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和煦,日光温暖。
安国寺后山的桃花开得纷纷扬扬,醇和的香气夹在风中,沁人心脾。
石子铺就的路上,游人三三两两,有许多豆蔻年华的少女,三五成群地往桃林深处而去。
姜宁灵戴着帷帽随人流一道往前,并不十分显眼。
偶有谈话声传来,又很快散在风里。
“听闻寺后那株古树许愿很灵的,尤其是在姻缘一事上!”
“当真?”
“当真!若是不灵,怎会有这么多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也来这里?”
说话的少女声音清脆,言语间透着向往。
许是离得近的原故,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落在了姜宁灵耳中。她环顾一周,见同她一般带了帷帽的女子不在少数,想来都是些谷欠来求姻缘却又面皮薄不想叫人认出来的贵女,忍不住弯唇一笑。
姜宁灵缓步往前走着,不多时,身后又响起方才那少女的声音,听上去比方才刻意压低了几分。
“听说,翰林学士家的那位,便是在此处求的姻缘。”
“那一位?那,这古树果真灵验。”
“那可不,说起来,那位也真是面皮厚。”
二人话语中不加掩饰的议论与嘲讽,听得若竹一阵皱眉,忍不住转头看向自家小姐,却只能见她面容掩藏在帷帽的轻纱下,神情看不真切。
那两名少女显然还未意识到这番议论被听了去,仍在那自顾自地说着。
听得那些话语之中的刻薄之意愈发明显,若竹有些听不下去,正想转身辩驳两句,就被姜宁灵抬手制止。
“不必理会。”
女子的嗓音比三月的春风还要轻柔婉转,但语调间却带着些漫不经心地冷意:“归根结底,不过是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酸罢了。”
若竹动作一顿,觉得自家小姐说得有理,可到底有些不忍心,低声道:“小姐,这会儿人多了起来,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吧,省得不清净。”
姜宁灵知晓若竹是担心她听了那两人的话难受,心中虽不甚在意,却还是依着若竹的意略略加快了脚步。
桃林正中央,是一株古树。
没人能说得清它经历了多少年岁,众人只知晓在这安国寺落成之初,这棵树便在这儿了。
安国寺如今百年香火不断,渐渐地连带着这课树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这株桃树主干粗壮,由两名成人合抱都勉强,枝干底部的土壤微微隆起,依稀可见其下盘根错节的根须。向上而去的枝叶繁盛茂密,春日里长出的新芽正迎风舒展。
与桃林中其余树木不同的是,这株古树上缠挂着许多系了木牌的红绸绳,或新或旧,交缠在枝桠间,给它添了一分别样地美感。
姜宁灵仰头望着一树随风轻舞的朱红绸缎,起先还想要找出数月前自己挂上去的那根,待目光流连一番后,又觉想要找到它几乎是不可能。
不知怎的,她脑中忽地想起方才来时路上听到的谈话来。
起先她也是听闻安国寺后山的桃树许愿甚灵,才来了此处。至于灵不灵……
灵的。
否则她也不会特意回来还愿了。
只不过,多年心愿一朝成真,倒叫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若竹见她只仰着头不知在看何处,便提议道:“小姐,来都来了,不若再许一个愿?”
姜宁灵有一瞬间的茫然:“再许一个愿?”
若竹犹豫一番,大着胆子道:“小姐既已成为正——正室,不如再向神灵许愿,成为那位捧在心尖尖儿上的人。”
若竹方才差点脱口而出“正宫娘娘”这一称呼,话到嘴边又想起这是在外边儿,生生改了过来。
姜宁灵闻言一笑,心中反倒比来时松快几分:“不可贪多。”
这话,像是说与若竹听,又像是劝慰她自己。
“好了,这两日府中忙上忙下,我好容易偷得半日闲,也该回去了。”
说着,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去,裙摆轻旋间,带起落花纷纷。
姜府内外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偶有行人从门前路过,皆忍不住朝内张望,眼中一派羡艳惊叹之色。
姜宁灵的马车从街中穿过,路人认出这是姜府马车,面上打量之色更甚,顿时放慢了脚步,更有大胆的,直接停了下来,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自新帝封后的诏书下来后,姜宁灵便身不由己地活在京中达官显贵茶余饭后的资谈里,对于这些意义不明的探究打量,早已见怪不怪了。
姜宁灵在若竹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朝府中而去。
路人见马车中下来一道纤细身影,猜到十有八九便是姜家即将入主中宫的那位,一个个更好奇了。待见女子面容掩盖在帷帽的轻纱之下,又都忍不住一阵失望。
“早便听闻姜家大小姐瑰姿艳逸,华容婀娜,今日虽只得见背影,却也难掩气质清然,这等人物,怎的就想不开非要去……”
有路人叹息,话还未说完就被同伴打断:“慎言,皇家之事,也是你我之辈可议论的?”
这些议论声姜宁灵全未听见,只缓步朝府中而去,将那些声音隔绝在身后。
再过几日,便是新帝的封后大典。
不论姜氏怀着怎样的心情,这事儿都马虎不得。
姜宁灵跟着忙前忙后了两日,眨眼便到了大婚当日。
天子大婚,自是庄重威仪。
宫中早派了嬷嬷前来教导姜宁灵礼仪,姜家簪缨世家,这些事情对姜宁灵而言并不难,几乎只需嬷嬷稍提点两句,她便全都会了。
只是这到底是她大婚,姜宁灵心中难免紧张。待大婚当日,心中的紧张之感难免又愈发地浓重了起来。
以至于当封后大典结束,她坐在永安宫铺满红绸的床榻之上时,心中的紧张感仍未散去。
若竹仍陪在她身侧,见四周闲人都已散去,便低声关切道:“小姐,可要用些吃食?”
姜宁灵摇了摇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没有半点胃口。
若竹知晓她的性子,便也不再多言,只垂着手站在一旁,静静地陪她等。
不知等了多久,窗外已从暮色西沉到月上梢头,若竹觉得自个儿腿都有些麻了,外边儿却仍然静悄悄的,并无半点儿动静儿。
姜宁灵身板坐得笔直,层层华裳包裹住她纤细的身子,却压不住那一份秾丽。
若竹忍不住小声劝道:“小姐,夜已深了,不若先歇下吧。”
姜宁灵依旧摇头,未发一言。
又等了一阵,见若竹面上担忧之情掩不住,姜宁灵这才开口道:“你应当是觉得陛下不会来此了吧。”
若竹心事被戳穿,索性不掩饰,咬着唇点了点头。
姜宁灵浅浅一笑,笃定道:“他会来的。”
哪怕新帝在一众贵女中选她为后,是经历了重重无关感情的思量;哪怕她父亲为了她在其中推波助澜许多,导致新帝“不得不”选了她,但再怎样,新帝也不会在新婚之夜便拂她的面子,亦或是说,拂姜家的面子。
毕竟新帝立她为后,多半是看中了她身后姜氏一族在文人士族中的影响力。
许是同若竹说了几句话的原故,姜宁灵心中的那些紧张感一点点散去,还有心思开起了玩笑:“只要陛下长了脑子,今夜便一定会来。”
新帝能踏上这个位子,想来也不会做出这等明晃晃打姜家脸的举动。
说着,不自觉勾了勾唇角,心中渐渐松快了下来。
只是这一口气还未松完,便立刻又提了起来。
前方传来“吱呀”一声响,门开了。
姜宁灵余光瞥见玄色的皂靴踏步而来,身子不由得绷了起来,方才勾起的那一点笑意也僵在了唇角。
美人身形掩在层层红绸下,凤袍繁复华美,却压不住美人瑰丽之态,反倒更显其贵气,与外袍上的织金凤纹相得益彰。
美人面容掩在珠帘之后,并看不细致,但正因得此,更添几分朦胧美感,唇边那若有若无地笑意,勾得人无限遐想。
像是那梦中人。
穆淮踏进永安宫正殿时,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姜宁灵只慌乱了一瞬,很快便正了神色,端端正正坐好,听着穆淮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不知不觉间心如擂鼓。
脚步声停了下来,下一瞬,面上的珠帘被掀开,姜宁灵下意识抬头,不期然望进穆淮眼里。
他眸色如墨一般深,看不出喜怒,面若刀削斧刻,轮廓比常人更深邃些,多了份凌厉地美感。
心中所念近在眼前,姜宁灵这一眼看去,便有些收不回来。
见少女丝毫不闪躲地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絮,穆淮心中不禁有些微妙。
他也不知是怀着何种心情,并未出言打断她这近乎无礼地目光。。
于穆淮而言,这张面容既陌生又熟悉。熟悉到他似乎能透过这般身影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
若是锦嫣仍在宫中,应当也出落成这副模样了吧。
穆淮思及此,心中不由得一动。
——或许,颜色不能及她。
待穆淮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赞叹眼前女子容貌之美时,不由得在心里嗤笑一声,收起这些散漫的思绪,抬手将姜宁灵凤冠上的珠帘更挑开几分。
这珠帘是以装饰为主,于视线并无大碍,姜宁灵原本便能看得清穆淮面容,可待珠帘掀开,面前再无遮挡,她的心还是抑制不住地跳漏一拍。
姜宁灵勉强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眉眼弯弯,对穆淮浅笑:“陛下。”
美人含笑,如芙蓉带露,比春日里漫山的花雨更要勾人心魄。
穆淮神色一沉,没由来地抿紧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