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两匹马出城竟也畅通无阻,商绒在寒夜里匆匆一眼,瞧见守城的官差一个个地站着打瞌睡,马蹄声声过城门时,他们充耳不闻,连眼皮也没掀一下。
那道士梦石在马上颠簸许久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凛冽的风雪被少年挡去大半,商绒在他怀中昏昏欲睡,不知何时,他忽的一拽缰绳,马儿当即引颈长嘶。
紧接着,少年冰凉的手指轻戳她的耳垂,商绒一霎清醒许多,茫然回头时,少年已翻身下马。
这是一片青黑的林子,月光所照之处,满眼枝影横斜。
商绒一瞬警惕起来,这样寂静的山林里,为何会有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
折竹将两匹马的缰绳拴在树上,闻声抽空抬首瞥了一眼,淡应一声,也没下文,只朝她伸出手。
他一双手舒展,指间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溶溶月辉里,商绒在马上看他,然后朝他伸出双臂。
他抱住她纤瘦的腰身,她也下意识地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少年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却有点不敢呼吸。
他将她抱下来放到地上便松了手,回身走到另一匹马前,伸手一个用力,那马背上的男人便重重地摔在雪地里。
然而即便是如此,那男人也丝毫没有反应。
商绒看着折竹从马鞍底下取来一捆麻绳,将那男人绑在了一棵大树上,随即他轻蹭了一下脸颊,于是檀色的妆粉与血迹在他白皙的手背污作一团,他嫌弃似的,轻皱了一下眉,走到底下的小溪畔。
即便那个神秘男人已见过他的面容,但他入牢狱之前还是耍了一些小把戏。
不论如何,看清他模样的人总归是越少越好。
商绒小跑到他的身后,回头不安地望向那燃烧的火堆,又来看他,“你把他绑在这里做什么?”
折竹掬水洗去了脸上的颜色,水声滴滴答答的,溪流粼波微泛,他转过脸来,大约是山间水太寒凉,他白皙的面庞隐约透着几分薄红,他浓密的眼睫也沾着晶莹的水珠。
商绒听见他的声音才堪堪回神,她不知为何,匆匆侧过眼躲开他的目光,待他站起身,她又跟着他回到火堆旁。
“他醒来若敢对你不利,”折竹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匕来递给她,随即瞥了一眼那发髻散乱,一脸脏污的男人,慢悠悠地说,“你就把他捅成筛子。”
匕首抵在商绒的手背,冷冰冰的,她抬头望他。
少年鬓发湿润,低睨她,道:“不敢?”
“这火堆……”她还是很在意那明显是有人捡来干柴点燃的,一边还备着些枯枝柴火。
折竹并未多加解释,他侧过脸,火光跳跃在他幽暗的眼底:“这里很安全。”
燃烧的火堆里火星子噼啪迸溅,寒冷的夜风吹拂商绒的裙摆,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如浓墨的衣袂逐渐与夜色相融。
然而黑暗里,倏忽一瞬,一样东西抛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火光与月色照见她掌中那个小小的,漂亮的玉葫芦,上面还坠着金珠流苏。
茫茫寒雾里,少年的嗓音犹如沾了雨水般清爽。
细雪落在指间,商绒垂眼看着那个小玉葫芦,山林里此时寂静下来,只有风声急促又喧嚣。
她回头看见那绑在树上,低着头仍不清醒的男人,这里到底不止是她一个人。
她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坐下来,可是低头一看,这石头光滑且有些湿润,并不像是原本就在这儿的。
这石头,倒像是被人从溪畔特地搬来这儿的。
商绒无声地张望四周,握着匕首的手指渐渐越收越紧。
“大人,那小子不会不来了吧?”
只点一盏孤灯的简陋庙宇内,一名身穿寻常人衣袍的捕快压低声音道。
“他劫了人不往这里来,又要往哪儿去?”捕头何义生一手始终按着腰间的佩刀,“依照知州大人的意思,只有今夜杀了这小子,再将他的尸首送去晋远都转运使面前,这件事才算有个交代。”
“不过,他既有本事灭了杏云山上一百来号的山匪,那么我们今夜便更要小心些。”何义生的眉头拧起来,也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不安。
“大人放心,我们不论如何也有这么多人,再者,这庙内已设下机巧,他只要踏进这道门槛,就别想活着出去。”
那捕快信誓旦旦。
风雪拍门,那扣不严实的木门吱呀个不停,何义生的神情一瞬变得警惕起来,他抬首示意身前身后的人都噤声,手缓缓握住了刀柄。
隔着单薄的门板,众人只听得重物落地的一声闷响,随即便是一少年艰难喘息的声音:“来人。”
听着竟有些虚弱。
门内众人面面相觑,何义生更是满脸凝重。
只听得门外有剑刃轻擦什么金属物的清晰声响,那少年咳个不停,几乎是咬牙般:“再不出来救我,我便杀了他。”
在窗边的捕快一见何义生的手势,当即点头,手指戳破一点窗纱,顺着那小洞窥视外头。
只见那黑衣少年已倒在了雪地里,檐下的灯火照见他苍白的面容,而他沾满血的手握着一柄软剑,那剑锋正紧贴在另一个倒在地上,乱发遮面,似乎不省人事的男子的脖颈。
捕快一下回过头,朝何义生点头。
“大人……”在何义生身边的那人低声唤。
而何义生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对他道,“你开门出去,切记,一定要先将梦石带进来。”
“是。”
那人应声,随即招来两人,与他一同朝大门走去。
腐朽的木门缓缓打开,里头暗黄的光顺着逐渐扩大的门缝而涌入来,那捕快领着人迈出门槛,便见石阶下,黑衣少年已仰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犹如死了一般。
白雪染血,触目惊心。
捕快迟疑了一下,与身后两人迈步下阶,他们踩踏积雪的声音重,但那躺在地上的少年闭着眼睛,一丝反应也无。
捕快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朝身边的两人招手,示意他们赶紧去扶地上穿着灰扑扑道袍的那个男人。
然而,
乱发遮脸的男人睁眼,手中一柄短匕迅速一划,转瞬割破了两人的喉咙。
捕快正要回头,可雪地里的少年手指屈起在雪中握住软剑,寒光闪烁一瞬,即便他尚未睁眼,也精准地刺穿了这捕快的腰腹。
点滴的血液顺着薄刃流淌至少年手上,他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盯住此人被彻底定格的惊恐模样。
“大人!有诈!”
这一幕落入门内众人眼里,有人慌忙转头去看何义生。
可他们尚未来得及动作,四方窗户便从外头被几道黑影大力踹开,随后便有不少被点燃的火把被扔进屋内。
火苗一见破烂的帘子与木柱便蔓延开来,屋内蛰伏的众人一时慌了神,身上沾了火焰的惊慌之下,不管不顾地一个接一个地跳出窗外去。
屋内的天罗地网机关暗箭被这一把火毁了个干净,何义生带着人踢开大门跑出来,步履又顷刻止在石阶上。
他看见眼前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不知何时已添了十几道陌生的身影,他们个个蒙面,除了那穿着一身道袍假作道士的男人,以及——他身旁那一名黑衣少年。
灯笼摇摇晃晃,那光影映在少年的眸子里却是冷的,他纤薄微晃的剑刃上一颗颗的血珠无声滴落。
“杀。”
少年的目光掠过何义生的脸,嗓音好似裹着冰霜。
燃烧的烈焰张牙舞爪,刀剑相接之厮杀声接连响起。
何义生艰难地以刀刃抵挡着少年的剑锋,却终归力有不逮,堪堪几招便踉跄后退,他仓皇抬首,少年的软剑擦着他的剑刃,柔韧的剑身一晃,他被那粼光刺了眼,纤薄的剑锋刺穿他的喉咙。
何义生双目瞪大,慢慢失焦。
埋伏在此地的近百人皆被这十几名蒙面的青年轻松解决,而身后的火光也才将将吞噬那间旧庙。
“十七护法。”
身着道袍的姜缨提着剑,见那黑衣少年转身,他便忙跟上去。
“照例,你们离我远点。”
少年将沾血的剑锋在雪地里擦拭几下。
“……是。”
姜缨应了一声,想问些什么却又不敢问。
尤其事关那位明月公主。
这些乌合之众即便有个八十之数,十七护法要杀他们也并非是件难事,依照他的脾气秉性,他也一向不需要他们这些人插手这些任务之外的事。
他们来与不来,也不过只是时间上的差异。
但今日十七护法不但要他事先带人出城,又在那林子里生起一堆火来,更留了人在那里守着。
“您这便要走?”
自那夜在容州城的八角楼上见过折竹后,姜缨再不敢多提明月公主。
折竹用指腹蹭过脸颊上沾染的血迹,冷淡抬眸睨他一眼,继而迈着轻缓的步履走入弥漫的寒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