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很热闹。
东境战争结束,长陵宴席落幕,这座喧嚣的大隋天下,终于难得安静下来时间走得很快,不仅仅是山中无甲子。
在太平岁月里生活的每个人都不知经年。
春夏秋冬,花开花谢。
又是一年夏。
北境的某条山脉山脚下,一方幽潭。
马车停住,就地饮水,歇息。
有风吹过,车厢四角悬挂的雪白铃铛随风摇曳,清脆悦耳。
小昭鞠了一捧清泉,先是轻轻啜饮,然后拍打在面颊处。
其实修行者饮天地星辉,温养身子,自内而外的莹润之下,女子肌肤吹弹可破,乃是常态,即便不用清水洗面,依旧能长褒青春。
小昭自入宫之后,便跟在小姐身后修行星辉吞吐之术。
当然虽然修行能够一定程度的改善姿色,但依然有上限。
同样是美色,却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当徐清焰摘下帷帽之时,世间万物都寂静下来,潭水倒映出一张绝美无暇的面孔。
小昭看得怔怔出神。
在她心中,小姐这张脸,是真正的神颜。
大隋闻名的其他女子,虽然也很美,跟清焰小姐比起来,那就是星辉比之皓月。
差得太远,太远甚至可以说,不具备可比性。
徐清焰以水瓢取水,坐于大石之上,垂目缓饮。
四下寂静。
只有蝉鸣。
徐清焰轻声道:“一路走来,怎么人非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
按理来说,北境清幽孤僻,平日里除了圣山子弟执行任务,偶尔会来此地,其他人不会刻意来此可如今路途,时常遇见一拨又一拨的车团。
小昭颇为无奈地揉了揉面颊,二人这一路离开天都,跨越中州,跋山涉水,本意是想把北境洞天福地都走一遭,继续之前未完成的旅程。
的确。
最近北境人越来越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隋天下太平了,于是这些人组团来北境旅行?
小昭也想不通其中道理,她试探性问道:“要不我们换个方向?不往北走了?去南疆看一看风景?”
不知为何总是有种继续北上不太妙的直觉。
徐清焰忽然蹙起眉头,垂饮一半的水瓢缓缓倾落,琼浆玉液重回幽潭,她信手抓起身旁帷帽,缓缓戴上。
说时迟那时快,徐清焰蹙眉之时,远方密林之中,缓缓走出几个谈笑风生的读书人。
小昭刚刚反应过来,小姐已是遮掩容貌,好整以暇,做擦拭唇角的动作。
已经有些迟了。
那几个读书人误入此地,看到一位身姿绝佳的年轻女子,俱是神情一滞,虽未有人看清了这位姑娘的真实面容但单单是如此一瞥,便足以震人心魄。
看得出来,这几人已经看呆了。
徐清焰收回木瓢,轻声道:“小昭,回去了。”
掀帘,回座。
一位读书人回过神,连忙鼓起勇气,快步拦下马车。
“你想做什么?”小昭皱起眉头,握着缰绳,神情警惕。
“抱歉抱歉无意打扰。”
读书人挠了挠头,望向小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对主仆倒是罕见,两位女子结伴而行,难道不惧盗贼劫匪,连婢女都如此好看,即便主人带着帷帽,也难免惹人垂涎。
须知。
大隋天下虽然太平,但四境之中流匪仍有,千万年来都是如此。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二人,要是遇到了歹人,又该如何?
可惜,他却不知,此刻拦在路上的自己,就已经是小昭眼中的“歹人”了。
小昭冷冷道:“既然无意打扰,就不要拦路。公子还请让道。”
读书人笑着抱拳揖了一礼,对着车厢内大声道:“想必阁下也是去往北境天神山,聆听那位宁山主开山讲道的吧?”
只此一言。
小昭心坎咯噔一声,预感到了不妙。
坐在车厢内的徐清焰,面容隐于皂纱之下,眼神露出恍悟之色。
宁山主开山讲道难怪如此
这些日子,北境这么多人结对而来,原来都是听他讲道的。
见车厢内没反应,便当是车主没有抗拒之意,这位鼓起勇气的读书人,又是一礼,朗声道:“在下天都书院门生弟子,林升,绝非恶人歹徒。邀请姑娘与书院同行,齐赴天神山,共听讲道。”
“不必了。”小昭语气冰冷,道:“什么天神山讲道,我家小姐不稀罕”
读书人神情尴尬。
他望向车厢,那里传来了声音很轻的一句问话。
“宁奕的天神山,建在北境何处。”
宁奕?
竟然直呼其名读书人一直平静的神色,此刻稍露不快。
按下心中愠怒,他皱眉道:“宁山主在玄神洞天,起立圣山,背靠将军府,面朝北境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镇压北方龙脉,填补大势残缺。看二位车饰,与天都皇亲应该颇有渊源,好歹算是个体面人,总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吧?”
“你这”
小昭眉头一挑就要发作。
“多谢林先生解答,先前失礼,还请见谅。”
车厢内传来淡淡的回应声音,“在外云游,难免如此。时逢宁山主开山,所以如今北境,如此热闹。”
“不错。”林升的神情缓和一些,这次车厢主人还算合礼,没有直呼宁剑仙大名,而是用了山主的雅号。
身旁的几位同伴跟了过来,其中一人嘿嘿笑道:“二位姑娘,这北境流寇可不讲规矩,若是遇到了,恐怕会颇为麻烦。不如跟我书院同行,若是嫌弃我们这几位糙老爷们,白鹿洞的女弟子们,就在不远处。”
林升心底越来越不痛快,默默嘀咕,自己这一身书卷气的打扮,还糙老爷们,北境的那些散修不都成臭要饭的了?
“诸位,还是就此别过吧。”
小昭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有礼貌,可惜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她此刻的拒绝语气听起来很是生硬。
“我家小姐素来不喜欢与人同行。”
车厢内,没有回应。
风停了。
树叶不再沙沙作响,就连蝉鸣在这一刻都戛然而止
小昭皱起眉头,她发现那几位拦路书生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是恭敬,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身后。
林中。
徐徐走出另外一道高挑身影,那人背着一面黑布缠绕的巨大古琴,与小姐一样面系轻纱,只不过只系到鼻梁处,露出饱满光洁的额首,一轮弯月黛眉,一双似水双眸。
“你们几人,拦在别人车前,成何体统!”
很难想象,这般温柔面孔的女子,开口便是训斥,而且甚是严厉。
颇有几分雷霆震怒之意!
“琴君大人”
林升身子一颤,连忙解释,道:“北境鱼龙混杂,我们几人担心二位姑娘遭遇流寇,便邀请她们与书院同行”
琴君!
小昭知道车厢内的小姐,为何不开口了。
是天都的熟人啊。
几位读书人,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四人乖乖给马车让出一条道来,然后垂头丧气,来到琴君面前。
“该做的礼数都做了,咱们几个行得正做得直,大君子要罚便罚。”林升咬牙,狠下心告了一状,道:“那车厢主人,刚刚还直呼宁山主大名,就这一点,就算她愿意同行,我还得掂量掂量呢。”
声声慢心底好气又好笑。
“既然知道北境鱼龙混杂,还招惹是非”
她面容上不显山不露水,语气也不冷不热的教训道:“可曾想过,人家为什么敢如此行走北境,为什么敢直呼其名,你还要掂量掂量掂量什么?不先掂量掂量自己修为,看看四个人一起上,能不能动得了这位驭车姑娘一根手指头?”
一连串别有用心的教诲。
林升神情呆滞,别说他们几个能被带到北境聆听圣山开坛讲道的聪明人了。
就算是傻子,也都能听懂此刻琴君大人的别有用意。
四个读书人都乖乖闭嘴,灰头土脸撤离幽潭。
风继续吹,树叶继续响,风铃继续晃荡,蝉依旧不鸣。
此地空寂。
背负古琴的女子,幽幽望向车厢。
“徐姑娘,好久不见。”
坐在车内的徐清焰,沉默了小片刻,礼节性地回应道。
“好久不见。”
她与琴君,的确算是熟人,算是相识,可其实二人之间,关系并没有多好。
准确的说,她们二人,没什么关系。
皇宫是座小笼牢,天都是个大笼牢,她这只金丝雀,只配被关在笼子里。
哪里还有什么朋友呢?
只不过琴君对于宁先生的心思,她是心知肚明,而且无比了解的毕竟,她曾经是那么的喜欢那个人。
那时候,日日夜夜,辗转反侧,能盼到宁先生的一个消息,都是无比欢喜的。
关于他身旁的每一件物事,每一个人物,自然也都是托着宫里关系,一一打听清楚了的。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本以为你不会来北境的。”琴君低声笑了,“宁奕立山开坛,你该不会是去听他阐述修行大道的吧?”
徐清焰没有解释。
她没有对声声慢说这是一个巧合,没有说自己只是无意游历至此。
这世上所有的巧合,其实都是命运的安排。
很多偶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所以,她什么解释都没有说,只是轻声道:“这就准备南下了。”
这就准备南下了?
琴君有些意外。
徐清焰笑着反问道:“江姑娘呢,该不会不是去听宁奕阐述修行大道的吧?”
声声慢神情一怔。
她认真道:“徐清焰,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车厢女子掀开车帘,望向负琴女子,眼神困惑。
声声慢沉默片刻,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今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今日,不仅仅是宁奕开坛讲道的日子,也是他与紫山裴灵素成婚的日子,婚书早已经公示四境,今日之后,二人结为道侣,灵山,道宗,四境圣山,中州皇室,大隋天下的大人物,都会到场,送上祝福。”
一道雷霆。
晴天霹雳。
徐清焰怔怔坐在车厢内。
声声慢眼神中混杂着意味难明的笑意,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
“我不是去听他阐述修行大道的,而是去祝他与裴姑娘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
说完,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幽潭一旁,车厢静立了许久。
马蹄擂地,黑鬃烈骏不安地嘶鸣,不知为何如此暴躁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
小昭声音嘶哑,问道:“小姐你还好吗?”
坐在车厢内的女子,静静回想着琴君的话。
今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吗。
好像是啊。
其实每一天对自己而言都一样,每一天都是无趣的,乏善可陈的日子。
只有遇到很重要的人,那一天才会变得重要。
“小昭。”
车厢里传来了落寞的笑:“陪我去看看吧。”
玄神洞天,天神山山门!
将军府铁骑驻扎于山道两侧,玄甲森然,在阳光下倒映出粼粼寒光。
圣山初辟,铁骑辅佐。
北境将军府,甘当绿叶。
当今大隋,除了宁奕,还有谁能让沉渊君做到这一步?
而且更让人惊叹的是将军府如此鼎力支持天神山,并不避讳天都,天都看在眼里,也没有丝毫制止意味。
太子与宁奕,这对君臣,并没有发生不合。
“太平难得,难得太平。”
气色莹润的男人,额首覆着紫抹额,肩披黑色野鬃大氅,神色巍巍肃穆,坐于木质轮椅之上,由千觞君推动而行,山道两旁落叶簌簌,两人缓缓登山。
天神山初辟,举山上下都无弟子,秩序自然由铁骑代为维系。
“师兄。”千觞轻声叹道:“这玄神洞天的风水气运,还真不错。此地星辉氤氲,适宜修行,若是初燃星火者在此闭关,进境定会比其他地方快上许多。”
“宁奕看山挑水的眼光,向来不错。”沉渊柔声笑了笑,“师尊二十年前对我说过,北境某座洞天风水气运,二十年后会迎来逆转,当初粗略指了几个地点,玄神洞天就在其中之列,如今来看,师尊还真是神机妙算。只不过此地风水,不是山养人,而是人养山。”
冥冥之中的气运之说,的确存在。
而太子,宁奕,沉渊这样的人,自然就是站在气运浪潮最高处的人。
他们在哪里立足,在哪里扎根,哪里便是气运满盈。
千觞低声道:“宁奕开辟天神山,既为北伐,也为拧合天神高原和大隋天下的关系这次开坛讲座,恐怕会收一些弟子。可是整座圣山,举目望去,就只有他和丫头二人,要如何去收徒?难不成,他准备收亲传弟子?”
沉渊摇了摇头。
“亲传弟子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要看根骨,看资质,更要看机缘,因果。”沉渊淡淡道:“以宁奕沉稳的性格,不会轻易收徒。”
这一点,可以参考叶先生。
叶先生五百年来,教人修行剑法,在蓬莱传下剑术,却从未真正收下所谓的“亲传弟子”直到遇见宁奕。
传承绝非儿戏。
赵蕤留着小霜山,宁愿耗尽寿元,也要等到百年后的徐藏。
自己的师父亦是如此。
裴旻将破壁垒留给了自己,将剑藏留给了丫头,浑身绝学,满身剑气,最锋锐的那颗剑心,他一直珍藏保留,直到藏师弟的出现。
历代以来,剑修授剑,都是靠着机缘,因果去推进。
剑修不打讥讽。
时机到了,便是时机到了。
是你,便是你,不是你,便不是你。
此事强求不得。
“圣山初辟,前期难免会遇到麻烦。”沉渊君沉思片刻,嘱咐道:“就算收几个徒弟,也无济于事此事就不是靠几位弟子能解决的。同在北境,立山于此,你替小师弟多多留心。天神山的麻烦,便是将军府的麻烦,北境铁骑能帮衬的,就多帮衬一下。”
千觞牢记在心,他想起一些往事,笑着摇头道:“总感觉,此次开坛讲道宁奕还会给我们带来某些惊喜。我总觉得,天神山的开辟,他早有谋划,说不定前期的麻烦,他自有办法。”
“千觞师兄,此言差矣。”
山道落叶,簌簌而鸣。
一袭黑衫,不知何时,已从山顶踱步而来。
“宁奕,你来了。”沉渊微微一笑,道:“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不小心听到了些。”
宁奕行了一礼,笑道:“多谢师兄关心。此次开山,维系秩序,招揽接待,还要麻烦将军府的兄弟们了。师兄,近来身体如何?”
沉渊君摆了摆手,轻声道:“身体无恙,只是习惯了坐在木椅之上,便索性长久坐下。正好天都的那些官,不希望看到我站起来,就当是演戏好了,真正北伐那一日到来之时,我会第一个杀上芥子山。”
宁奕看得出来,师兄说了一半的谎。
沉渊君的伤势,的确好了许多但似乎仍然留下了后遗症。
所谓的北伐到来,第一个杀上芥子山,这种言论,倒也属实,只不过能说出如此话语的沉渊,大抵是将白帝与自己的对决,当成毕生的最终一战了。
沉渊君始终拒绝宁奕的帮助。
宁奕尊重师兄的选择,也相信沉渊的实力最关键的是,他看出了沉渊身体里的某些蜕变。
这还真不是逞强。
沉渊君以刀剑双道踏入涅槃,立地成圣。
从凤鸣山的战绩来看,他应该是极其罕见的踏入此境,便直接成为“高阶”的凤毛麟角。
妖族天下还有一位同样凤毛麟角的妖孽火凤。
如今的师兄,在重伤之后,隐约有更进一步的风采,宁奕竟然有种错觉,师兄在掌控着他自己的生死。
若生死有一条界限。
那么坐在轮椅上的沉渊,便坐在这条长线的正中央,不偏不倚,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感悟着生死间的大恐怖,以及大机缘。
颇有些类似于自己的神火。
一步生,一步灭。
生死之间的大危险带来了大造化。
北伐那一日,若师兄圆满涅槃境界的感悟,掌握生死道果,说不定真的可以与白帝一战!
宁奕轻声道:“沉渊师兄,你说的话,其实丫头都听得见,也看得到。”
轮椅男人微微一怔。
宁奕翻腕,取出通天珠,映射出后山洞天内的景象。
云雾间,一位女子闭上双眸,双手捧着一枚白色珠胎。
裴灵素的声音,通过通天珠传递,在山道四处袅袅荡开。
“沉渊师兄,千觞师兄我想你们了,不管北伐结果如何,当我离开后山的那天,你们一定要平安无事。”
她是在提醒沉渊,这世上还有事情值得期待,还有人需要等待,不可以轻易死去。
宁奕解释了丫头闭眼的缘故,以及“念珠”的功效。
沉渊怔了怔。
他深深望向宁奕,这小子有些歪门邪道,做出了白色珠胎这等代替视物的小玩意。
不过。
这是确实将丫头放在心底的证明。
宁奕,自己没看错人,这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家伙。
“好。我答应你。”
沉渊君声音极其罕见的温和下来,他笑着望向通天珠内的景象,立誓道:“丫头,等你平安走出蜀山后山,大师兄一定在将军府等你。”
千觞也连忙补充道:“二师兄也等着你。二师兄给你烧一大桌饭菜。”
云雾里的女孩笑了。
“宁奕你陪师兄他们聊吧。”她缓缓睁开双眼,断绝与念珠的交流,笑道:“师姐来后山了,我得去补一个妆,换身衣服。”
通天珠的景象消散。
沉渊君的笑意也缓缓消散。
大师兄坐于木椅之上,望向宁奕,轻声道:“今日是你初辟圣山之日,也是你和她的大婚之日。将军府十万铁骑就在天神山外二十里候着,这些铁骑之所以愿意来,可不是因为你宁剑仙的名字,也不是看在李白蛟铁律皇权的面子这两样东西放到北境,狗屁都不是,北境长城不吃这一套。”
这些人,追随将军府,追随北境野火。
追随裴灵素的父亲。
当年的裴旻大将军!
宁奕神情一凛,他万万没有想到,沉渊君取出一枚兵符,将其交付到自己掌心,替自己合拢五指。
“十万北境铁骑,是我替师父送给你的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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