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番外一上阳灯上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正值上元佳节,京城里置了灯会,从朱雀大街延伸南北两侧的街巷中,都挂上了缤纷繁复的花灯,玉壶光转、银花千树,华彩映入人眼,美轮美奂。

百姓们热热闹闹地挤作了一团,肩挨着肩、脚擦着脚,人声盈天而欢悦,一片熙攘和乐。

在这片沸腾的欢海之中,无人注意到东安门旁的缉事厂,数不清的厂卫阉军正无声无息地集结。

亥时的更刚打过,东厂的人踹开了齐府的宅邸。

尖锐的箭矢架在弦上,院中地砖上密密麻麻地覆满了人影,明亮的圆月之下,连成一片的影子黢黑而肃穆,像是无常鬼手中的黑色长幡。

——而那府门前俯瞰着此景的,便是索命的阎王。

魏郯乘于马上,瘦削的脊骨挺直如绷紧的弓弦,暗色的宦官服规整而熨贴地被束紧。他微昂着下颌,修长的脖颈线条锋利过弯刀,那双腹蛇似的细长眸子缓慢地穿过府门,刺出阴森且漠然的冷意。

“兵部尚书齐室韦,入朝十三年,建树无几。在内结党营私、祸乱朝纲,在外卖官鬻爵、贪腐受贿;更于设立神机营时,行职务之便,从中大肆牟利。”魏五面无表情走到院中,高声宣诏。

“经缉事厂搜证,罪名俱实,辜负圣恩,有悖祖德。着革去兵部尚书一职,家产充入国库,男丁下狱候审,女眷流放岭南,钦此。”

一碗糖水元宵落了地,碎瓷片溅到长靴边,腾腾的热气缠绕着消失在空中。

“阉贼!”院中的中年男子暴喝一声,冲上前去。

魏五眼疾手快,半路捉住这个年近五旬的男子,手腕反扣着一压,将他制服在地。

而远处的魏郯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个昔日的朝中重臣栽倒在地,面色毫无动容。

他的脸上瞧不出扳倒政敌的喜悦,亦瞧不出大权在握的得意。或许可以说,如今似乎已经没什么东西能轻易激起他任何的情绪。

“魏郯!你挟持幼帝、欺君罔上!你才是祸乱朝纲的奸宦!”齐室韦涨红了脸,开始大声叱骂,“我齐室韦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如今竟落到了你一个阉人手上,老子今日就是死,也要扯下你一层皮来!”

“你这个脏·心·烂·肺的腌·臜贼子,连自己祖坟都刨了的没·种猢·狲、割了卵·蛋的阉·狗——”

——脏话未完,魏五狠狠踩上他的嘴。

魏郯闻言,只慢条斯理地捻了捻紧窄的袖口,淡声道:“齐大人可骂痛快了?”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掠过院中魏五脚下被踩烂了嘴的齐室韦,看向大厅前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的齐府家眷。

“本督奉圣命前来,齐大人咒骂本督,便如同咒骂皇上。你说本督是没·种的猢·狲、割了卵·蛋的阉·狗……”他沉哑的嗓音重复着齐室韦的脏话,却丝毫听不出粗鄙,反倒流露出一丝轻慢的贵气,“……那就是咒骂皇上是没·种的猢·狲、割了卵·蛋的阉·狗。”

他冷漠地看着齐室韦猩红的双眼,口中吐出残忍的语句:“辱骂天子、诅咒国运,可即时斩杀。”

还没人反应过来,魏五腰间的重刀已出了鞘。

凄厉的尖叫声中,一泼鲜血溅上了雪白的院墙。

厂卫们的脚步靠近了库房,黎星摸了最后一块金条塞进兜。

厂卫们一把撞开了库房,黎星倒攀着房梁无声蹿出了门。

宏伟的官邸被毁了大半,灯盏摔碎在地,黑暗中四处都是人的惨叫和哀求,腥臭的血液气味充满了院子。

黎星悄无声息地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借着光影的掩护变换着身形,速度惊人却又没被任何人发觉。她对眼前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视而不见,冷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动容,除了秀气的鼻子微微皱着之外,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到了前院,地上蔓延的血水几乎覆满了地砖,黎星踮着脚尖从漆黑的墙根下穿过。

前院是厂卫最密集的地方,院墙上站满了人,连缝隙也没留,暂时难以逃出。于是黎星脚尖一点,攀上了院中的大树,开始等待。

院子正中,血流源头,是数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圆滚滚的人头不约而同地汇聚在院子地砖的凹陷处,乌沉沉的发髻挨着发髻,破碎的皮肤和断口浸在血泊之中。

尸首不远处,跪趴着十数个女眷。她们发着抖互相抱成一团,脸颊上的泪痕一道接着一道,神色凄惶而惨痛,却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一丝声音。

往院门处看,一道颀长而瘦削的影子就出现在视线里。

黎星侧了侧头,瞧见骏马之上坐着的那人。

他半边脸隐在黑暗之中,瞧不清模样。凹陷的眼窝和脸颊投下沉闷的阴影,她只能看见他高耸的鼻梁和苍白的薄唇。

深邃的眼眸中,却映出一片亮色。顺着他的目光,黎星转过脸,瞧见远处半空中开得灿烂的花火。

不只是谁在燕祜河上放起了烟花,金红的火花在天幕上炸开一道又一道口子,和着明亮的月色将夜空照得恍如白昼。

烟火炸开的瞬间,是一阵又一阵鼎沸欢腾的人声传入耳中,如浪潮一般层层荡漾至此。

漂亮得紧。

“督公,”这时,魏五从那堆女眷中拖出一人来,扯到魏郯马下,“她有身孕。”

魏郯收回视线,扫了一眼被那年轻妇人滚圆的肚子。

“多大月份?”魏郯问。

那妇人哆哆嗦嗦地答道:“八、八个月了。”

“男孩还是女孩?”

魏郯的问话像是给了妇人勇气,她跪着向魏郯爬了两步,抬起头看向他:“还验不出来,千岁大人,”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卑微地攀向魏郯的鞋尖,“求千岁大人救我孩子一命,让我将这孩子生下来吧……若是带着肚子去岭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魏郯俯身看向她。

妇人生得不差,柔顺的脸上染了道道的血痕。如今那双秀美的杏圆眼瞳中蓄满了泪水,脆弱而可怜。她压着心头的恐惧同魏郯对视,眼中盛满对生的渴望。

——而那渴望随着魏郯的声音,片刻后便被惊恐替代。

“圣上下旨,齐家男丁下狱、女眷流放,至于还在肚子里、不辨男女的要如何论处……”

魏郯不紧不慢道:“……先剖下来验一验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引用自唐·李商隐《观灯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