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从破晓之时,离开皇城。
长夜将近,方才归来。
三司昆海楼找遍天都方圆地界,没有找到太子所谓的“赏花之地”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要赏的花是南花。
五百年开花。
只为有缘之人。
海公公看到平安归来的太子,心中松了一大口气,而且殿下外出赏花之后,神情熠熠,看起来像是解了一颗心结。
太子身后,还有两人。
宁奕,海公公不意外。
徐清焰,就出乎意料之中了。
若没记错的话,徐姑娘五年前离开天都,就没回中州地界了,昆海楼的消息是说,这位徐厢主一直在南疆刚刚太子殿下赏花,难道是去了南疆?
太子坐在轮椅上,拒绝了海公公为自己准备的车马,转身吩咐道:“我要去长陵一趟”
“把顾左使和君令师妹也请来。”
海公公连忙应声。
雾气困索,夜山幽静。
守山人的灯火撕裂了长陵的浓雾,却照不破这将尽未尽的长夜。
木屋中漂出一袭宽大黑袍,覆着那张百年未变的骷髅面具,她“面无表情”望向坐在轮椅上的太子,面具凹洞中的眼神,却闪烁映射出复杂意味。
看得出来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将死之人。
在长陵守山的这百年,她亲眼见证大隋三龙夺位的惨烈争斗。
那是一段飘摇腥风血雨的历史。
而最终,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死在了长陵这看似是巧合,其实却是必然。
长陵这条登圣成帝的崎岖山路,是皇室子弟的必经之路。
有人登凌绝顶,有人坠落万丈深渊。
命运总是在开始之时就隐晦地勾勒出结局哪怕已经看见,也逃不掉,也躲不过。
生于此,逝于此。
得位于此,失权于此。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的圆
“哒哒哒!”
远方传来马蹄声。
一身乌袍的顾谦纵马而来,马背上,一袭青衫双手环系顾左使腰身,皎洁额首有龙须飞扬,细眉蹙起。
“殿下”
顾谦勒马而停,他接到宫内急令,说是太子在长陵召见今日太子出城赏花之事,他也知道了,昆海楼和三司没有找到殿下,可见殿下这趟出城,去了很远的地方。
一回天都,就召见自己,还是在长陵。
长陵可不是一个随意召见之地这里是天都万年来英灵沉眠的圣寂之地,若无要事,绝不打扰。
看到徐清焰的那一刻,顾谦立马就明白了,太子今日出城,竟是去了南疆
而南疆能赏的花。
顾谦想到了春风茶舍里那罐枯萎的花种。
“都到齐了。”
太子坐在轮椅上,微笑道:“开山吧。”
守山人缓缓举起灯笼,火光拔升,长陵石碑干枯的碑面,掠过一线圣光,这缕圣光从山脚下拔升,如一线海潮,掠过成千上万枚碑石,照耀了整座长陵,然后汇聚在山顶之处,以山顶一点为圆心,波荡散开
“嗡!”
雾气就此破散。
破晓长夜,被光明照破。
顾谦之前从未觉得,长陵的山路,竟是这般步步难行
每行一步,太子便要温声开口,叮嘱一句。
“桃枝城新任黜置使郭大路可以重用此人刚正不阿,可胜任昆海楼右使之位,若不愿迁来天都,也不必勉强。右使之位,还有以下几个人选”
“你一直抱怨,昆海楼缺个能善撰的笔杆子。被贬至礼部祠祭司的员外郎葛清,檄写得不错,北伐战潮已起,他可堪一用”
字字戳心。
这些都是琐碎细微的小事。
而太子能清晰记得这座朝堂内每一个兢兢业业的官员大到三司六部的大司首少司首,小到一个偏远位置的撰小官。
每日,如山一片的帖,雪花般汇入皇宫。
大事小事细枝末节,太子都坚持亲力亲为,不知疲倦地批阅奏示。
这十年,大隋四境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蜕变。
三皇子和二皇子夺位争权之时,四境之内常有流匪,因为两境皇子为争“大势”,剥削基层,百姓疾苦,只能去当流寇匪徒,而圣山中人高高在上不沾烟火气,忙着拉帮结派争权夺势又怎会在意底下生灵的死活?
如今则太不同。
太子为四境减免赋税,顶着言官讨骂的浪潮,命令中州打开城门,接纳东境战乱中无家可归的难民,为其开城送粮,鼓励耕作。
以铁律压制圣山,四境归心,以重刑压乱世,剿杀匪徒。
如果大隋皇帝,以修行境界来排名。
那么李白蛟,一定是排不上什么名次的,他自幼生来体弱,依靠先皇的血脉,也未能修行到多高的境界更不用说,与太宗相提比论。
可要问什么是明君?
麾下江山社稷,百万子民,会给出答案。
太子执掌天都的这十年,挽大厦之于将倾,拨乱反正,钦定太平。
虽未登基,却已是当仁不让的圣仁之君。
而如今令顾谦心酸的是,太子特地喊自己来长陵说的这些话,在以往,是会以帖形式,送至昆海楼的。
这些事情并不紧急,之所以要当面说。
是因为来不及拟定帖了。
这是托遗之词。
殿下要将昆海楼彻底地交付给自己,却又担心未来遭遇的种种波动,所以不嫌繁冗地琐碎念着未来昆海楼需要招纳和兼收的人才国之大厦,怎可一梁撑柱,顾谦再如何顾全大局,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兼顾整座昆海楼。
其实太子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审视大隋朝野已久,君侧唯有顾谦一人。
其实太子心中早已在庙堂之中甄选出诸多可堪一用的栋梁之才之所以先前未能提拔,一是因为距离东境大泽之战收官落幕,不过五年,庙堂换血,改朝换代,那些初立新人,还需仔细审查。
二是因为,光明密会的成立,让太子变得更加谨慎。
大隋高层的提拔,一定要千挑万选,切不可草率决定当年佛门出了一位“戒尘”,令灵山百年积累毁于一旦。
而统御四境的大隋皇权,一旦生出影子,那么整座天下都会遭殃。
底蕴再丰厚,也承受不起这般苦痛代价。
交代了陟罚臧否,提拔贬低的诸多琐事之后,太子终于说
到了第一件严肃的大事。
“顾谦,从今日起,天都对北境的军务处置权就交给你了。”
顾谦面色震惊。
皇权之下四境之内,皆为隋土。将军府的北境铁骑举世无双,可即便如此,依旧需要按照天都律法行事。
何为军务处置权?
他一令之下,可以断绝天都对沉渊君的所有援助让百万铁骑粮草断缺,让北境长城星辉匮乏。
太子这是真的在交代后事。
“殿下?”
顾谦神情苍白,却看见轮椅上的李白蛟轻声一笑。
“思前想后这军务之权,唯有交付与你才能放心。”
太子缓缓开口,声音却是愈发冷峻。
“你行事稳妥,能辨黑白北境战争已启,自今日起,天都务必全力驰援将军府,若庙堂上有人胆敢拿此事做章,妄想挑拨离间,玩些蝇营狗苟的手段不必留情,当即问斩,杀一儆百!”
最后几字,肃杀之气已凛然于面。
顾谦面色一凛,声音黯然道:“是可是殿下”
“不必有什么负担。”李白蛟早就猜到顾谦要说什么,摆了摆手,打断道:“你只管坐镇天都,稳住后方。这场战争有宁奕沉渊去打,天都只要起辅佐之用,保证星辉资源输送不断,定能取胜。”
话已至此。
顾谦只能到此为止他看着轮椅上的太子,眼中闪过不忍。
他其实关心的不是军权。
而是殿下的身体。
可今日,太子召见自己,宁奕,徐清焰,张君令顾谦心中,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最后。”
太子低声笑道:“今儿站在长陵山顶的,都是自己人啊。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大风呼啸,吹过长陵。
此后的言语之音,被淹没在长陵的风中
没有人听见这一夜长陵五人在风中的交谈。
片刻后。
只见一张泛黄的符箓,逆着罡风,抖擞震颤,作响。
这枚泛黄符箓如一枚风筝,更似一只鸟雀,就这么被放飞于长陵山顶,舒展身子,平地而起。
飘摇掠上长空。
长夜穹顶,有另外一张质地类似,字迹不同的符箓,与之感应,激荡出一缕精粹光芒!
“轰隆隆”
一道粗壮光柱,贯穿天地。
铁律符纸,完成了合一。
而长陵山顶狂风声中,则是夹杂响起了低沉雷鸣。
有一位女子,缓缓来到了长陵山顶的皇座之前。
她与皇座对视很久,而后坐了下来。
“轰!”
雷光垂落。
长陵山顶顷刻间化为雷海。
坐在雷海皇座之上的女子衣衫被雷光映照渲染成一片苍白色彩。
她向身下俯瞰望去。
千万石碑,尽数震颤,一道道前贤神念投射而出,在雷海中躬身揖礼,觐见之姿。
铁律合璧。
皇座齐鸣。
大隋开国之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盛景。
坐在轮椅上的李白蛟,面露笑意,缓缓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