦石跟饮酒似的将一碗茶喝了个精光,“多亏公子你找人来牢中提醒我,我略施了些小计,便使得谭胡二人深信当日在桃溪村竹林内摔下山径,是那钱曦元妄图杀人灭口。”

“如此一来,我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梦石摇头晃脑一番,筷子轻敲碗壁,“胡林松便说出了他之前与钱曦元一同做生意,两人贿赂地方官以求方便,但记录了所有往来的账本却被钱曦元一人握在手中,胡林松此前不说,是担心此事败露。”

但折竹昨夜寻到了账本,解了胡林松的后顾之忧,所以他今日在堂上才敢说出实话。

毕竟帮人藏尸的罪责,远没有贿赂官员来得重。

何况,他也信了钱曦元要置他于死地。

“那账本呢?”

商绒抬起头来问他。

“自然是交给岑老先生了,”梦石面上浮出一抹笑来,“他胡林松既做得这些事,我又凭何帮其遮掩?”

时至如今,无论是谭介之还是胡林松都不知这位救了他们的梦石先生,实际便是让他们多断一只手的人。

梦石行走江湖多年,也并非是从来纯善,事事退让之辈,他自也有他心黑的时候。

因梦石着急让商绒寻个地方净手,所以也没细挑这客栈的不到之处,这里即便是上房也没有多的床榻。

夜愈深,商绒沐浴过后只擦了几下湿润的头发,便躺了下去。

他们三人的房间并不在一处,中间还隔着其他的住客,商绒头发湿着也睡不着觉,她索性起身扶灯而出。

橙黄的灯影隔着窗纱那么一晃,屋内的少年顿时警醒地睁开眼。

商绒立在冷清昏暗的廊上,正迟疑着要不要伸手敲门,面前的这道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她随之抬首,望见少年的一张脸。

“你离我很远,我睡不着。”

她根本没有说话,但折竹却无端想起昨日清晨,在岑府楼阁之上,她对他说的这样一句话。

这一瞬,商绒才要开口,却见少年忽然侧过身,而他那双疏冷的眸子看着她,嗓音平淡:“进来。”

商绒几乎不犹豫,她一下迈入门槛。

“头发也不擦干?”

少年借着她手中烛火,看清她湿润的长发,那般浓烈的乌黑,更衬她一张面容犹如凝脂白雪。

“我太累了。”

小姑娘低垂眼眉,蔫蔫地对他说。

“坐过去。”

少年轻抬下颌。

商绒看了看他,便将烛台放到一旁,坐到了床沿,下一刻,她见少年拿了布巾朝她走来。

她愣愣地望着他。

心里已知道他也许要做什么。

果然,他在她身旁坐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收起她所有的发丝拢在她肩后,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替她擦拭。

明明以往,她不论做什么都有宫娥相帮,他并不是第一个给她擦发的人。

可是,她盯着那一盏摇摇晃晃的烛火,心绪犹如被放置在那火焰上煮沸成烟的水滴。

他终于擦干了她的头发,眼底的倦怠毫不掩饰,他打了个哈欠,眼睛仿佛带着潮湿的水雾般,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后脑勺,“睡觉。”

商绒如梦初醒,转过脸却见他起身在桌前坐下,她心知自己占了他的床,他就要在桌前坐上一夜。

“折竹。”

她站起来,唤他。

少年揉揉眼睛,一手撑着下巴来看她。

“我还是回去睡吧。”

她重新拿起来烛台,说。

少年静默地看着她转过身,朝房门走去,幽幽暗暗的灯影映照他神情寡淡的一张脸,在她伸手触碰那道门的一瞬,他忽然出声: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