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凡俗之人的凡俗之剑

“婆婆?”

跌坐在地的余青水,被这一幕吓呆了。

他连滚带爬向后挪去。

花婆婆速度奇快,一刹那便掀动腥风,化为幻影,向着少年扑去。

只是她来得快,退得更快,一道凄厉的尖啸声音凭空如炸雷般响起。

“轰!”

伴随这尖啸声一同炸开的,还有一抹雪白璀璨的剑芒。

苍老身躯,被油纸伞抽中,如抽打陀螺一般,狠狠飞出数十丈,撞在一面山壁之上。

余青水怔怔看着不知何时立在自己面前的黑袍男人。

宁奕单手持握细雪,伞剑出鞘,剑尖上挑。

他神色平静到了极点。

徐清焰并肩站在宁奕身旁,她一只手垂拢在袖中,握着半片骨笛叶子。两人没有肌肤接触,隔着约莫三尺距离,却是各自有一缕白光闪烁,连点成线于是乍一看,便似乎有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两人栓系在一起。

“哗啦啦”

山壁碎石簌簌而下,烟尘弥漫。

远方石壁,被巨大力量的冲击,凿出一个凹坑。

老人身躯保持着向后跌去的姿势,镶嵌在破碎石壁的凹坑之中,仿佛死寂。

“刚刚这一剑,我留手了。”宁奕淡淡道:“接下来可就不会留手了。”

说完这些,依旧是没有动静。

宁奕皱起眉头,他随手拨开烟尘,缓缓来到凹陷石壁之处,沉默下来。

老人那张枯老面孔上的癫狂,已经消散。

或许是因为衰老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南花汲血的原因,她的皮相开始衰退。

半边面颊浮现出数千缕血丝,密密麻麻,看起来更加可怖,可是面容五官的神色却变得极其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温顺,卑微。

她缩着身子,护着手臂上那扎根汲取鲜血的妖花根茎,像是一枚颤颤发抖的花苞。

南花在她身上扎了根。

看样子,即便自己不动手,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老人颤着声音,嗫嚅着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童:“我只是想看一看花开”

宁奕沉默下来。

宁奕并非是心软之人,向来杀伐果断,宁愿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

此刻,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是余青水。

少年看着花婆婆这副可怖面容,虽然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咬牙道:“宁奕你一定要现在杀了她?”

当年花婆婆为余青水送过救命草药宁奕深深看了一眼少年,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开口,道:“你再如何求情,她都必须死。”

“不要误会”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望向那朵花,眼神瞬间恢复清明,道:“我不是在为她求情。”

这朵被雪藏在深山洞穴之中的妖花,绝对是世上一等一的邪异之物,如今的花婆婆,大概是已经疯了,执着于花开。

余青水看着烟尘中蜷缩身子的老人,叹了口气。

他望着宁奕,徐清焰,轻轻道:“从看到你们那天开始,我就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梦。真实而又虚幻,或许离开勐山对我而言,就是一场触不可及的梦”

宁奕和徐清焰都沉默了。

是啊。

即便是他们,在勐山生活了一年,也有些分辨不出真实和虚幻了。

这到底是余青水神魂里的一场梦境。

还是如阿婆所说,真实发生过的一段时空?

“既然江底的那些东西,为了这朵南花而癫狂那么何必要现在杀死花婆婆”少年望着宁奕,诚恳道:“没有人比她更在乎这朵花且让她待在这里吧”

宁奕沉默下来。

蜷缩身子的花婆婆,龟缩在凹坑里,她忘我地注视着自己手臂那猩红的南花,根茎汲满鲜血,饱满地有些吓人,但依旧没有花瓣开出。

老人只是重复着喃喃几个字。

“花要开了”

“花要开了”

这里的每一具白骨,临死之前,或许都重复着同样的话语吧?

望着这个老人,心中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厌恶。

宁奕最终收回了细雪。

涨潮日。

天地昏暗。

整座勐山小镇,似乎都感受到了地底蛰浅的力量在苏醒,一股缓慢而又无可抗拒的波动力,推动着山体轰鸣。

天幕低沉,黑云摧枯拉朽地压过山顶。

抬起头,往日辉光消弭,只有无边无际的长夜笼罩。

整座小镇的迁移紧张地进行着,一位容貌绝美的女子,负责带领群众转移,在她的带领下,所有人都安静无声,快速地行进着。

只是每一位勐山小镇上的原住民,在行进之前,偶尔抬头,都会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这哪里是涨潮?

简直是天将塌陷!

江潮不再平寂,大起大落,冲击山岸,栓系成长线的木桶阵绷紧之后,只不过与江潮数个回合的拉锯冲击,便被荡成一个满圆,看起来随时会崩开

在满圆绷紧的起始点。

少年和蓑衣老叟,站在雨幕中。

九叔杵着长竿,噼里啪啦的雨珠敲打在蓑衣之上,荡出雪白的细长弧线。老叟沉默肃立,望向码头尽头的男人,神情凝重,满是敬意。

一袭黑衫,随风飘摇,如泼墨一般。

黑衫主人的双脚,却如铁钉,牢牢钉死在原地。

宁奕长发盘在脑后,以一根黑色发髻别住。

他单手轻轻握着细雪,握着剑柄的五指依次松开,复又拢紧。

他在呼吸。

细雪也在呼吸。

一人一剑,彼此融成了“整体”,在层层江水的冲击之下,不动如山。

码头已经被江水淹没,远远望去,水波荡漾,宁奕便像是站在水面之上,天顶黑云压得低沉,他像是一个人,在对抗整座世界。

压抑到了极点。

天光彻底黯淡,世界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江面之上,涌出了一抹阴翳。

江心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拧转,水波翻涌,逆成龙卷。

数万枚漆黑鳞光,从拟龙卷中抖落,江波起伏,时而堆砌如高楼,时而下陷成低谷,于是这万枚鳞光,随波起伏,抵压成刃,迸发出簌簌簌的尖细声音。

切斩这雾江的雾气,吞噬着所有的一切。

宁奕平静凝视着眼前滔天而来的巨浪。

在这勐山世界,他失去了星辉,神性,所有的一切,只是一介凡俗之身。

所拥有的,就只是手中的一把剑而已。

余青水瞪大双眼,他看到宁奕向前迈了一步。

本就站在雾江码头尽头的男人,本该一步之后,坠入江底,但却稳稳踩在了水面之上这是何等忤逆认知的事情?

只一步之后,宁奕开始奔跑。

一团黑衫如墨,在风中挣脱,顷刻间便被浪潮淹没,接着再冲出浪潮,滚滚江潮扑面而来,男人踏江而行,气势如平地起惊雷,愈发高涨,一往无前。

他尚未出剑,双手握紧细雪,微微前倾,侧悬于面前,剑锋像是轻轻“抵”在扑杀而来的江水之上。

一重巨浪,扑打而下。

下一刻,银光闪现,巨浪被无声无息地切斩开来

在喧嚣与轰鸣声中,有一抹寂静无声的杀机。

这是起自于凡俗之手,却远远超过了凡俗认知的剑术。

宁奕站在雾江浪潮之上。

大日陨落,他仿佛成为了大日,光明沦陷,他便化身光明。

数万枚漆黑鳞光跃起,余青水在这一刻看清了那些江底肮脏东西的真面目它们都只不过是寻常可见的鱼类,只不过在这一刻生长出了漆黑的棘刺,像是地狱里投胎转世的恶灵,更像是扑向纱灯的飞蛾。

要将光明扑灭。

当某一日,世界失去了光,持握枯灯的凡人,成为世上最后的光源,也便成为了耀眼的神灵。

细雪的光芒太刺眼了。

它们无法忍受。

在狂暴的江水中,有一片极其狭小,狭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域”,只有方圆三尺。

站在起伏江水之上的宁奕,出剑速度快得惊人,细雪先是切斩出一道道撕碎虚空的弧光,再接着化为一片连绵无垢的圆。

他甚至闭上了双眼。

黑暗降临之后,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是内心而不是双眼。

整座雾江的喧嚣,变成了极静。

整座勐山本该迎来漆黑的落幕,但因为执剑者的出现,这座天地之间,仍然留有一线光明。

驱逐光明的本性,让江底的“影鱼”,涌向宁奕。

顷刻之间,以他为中心的方圆数里,成为了一个比江心更为拥挤的涡旋。

大片大片的江水被蒸发。

随之一起被“蒸发”的,还有影鱼被剑气打中击碎的尸骸,滔天的血腥。

江边岸潮的木桶长阵,在影鱼出现的那一刻,便毫无悬念地被冲垮,余青水和九叔一路狂奔,来到半山腰,杵着膝盖大喘气。

少年望着远方江水起伏摇曳的那抹光明。

他回想起初见之时的场面,那时候自己练剑还没多久,对宁奕的剑术境界颇为怀疑,于是他便问这个连飞剑都拿不出来的男人,对于剑道了解多少?

宁奕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

“只会一点点。”

此刻少年咽了口口水,有些艰难地开口,喃喃道:“你管这叫只会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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