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许露在整理东西。
她在那个卷起来的宣纸堆下面发现了一张合照,在书桌上看见了他送他的笔,打?开抽屉的时候,看到了一串看起来有些廉价的贝壳手链。
太多了,收拾不完。
合照和水性笔可以扔进垃圾桶,可是这条她手里握着这条贝壳手链,怎么也下不了手。
那天在洱海边上严骆荣从部队里偷偷溜出来看她,带来了这条项链,是用?他自己的工资买的,不是用?家里的钱。
但是简澄九却拿出了一个价值相当昂贵的天鹅心钻戒摆在她面前,这两样?东西形成鲜明的对?比,贝壳手链黯然失色,被她藏在抽屉里,再次拿出来,许露感觉自己灵魂被剥离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许露连忙把手链藏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东西。
同事?和她一样?都是新?来的讲师,二人年?纪相仿,有很多共同话题。
“许老师,你还记得江有枝吗?我们?学校毕业的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女孩儿。”同事?说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新?闻爆出来,她双目失明了。不知道画展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许露眸子颤了一下:“什么新?闻?”
同事?把手机递过来:“你看都上热搜了,她的名气虽然不算大,但好歹也是曾经担任过糠馨杯评委的人。评论都在说好可惜啊,我还看过她画的《夜宴》,一幅画被拍出了百万天价!”
许露夺过手机,一页一页地翻看下面的评论。
好在社?会?对?于这个有灵气又漂亮的女孩儿很是包容,评论里都是祈祷和祝福。
平时有空闲的时候许露经常会?去看江有枝,知道温锦书把她保护得很好,这条新?闻能被发出来,内容也是积极的,提到江有枝的时候充满了赞美之词。
许露看了有十几分钟,同事?忍不住把手机拿回来:“行了啊,你拿你自己手机看。”
许露把手机还给同事?,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打?开手机屏幕锁,看到屏保上一张合照,动作?微滞。
是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拍的,那个时候严骆荣还跟他说自己家里很穷,许露给他煮了一碗方便面,严骆荣像是吃到了什么人间美味似的赞不绝口。
没有华丽的北京,只是在她的小公寓,他们?留下了第一张合照。
画面中?她的笑容很灵动,严骆荣不熟悉镜头,选择看向许露,似乎满眼?都是她。
“欸,又有一条新?闻!”同事?刷新?了一下热搜,“我的天呐,许老师你快过来看。”
许露回过神,过去凑近一看,屏幕上出现一排黑色大字:“毕业于央美新?生代美术家江有枝宣布在一月十五日举办画展。”
“她不是看不见了吗?”同事?捂住嘴巴,“是要展出没有遭遇意外之前的画作??”
许露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
“呜呜呜,我一定要过去看。听说她在云南写生的时候遇到了洪水,头部磕到岩石才双目失明的,简直是天妒英才。”同事?摇晃了一下许露的肩膀,“许老师,你去不去呀?”
许露点头:“嗯,我去。”
-
一月十五日当天,小雪飞扬,晶莹剔透的雪霰子在枝头凝结成了霜露。
许露戴上厚重?的围巾,和同事?一起来到会?展中?心。
由于江有枝设置了限人数限时间观看,控制一个小时内画展内部人数不超过二百人,所以通行很流畅,观看体?验也提升了一大截。江有枝特地多送了许露一张票,可以和同事?一起来。
入眼?是一条漫长的走廊,灰色的墙面映出各色的灯光,顺着向上的斜坡走上去,每一盏灯下都挂着一幅画。
前面几幅是最开始在洱海边上画的,画面精美写实,好像真的可以透过画布看到湛蓝色的天空和一跃而起的海鸥。
越往上走,物?象就越单调,有的时候只是一盘菜,一朵花,一条小路,甚至一双眼?睛。
一直到了中?间那条走廊,明亮的灯光下,许露看见红彤彤的背景,酒杯和色彩对?比鲜明的服饰描绘出一场盛大的苗寨婚礼。
再往后画作?的风格就突然变了,由写实变成抽象,形状和线条边缘轮廓不再渐变,而是直截了当,但正是这样?粗犷的笔法,画面的冲击力更加强烈,给人一种直击灵魂的战栗感。
“……天啊,”同事?一声感叹,“她才二十三岁吧,上天赋予了这个女孩儿什么样?的一双手?”
继续往前走,许露看到江有枝手里拄着拐杖,微笑着在和面前人洽谈。那个不笑的时候显得很严肃的男人许露认得,正是德高望重?的齐颂教授。
齐颂先问候了几句江有枝的身体?状况,然后说:“这里有几幅画的标注时间是你近一个月创作?的,真是奇迹,不知道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江有枝手里握着拐杖,眼?前可以看到朦朦胧胧的光线。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江有枝指了指左侧的走廊,那里站着一个男人,身着制服,个子很高,抬起头在看墙面上挂着的画作?。
觉察到齐颂的视线,男人转头看过来,头顶的灯光经过他极高的眉骨,在眼?窝上投下一块阴翳。
齐颂听到江有枝清浅的声音,开口说:“他是我的眼?睛。”
“小枝,齐教授。”许露上前打?招呼。
“小许啊。”齐颂转过头来,他现在是许露的领导,二人之间也有些交集。
同事?显得有些局促,他没有想到许露这两个人都认识,说话的时候舌头差点打?结:“初,初次见面,哈哈哈,江小姐,我从小就看你的画——啊,我的意思是,你的作?品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很出名了。”
江有枝轻轻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眉眼?都弯了起来,很好看。同事?发现她的双眼?无神,虽然早已听闻,现场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他刚才听江有枝说,那个军人是他的眼?睛。
女神近在眼?前,但女神已经有身边人,同事?捂住胸口一脸痛苦。
出门的时候,看到他这副样?子,许露嘴角一抽:“……你面部痉挛了?”
同事?长叹一声:“你不懂,我失去了挚爱。”
许露眸光闪烁,并没有说话。
再过几天,首都殡仪馆将要举行严骆荣的葬礼。
他是严家从小就娇惯着长大,无法无天的大少爷,同时也是边境的一名很普通的战士,再然后,也曾经是她的男朋友。
是严骆荣的母亲娄相宜亲自来邀请她的,这个京圈上层的贵妇人把车停在玉兰巷子逼仄的通道内,下车,敲响她的房门。
这么短的时间,娄相宜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睛发肿,看得出来哭了很久。
许露把娄相宜请进客厅,同样?很小的一个客厅,只有十几平米,但是被许露装点得非常温馨,就在这里,她和严骆荣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露露……我可以这么叫你吗?”娄相宜捧着许露给她倒的水,说话有些犹豫,“我们?曾经见过的,我是荣子的妈妈。”
许露点头:“我知道,阿姨。”
娄相宜捏紧了手指,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开口:“本来,荣子的意思是想把他的财产都给你。但是露露啊,你也知道,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法律认定的关系,结婚证什么的,都没有。”
许露低头,只说:“阿姨,我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
“我的意思呢,补偿还是会?给的。至于遗产——”娄相宜用?余光去看许露的表情,“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要知道,那个小姑娘,叫小九的,她怀孕了。”
许露依旧是低着头,喝了一口水。
娄相宜看出她的情绪:“……你已经知道了,小九告诉你的?”
许露微微点头,抬起眼?睛,明眸清浅:“东西和钱我都不要,阿姨,你愿意怎么处置都行。”
娄相宜一阵发抖,随后用?手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她失去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难过不比其他人少一分。
“补偿也不用?,我现在的工资可以养活自己。”许露站起来,“那我就不送了。”
娄相宜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反而显得局促不安:“如果他还在的话,你应该会?是我的儿媳妇。”
许露低眼?:“没有如果了。”
“是,没有如果了。他被送去医院的时候还有一口气,但是毒素蔓延太快,他终究是没被抢救过来。”娄相宜深吸一口气,“你们?从前这么恩爱,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难过吗?”
许露没有接话,而是看了一下手表:“阿姨,我待会?儿还要去上课。”
“露露啊——”
“我真的要走了。”
娄相宜咬了一下嘴唇,走出房间,最后回过头往许露的方向看了一眼?,企图看出痛苦的情愫。
然而并没有,她看到的只有陌生和冷漠,和刚开始她在老宅见到的那个女孩儿判若两人。
“一月十六日部队决定给他举行葬礼,到时候,你能过来吗?”娄相宜脚步停顿,还是问道。
回忆到此终止,许露从地铁上下来,撑着伞走进殡仪馆。
“嫂子。”陈延彻看到许露马上走过来,“我帮你把伞放好。”
“谢谢。”许露刚说完,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棉袄的姑娘走过来。
简澄九看向陈延彻:“燕子哥,你在叫我么?”
陈延彻向来是个温吞的性子,然而这一刻,他却抬起头看着简澄九,一字一顿:“不是,我叫的嫂子是许露。”
许露和简澄九四目相对?,简澄九故意摩挲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率先开口:“你来做什么?”
许露轻轻笑了一下:“戴着刻有别人名字的戒指,不膈应么?”
简澄九一愣:“你说什么?”
许露眼?睛一眯,看见简澄九把戒指取下来,之间这颗粉色钻戒正中?央刻着四个英文字母“XLWA”。
许露吾爱。
简澄九手里紧紧攥着戒指,脸色微白:“你已经知道我怀孕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又丢出一个筹码。
许露歪了一下头,语气波澜不惊:“那你也最好确保生下来之后,孩子的DNA和他相匹配。”
简澄九瞳孔遽然放大,眼?边微红:“……你在说什么?”
许露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向殡仪馆内部。
而就在此时,几个警察把简澄九围起来,戴上手铐。
娄相宜站在在他们?之中?,脸色阴沉,闭上眼?睛:“带她走吧。”
“娄姨……”简澄九哽咽起来,“我是小九啊。”
娄相宜并没有看她。
原来他的队友在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另一个摄像头,是仡引旅店的一条黑色产业链,却在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调取婚宴那天的视频内容后,众人发现严骆荣根本就没有和简澄九发生关系,只不过是简澄九拍摄角度刁钻,给人造成了误会?而已。
这说明,要么简澄九没有怀孕,要么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严骆荣的。简澄九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机关算尽,把自己给栽了进去,树立好的人设和名声毁于一旦。
在简澄九被带走之前,娄相宜把那颗天鹅心钻戒拿回来,走到许露面前,蠕了蠕唇,然后说:“你也知道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要不戒指……你还是留下?”
许露看着那颗闪烁着光彩的钻戒,伸手接了过来,然后和他的遗物?一起,放入那个黑色匣子。
花圈中?央摆着一张黑白遗照,照片上的严骆荣依然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欠揍表情,但是他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了。
由于是给任务做出了巨大贡献而牺牲,他将被授予烈士称号,埋葬在烈士园林。
许露双手合十,看着遗像上他的那双眼?睛,默念道:
“你说过你会?娶我,我是知道的啊。”
“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天主会?不会?允许你吃腌咸菜和牛肉味泡面呢?”
“你是为了祖国边境的安全而死,所以按照《圣经》上说的,你会?上天堂。”
“神父没有骗我,原来我的幸运和归宿真的指向南方,因?为我在那里遇到了你,而你的灵魂也在那里安息。”
“我不怪你是个骗子,不管贫穷还是富有,我喜欢的,也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