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夏日,晨间的日光并不刺眼,带着融融的暖意。
御花园中的花木已盛放过一轮,繁华落尽之后,又蓄起了新一轮的娇艳。
唐才人带着宫婢七绕八绕,好容易才寻着了前些日子里用两袋金瓜子向老太监打听来的那处。
亭台楼阁掩映之下,一条小径豁然开朗。
小径两旁树木繁盛,遮住了从顶端泄下的日光,在这万物争奇斗艳的御花园里,倒显得过于幽静了。
为唐才人抱着古琴的侍女瞧见眼前光景,忍不住担忧道:“主子,这地方这么偏,莫不是寻错了?”
唐才人心中也有些犹疑,但又不想在侍女面前露了怯,挥手示意宫婢将古琴在路旁石案上放好,面上一派沉静:“想来那老太监不敢随意糊弄,你们先准备着,若是今日遇不见陛下,那也只能说是咱们运气不佳。”
那老太监的确未将话说死,只说此处幽静,陛下从前还是皇子时便时常来此,继位后也常会绕一段路,从此处回勤政殿。
并非说次次如此。
抱琴的宫婢听着,觉得唐才人一副成竹在胸地模样,十分令人信服,便不想其他,依言将琴放在了石案上。
唐才人拢着裙摆小心坐下,待坐稳当后又将裙摆好生铺开,使得看起来随意散落在地的裙尾,弯折的弧度刚刚好。
指尖在琴弦之上拂过,清脆悦耳的声音渐渐响起。
唐才人特地挑了支舒缓的曲子,这支曲子听着虽并不十分华丽,也不能很好地显示出她在古琴上的造诣,却胜在曲调悠扬婉转,沁人心脾。
哪怕陛下不打算从这儿过,只要听得她这首曲子,想必也会特地过来瞧上一瞧。
唐才人这般想着,心中不禁紧张几分,忙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口气,堪堪稳住心中情绪。
老太监看在那两袋金瓜子的份儿上,倒没糊弄唐才人,穆淮下了朝后,的确要路过此处。
唐才人拨.弄古琴的声音不大,穿透力却不小,穆淮离此处还有一段距离,便听得隐隐约约有乐曲声。
用脚指甲盖儿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穆淮略略扬了扬下巴:“去看看是谁。”
身后的小太监立刻小跑着去了。
不大一会儿便回了来,向穆淮回话道:“回陛下,是毓秀宫的唐才人。”
“哦?”穆淮眉眼一挑,半分也不意外,抬步朝前而去:“过去瞧瞧。”
一队人浩浩荡荡往那小径去了。
唐才人身边的宫婢眼尖得很,见树影后一行人越走越近,小声道:“主子,陛下来了!”
唐才人淡淡应了一声,手中音律丝毫不乱,仿佛来人是谁都影响不到她。
宫婢见她这处事不惊的模样,更加觉得自个儿跟对了主子。只要这回唐才人得了陛下青睐,她作为唐才人身边说得上话的宫女,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穆淮行至小径旁,却并未出言打断这旋律,身后一行人也都垂着手安安静静。
唐才人仿若未觉,仍自顾自地弹奏着古琴,好似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她与古琴一般。
穆淮冷眼瞧着不远处坐在石墩上的女子,笑得颇有些玩味。
好一个傲如兰淡如菊的林中仙女。
这唐才人脑子倒也不算笨,明白自个儿容貌不出挑,便想着法子要在“不经意间”显露出她最拿手的东西。
瞧着这指法,应当是在琴艺上下过不少功夫的。
穆淮瞧了一会儿,便觉无趣。
无趣了一会儿,又忽地想起姜宁灵来。
姜家百年底蕴,族中子弟无论男女,于琴棋书画、兵法策论皆是必习,姜宁灵应当也是善音律的。
就是不知她在音律上花了多少心力。
也许改日能让她演奏一曲。
他提要求,姜宁灵应当不会拒绝。
穆淮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那连裙摆都一丝不乱的唐才人身上,思绪却早飘去了永安宫里。
唐才人从前在府中便已练过此曲许多便,对此再熟悉不过,不必凝神也能弹奏流畅,因此也能分出心神去偷偷打量穆淮。
见穆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一动未动,仿佛正看得入迷,唐才人心中不自觉漫起喜意,心中松了一口气,却不曾想心神荡漾间手下一错,登时乱了几个调。
听得陡然突兀的曲调,穆淮不禁皱了眉,方才飘远的思绪也一下被拉了回来。
唐才人心中一颤,忙稳了稳神,继续方才的音律,心中却难免有些忐忑,生怕穆淮不喜。
待一曲毕,背后已生出薄汗。
穆淮听得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抬手“啪”“啪”拍了两下,声音响在幽静的林子里,听着说不出的突兀。
唐才人的心也跟着颤了两下,而后抬起头来,见到穆淮在不远处,先是惊讶了一瞬,而后盈盈拜下:“嫔妾参见陛下,方才嫔妾抚琴太过入神,未发觉陛下到来,还请陛下莫怪罪。”
穆淮在唐才人开口时便抬步向前,待唐才人话毕,穆淮也正好来到了她面前,抬手虚虚扶了她一把:“才人抚得一手好琴,教朕郁结的心事都疏解了开,又怎会怪你。”
唐才人面上露出一抹娇羞,顺着穆淮虚扶的动作站起身来,柔声道:“嫔妾习琴已十三载,有幸曾得大家指点,权当修身养性罢了,今日能为陛下解忧,嫔妾幼时习琴之苦,也不算什么了。”
一番话说得温柔小意,仿佛将穆淮捧在了心尖里。
穆淮仿佛也醉在了这温柔乡中,唇边勾起了一抹笑:“有心了。”
说着,将一旁侍女手中的披风接过,为唐才人拢上:“虽说已经入了夏,可晨间风凉,还是仔细些。”
唐才人面上娇羞更甚,一派感动地模样。
穆淮没再说什么,带着人离开了。
待一行人走远后,方才抱着披风的宫婢忍不住激动道:“主子,今夜里陛下定会来咱们毓秀宫!”
唐才人低低“嗯”了一声,面上平静,心里却也十分激动。
今日的收获,已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想。
唐才人轻抚着身上的斗篷,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一派处变不惊的沉稳模样,指挥着宫婢收好古琴,往毓秀宫回了。
虽说晨间的风的确透着凉,可毕竟已入了夏,唐才人拢着披风走了一路,鬓发都有些被汗湿了。
可一想到这披风是穆淮亲手为她披上的,唐才人便不自觉拢得更紧了些。
待走进毓秀宫,正碰上陆婕妤在院子里指桑骂槐。
陆婕妤不敢明着说姜宁灵如何如何,便随意寻了个物件儿指着便开始骂,骂得没头没尾的,却叫人处处都能想到姜宁灵身上去。
唐才人瞧了一眼,不谷欠多理会,径直往自个儿屋里走去。
刚走出没两步,便听得陆婕妤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唐才人,这大清早的,抱着琴是从何处回来?”
唐才人顿住脚步,面上带着特体地微笑,答非所问地给陆婕妤行了个礼:“嫔妾见过婕妤娘娘。”
见唐才人一派恭顺的模样,陆婕妤心中舒服了些,但一看到她身后侍女怀中抱着的古琴,便气不打一处来。
陆婕妤的父亲出身草莽,可以说是被先帝一手扶持起来的,自陆家发迹后,陆父便也学着京中高门大户的人家,给几个儿女请了许多先生,让他们学这学那。
可许多事情并非一朝一夕能沉淀而成,哪怕陆婕妤样样都跟着先生学过一遍,可放在京中贵女里,仍是拿不出手。
这也没少让陆婕妤暗地里咬牙。
如今见着唐才人拿着琴,陆婕妤乎地一股无名火起。
从前那些贵女看在他父亲的官职上,不好当面笑她,却也不曾细细遮掩,如今她成了婕妤,这唐才人还不是任她搓圆揉扁?
陆婕妤这般想着,气势便足了许多,捏着帕子半掩着嘴,上下打量唐才人一番,冷笑道:“这大热天的,怎的还穿个披风在身上?唐妹妹莫不是冬夏颠倒了?”
陆婕妤自是不知这披风“大有来头”,只想着借机嘲讽几句,若是能气得唐才人回嘴,那她便用婕妤的身份好好教训教训她。
唐才人抿了抿唇,并未说话。
倒是一旁的侍女忍不住了,小声道:“这披风可是陛下亲手为才人披上的!”
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陆婕妤听个清楚。
陆婕妤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还未等她再说什么,就听得门口的通传声,而后一个小太监带着一队人进了来,往唐才人房中送了好些首饰,说都是陛下赏赐下来的。
唐才人瞧着那些宝贝一件儿一件儿捧进她房中,瞥了陆婕妤一眼,轻轻一笑,转身进了房中,留陆婕妤在原地咬牙跺脚。
唐才人得了大把赏赐的事儿很快便传到了永安宫中。
若竹有些忧心地同姜宁灵道:“陛下还未召过唐才人吧?这好端端的,唐才人怎的忽然得了这么多赏赐?”
姜宁灵正倚在美人榻上翻看话本,听了这消息,也不由得皱了眉。
穆淮这几日都歇在她这儿,还未见过唐才人,今儿早上离开时都未从他口中听到过半点儿与唐才人有关的事儿,莫非是今日晨间这般短的时辰里,唐才人便得了他欢心?
前日里唐才人特意来她面前,言语间隐约夹着示好,那时她便明白这唐才人日后定是要争上一争的。
只是,没想到这般快。
姜宁灵忽觉心中烦乱,话本也看不下去了。
一日光景消磨而过,待到了傍晚,姜宁灵用过若竹特地熬好的安神汤,想早早睡了。
若竹收了盛汤药的碗,见姜宁灵已然躺进被褥里,有些不放心道:“娘娘,勤政殿那边还未翻牌子呢,陛下若是来了咱们永安宫可如何是好?”
姜宁灵裹着被子阖上眼,不甚在意道:“你觉得陛下今日会选永安宫还是毓秀宫?”
若竹未再多言,在屋中陪着姜宁灵,待她沉沉睡去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谁知一出门,转身便看到绣着龙纹的衣袍。
穆淮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