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消夜(她的额头抵上他的胸膛...)

折竹乍听她的这句话,他盯住她被寒风吹得发红的鼻尖片刻,上浮的酒意也许令他神思不够清明,他手臂挡在眼前,极轻地笑了一声,却又一言不发。

远处倚靠山壁的匪窝被烧得不成样子,融化的雪水涓涓而淌,他却在树下枕雪而眠,竟也十分安然。

商绒却要打破他这份安然,她摇晃他的手臂,“折竹,你起来,不能在这里睡。”

折竹被她强拉着坐起身来,肩上发上沾染的雪颗颗晶莹,他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片刻,随即在雪地里捡起软剑缠上腰间。

商绒扶着他顺着来时的曲折小径下得山去,回到原本那条山道上时,折竹已酒醒大半,风声吹拂草木之声在耳,他忽然停住。

商绒随之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仍是在清晨时遇见山匪的那一处,如今聚集着一众人,黑压压的数百人将前路生生阻隔。

早前被山匪扔下崖去的尸体如今也一一陈放路旁,他们之中还有穿着官差袍服的,其中那领头的捕头正与身边人说话,却冷不丁地瞧见不远处的那一对儿少年少女。

商绒如今脸上没有面具,见了这些官差便心有不宁,她踌躇后退一步,折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与那捕头对视一眼,回头来将她的兜帽再往下拽了一下,遮掩她大半张面容。

商绒见他已抬步往前,便也只好跟在他身后。

“二位从何处来啊?”

那捕头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瞧他们两人近了,便上前盘问。

淮通也属江陵,与南州是一个方向,如此也说得通。

“为何不走官道,偏要走这偏僻山道?你们可知,此处近两年常有匪患,”捕头说着,回头指向那路边的数具尸体,“瞧瞧,这些还是镖局中会武的能人,可都交代在这儿了。”

“只是听人说这条山道离东源县近些,”折竹瞥向那十多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面露忧虑,“她得了要紧的急症,我们此行是要去东源县寻那位老名医。”

捕头闻声,目光落在那姑娘的身上,她看起来怯生生的,身上裹着两件披风,兜帽遮得严实,只露出来没有血色的唇与苍白的下颌。

他也晓得,东源县确有一名医,每年自各地往东源县求医的人也不在少数。

捕头正欲再问,却听那姑娘咳嗽个不停,她弱柳扶风的,仿佛此时她抓着黑衣少年的手臂方才能勉强站定。

“你们就这么走来的?”捕头仍是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原本雇了马车,途中又想省些钱给她医病用,便换了匹马,”折竹垂下眼睛,叹了一声,“哪知今日溪畔饮马,缰绳脱手,马跑了。”

捕头一听,粗黑的眉一扬,常有些贩子还没将马驯养好便着急脱手,这些事儿他自然也是见怪不怪。

这少年说话滴水不漏,似乎没什么错处。

捕头正思量着再问些什么,却听说身后下属唤他,他回头之际,折竹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身后之人扯了一下。

他侧过脸去看她,正见她抬起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便猛地又咳嗽一阵,孱弱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一下闭起眼睛倒向他。

折竹眼睫微动,被动地抱住她的腰身,此时捕头听见动静再转过头来,瞧见他怀里已经晕倒的姑娘便忙唤下属,“快!牵我的马来!”

一匹马很快被人牵来,捕头看向那黑衣少年,“我看这姑娘的病已耽误不得,此地离东源县已不远了,你们便骑我的马快些去吧!到了东源县再将我这马牵去县衙便可。”

折竹带着商绒上了马,朝那捕头颔首。

乌泱泱的一众人让开一条道来,众人目送那对少年少女骑马扬尘,在湿润的寒雾中越来越远。

“大人,您何必将自己的马给他们?”站在那中年捕头身侧的一名捕快忍不住说道,“那可是祁知州送给您的一匹良驹,万一那小子不还呢?”

“良驹之所以是良驹,除了跑得快,还是识途的,”捕头招呼着人先将尸体抬上车去,才对身边人继续道,“这荒山野岭的,又闹了两年匪患,少有人敢走这条道,你瞧那小公子和小姑娘年纪轻轻,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有可能,可那小公子腰间有一柄软剑,只怕是会武的,我们合该谨慎些,且看他们是否真去了东源县。”

——

风雪迎面,疾驰的马蹄一声声一阵阵,寒雾挡住了他们身后许多的视线,不知何时山道上再听不见一点儿人声。

“你倒也会随机应变。”

少年的嗓音在风里仍旧清冽。

“但他好像还是起疑了。”商绒仰头,兜帽毛茸茸的兔毛边儿挡了些视线,她隐约看到少年白皙的下颌。

“那又如何?”

折竹没什么所谓,他垂下眼睛瞥见马鞍底下不起眼的一个粗布袋子,褐色的粉末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洒落于积雪之上,“将这马早些还他就是了。”

两日后,商绒与折竹抵达容州。

过了容州才是蜀青,但天色已晚,他们便住进了容州城内的一间客栈。

漆黑的夜色笼罩下来,檐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厚实的窗纱隐约映出灯火的明灭,商绒躺在床榻上拥着被子翻来覆去。

没一会儿,她坐起身来。

隔着一道屏风,对面的一切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模糊不清,她正在想他是否睡着,却听他忽然道,“做什么?”

“我睡不着,”商绒望着屏风,“索性起来写道经。”

她没忘了自己答应过他,要将《太清集》与《青霓书》默给他。

少年有一会儿没回应,商绒披上外衣起身来,想点灯却又不知寻常市井间用于点灯的物件是什么。

屏风后忽有动静,她转身之际,正见少年绕过屏风走来。

“客栈可没有笔墨生宣。”

他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烛台,暖光将他的脸庞照得分明,睫毛在眼睑下的阴影时浓时淡。

商绒闻言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折竹懒得碰桌上的冷茶,忽然道,“不如去消夜?”

“不去。”

商绒听了,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

“为何不去?”他一撩衣摆在桌前坐下,一手撑着下颌,撩起眼皮看她,“你难道不是饿得睡不着?”

商绒浓淡适宜的眉微皱了一下,面露窘迫,她迎着他的目光片刻,撇过脸去,轻声说,“那我也不想去。”

这间客栈什么都好,就是饭食不合她的胃口,晚饭她只用了几筷就作罢了。

“容州菜辛辣,你自小茹素自然吃不惯。”

少年拨弄着空空的瓷盏,碰撞出清晰的声响,“但此地也不是没有外来的厨子。”

商绒却仍不为所动,她垂着头,闷闷地说,“折竹,你自己去吧。”

她明净的眉眼始终郁郁,如同一只毫无生气的小蜗牛,只想躲在自己的壳子里动也不动。

她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对这夜里的繁华提不起一点儿的兴趣。

“你可知,官衙离此处是近是远?”

少年的声线淡薄。

商绒一下抬头,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睛。

容州城入夜之际正是消夜的好时候,只是正值冬日,街上的食摊少有客人,多的都在可遮蔽风雪的酒楼之内。

长街寂寂,只有极少的人不畏凛风在油布棚子底下围炉消夜。

商绒狠狠地咬一口白切鸡,生着闷气一句话也不说,少年却盯着风炉上煨着的热酒。

他朝炉上的酒壶伸了手,却冷不防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

各色灯笼交织作光怪陆离的影,少年那双犹如沾露般剔透的眼睛看过来,商绒朝他摇头:

“不可以。”

折竹盯着她片刻,极轻地嗤笑一声,挣脱开她的手,拿来酒壶斟满一杯。

“你明明不能饮酒,又为什么总要尝试?”

商绒怕他醉倒在这里。

“这夜里也没有食人的妖魔,你又为何不肯出来?”

他神情寡淡,轻抿一口热酒。

商绒不说话了,又低下头狠咬了一口烧鸭肉,身后不远处时不时有其他食客谈笑的声音传来,零星的雪粒落入棚来,融化在火炉散发的热气里。

绯炭温酒,冷荤热荤佐以一碗汤,便是消夜,商绒捧着汤碗时有一瞬恍惚,如此雪夜,她静悄悄地抬头望向灯影之下胡乱飘飞的雪。

她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回客栈的路上,商绒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少年身侧,大约是食摊的酒并不算烈,他只饮两口倒也没有什么醉意,步履仍旧是轻盈的,冷风吹着他的衣袂,被黑靴包裹的小腿紧实而修长。

走入幽深长巷,他的步履忽然变得缓慢。

“怎么了?”

商绒抬头望他,却不防他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揽过她的腰,灯笼顿时从她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他的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致使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

少年衣襟间有种竹叶混合积雪的冷香,他的呼吸更带有一分清冽的酒意,商绒脊背僵硬,睫毛止不住地颤动。

“阁下跟着我们,是想做什么?”

她听到折竹的声音,隐含冷笑。

再低眼,她看见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握住腰间泛着寒光的银蛇剑柄。

“小公子请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极淡的月光照出那人魁梧的身形,他有一张粗犷的脸,“只是想与您做一桩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