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金(他将她带入怀中...)

商绒终于明白,折竹口中的“玩”并非单指玩乐赏景。

只要他兴之所至,救人是玩,杀人是玩,劫狱——也是玩。

断作两截的细草还在掌中,商绒裹紧了身上的两件披风,兜帽的绒毛边被风吹得轻拂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

炙牛肉已冷了许多,她咬了一口,侧过脸去看身旁空空的位置,原本坐在这里的少年将一整瓶糖丸扔给她之后,便掠风而去,隐入漆黑的夜色消失不见。

街市上的灯笼已经灭了大半,高高的屋顶上,商绒下巴抵在怀里的包袱上,像一只藏在夜色里,蜷缩身体的猫。

与此同时,容州城牢狱对面昏暗不清的窄巷里,头戴斗笠,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倚靠砖墙,随意地打量着紧闭的牢门。

“小公子,你且放心,我必不让你白帮我的忙,此事若能成,我必奉上五十金。”面容粗糙的男人隐在这片暗沉沉的阴影里,声音因刻意压低而有些哑。

少年抬首,斗笠下,那张白皙的面容显露分明。

男人审视面前这少年,语气颇添几分意味,“其实价钱还可以再商量,但前提是小公子您能顺利将人救出。”

少年一缕乌发在侧脸微荡,他的眉眼清傲冷淡,闻声也不过扯唇,“足够了。”

他也没什么耐心再多说,俯身提来盛装酒菜的篮子,迈着轻缓的步履从这黑乎乎的长巷走入一片橙黄的灯影里。

守在牢狱大门的官差冷得来回跺脚,一人搓着手才转过身来,便瞧见有人朝这边走来。

待那人走近,他们便上前将人拦下,为首的官差肃着脸问,“做什么的?”

纷纷细雪在灯火里粒粒分明,少年擦过脸颊的手掌放下来,他原本白皙的肤色变得暗沉许多,昏暗的光线里,斗笠的阴影半遮他的面容,“我是明日午时就要行刑的死囚张勇的亲弟,特来送他最后一程。”

年轻的官差接过他递来的条子一看,上面的确有衙门的朱砂印,他再抬头将这说起话来怯生生的少年打量一番。

少年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钱袋递给他,“还请行个方便。”

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钱袋,这才满意地朝身后喊:“开门!”

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里头点缀的灯火鳞次栉比,那光影映入斗笠下,照见少年一双冷沉沉的眼睛。

一名牢头大剌剌地迈步,打着哈欠领着他往里走,“张勇没媳妇儿么?怎么来的是你?”

越往里走,牢狱里潮湿的,腥臭的味道越发浓厚,那牢头听了他这话便一下回过头来看向用手掩住口鼻的少年,随即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人还没死呢就急着改嫁,真是世风日下。”

“听说,明日与我哥一同处斩的,还有一人?”少年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对,有个假冒道士的,”那牢头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道,“你哥哥杀了一个人,他可是杀了三个呢。”

“他就关在你哥隔壁,今早闹过一回自杀,幸好发现得及时,大人让人给他灌了碗药,只怕要睡到明日法场上砍头时才醒。”

“张勇,你弟弟来送你了!”

牢头忽然在一道牢门前停下来,朝里头喊。

蜷缩在干草堆里的那人乍听这声音,他匆忙转过身来,在一片橙黄的灯影里,他往那牢头身后张望着,又茫然地皱起眉,“他是谁?”

“噌”的一声响,壁上幽暗的灯火映照薄刃闪烁点点粼光,不过一瞬,他颈间骤添冰冷的触感,他满脸惊惧地看向那斗笠之下,少年线条流畅的下颌。

——

商绒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屋顶等了多久,她将玩儿过的草叶一点点揪掉,一会儿望月亮,一会儿数星星。

她一刻也不敢睡着,但看底下的长街冷冷清清,也不知那少年何时才能如约归来,她的心内始终忐忑不安,忍不住有些不好的猜测。

忽然间,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远远地还有一些人的叫喊声。

商绒一瞬大睁起困倦的双眼,目光越过檐下,看见灯火照出一道玄黑的身影,他身上似乎还背着一人,正朝这边跑来。

眼见有两名官差追得紧了,商绒心中着急,想也不想地掀了几片瓦一下站起身,用尽力气抛下去。

她的准头极好,瓦片正中两人的脑袋。

瓦片落地摔碎,少年抬首瞥一眼屋檐之上的她,随即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黑夜色里。

他……不见了?

商绒抱着一片瓦不知所措地立在檐上,底下捂着脑袋的两人已发现了屋顶的她,不远处提灯的一众官差也近了。

忽的,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腰,她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溶溶月辉之下,少年满额是汗,一双眼睛清亮又干净。

她还在发愣,他已将她带入怀中,从后飞身跃下去。

他满身的血腥气已遮掩了原本的积雪竹叶香,呼吸都是凛冽的,商绒双足落了地,抬头看见对面的马棚下拴着两匹马,他方才背着的那人已被他扔到了一匹马上。

折竹将商绒扶上了马,便要踩着马镫骑上驮着昏迷的男人的那匹马,然而他侧过脸,见那姑娘不安地抱着马的脖子,僵着身体用一双眼睛望着他。

他一言不发,将面前驮着人的那匹马的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随即走过来,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她身后道:“缰绳。”

商绒将缰绳递给他,回过头,她再度注意到少年脸上涂抹不均匀的颜色。

她愣了一瞬,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你的脸……”

“你的,檀色的那盒。”

折竹说着,腿上用了些力道,一匹马疾驰起来,牵动驮着人的另一匹也被动地跟着跑,风更凛冽了,但因商绒脸上粘着面具,竟也吹面不寒。

她嗫喏着说。

还是他随意买来,她一回也没用过的,最可怕的檀色。

折竹满不在乎地应一声,风声里,他的声音离她这样近:

“到了蜀青,我再多给你买几盒。”

——

知州府内。

之前还在容州城牢狱对面巷子里与折竹见过面的男人此时恭敬地立在书房内,静看着书案后的知州祁玉松在灯前提笔习字。

“大人。”

门外映出一道影子。

祁玉松并未抬头,反是那候在一旁的男人推门走了出去问来人,“如何?”

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禀报,“赵管家,事成了。”

门内的祁玉松听闻此事,笔尖一顿,他轻抬起眼帘来,略带几丝皱痕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来。

适逢赵管家进门,他开口道,“城门那儿都敲打过了吧?”

“禀大人,他们今夜定能出城,”赵管家垂首,又继续道,“奴才已与那小子约定好,在城外十里坡的山神庙中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嗯。”

祁玉松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若非是那孙家有晋远都转运使这棵大树,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此事不能我们自己人来做,正好何义生遇见了个狠角色,这小子也算来得是时候。”祁玉松口中的何义生,正是那日奉命上杏云山灭匪的捕头。

那日何义生故意借马给那一对儿可疑的少年少女,便是要掌握他们的行踪,哪知他的马仅半个时辰就自己跑回来了。

待他带着人上得杏云山时,正见那土匪窝已烧成了废墟,里头有不少烧焦的尸骨,何义生做了多年的捕头,也会些仵作的本事,他断出那些山匪互殴过,也在其中一些人骨上找到了一种极细的,深刻的痕迹。

何义生没忘了那少年腰间躞蹀带上缠着的软剑,故而回到容州城后,他便向祁玉松禀明了此事。

而祁玉松如今也正好要一个这样的人来加以利用。

烛火在案上摇摇曳曳,赵管家俯身拱手,沉声道:

“大人放心,如今我们的人已在山神庙中设下天罗地网,纵然那小子武功再高,也定然会在今夜死得悄无声息。”

“他身边还有个姑娘?”祁玉松想起来。

祁玉松负手而立,沉吟片刻:

“那姑娘既是和他一道的,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