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江岸45

夜晚的山林有风过,带起“簌簌”风声,就像国产老恐怖片里的背景音乐,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偏偏这时候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细密的雨点打在树叶上,沙沙拉拉,脚下有一层厚重的落叶,人踩下脚的时候也要虚虚探一探。

这里毗邻湿地公园,再往南边走沼泽地遍布,尤其是这样的天气,如?果陷进沼泽,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片密密麻麻的林木好像被融进了?墨汁里,偶尔几道手?电筒照射出的光线,只能一寸一寸漫无边际地寻找。

“妈的,还?下雨了,这下更没信号了。”齐颂披着雨衣,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提着对讲机,语气很不好,“联系旅游中心了?没?”

“联系了,他们马上就来。”李绛君点头。

“警方呢?救援队呢?都半个小时了!”齐颂说着,语调提起来,咳嗽了好几声。

李绛君摇头:“大雨把路都封住了,他们的车根本开不过来,已经在采取紧急措施了。”

齐颂皱眉:“这地方太大了,我们几个人根本不行。你问问那批选手?,让他们过来一起找。”

李绛君也拿着对讲机,抿了一下唇,尽量放大声音:“问过了?,他们不来。”

“人命关天的事儿,这群孬种。”齐颂的声音由于气愤而变得嘶哑。

众人纷纷沉默了?:对于选手?来说,过来一起找并不能作为比赛评定的依据,因为给分是不实名制的;并且,少一个排名前?十的劲敌对他们来说也未免不是好消息。

江有枝身上也披着雨衣,但是额前?的头发已经被完全淋湿了,粘在雪白的额头上,顺着脸颊滑落到衣领里,拿着手?电筒的手?指被浸得皱巴巴,站在齐颂身边,眼中青白分明,微抿了一下唇。

他们已经在树林中找了那么久,还?不算召集人员准备出发的时间,如?果简澄九真的掉进了?沼泽,那么可能已经没命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放弃生的希望。

“齐教授。”她声音放大,但仍然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不那么清晰。

“啊?”齐颂偏了偏耳朵。

“‘糠馨杯’最高奖金设立是多少?”

“一万人民币。”

江有枝站在雨帘里,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加清晰:“您可不可以代我通知众位选手?和周围的游客,如?果能找到我妹妹,将酬谢十万人民币,钱我会提供。”

齐颂看着她,雨下得实在太大了,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雨衣帽檐之下,一双清碧的眼睛。

镇定且坚毅。

最终,齐颂点了点头:“按她说的,通知下去。”

雨下得更加大了,好像要将整个人世间都洗刷干净一样,汇聚成大片大片的水洼,从高处流往低处,混杂着泥浆尘土,在众人脚下,踏出一个又一个难缠的鞋印。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笔钱不算一个小数目,消息一到达,本来还在犹豫的选手?们纷纷拿起手?电筒赶来,再加上游客众多,一下子,原本空荡荡的树林间就挤满了?人。

后来这一幕不知道被谁拍摄了?下来,传到网络上,标题是“人间仍有真情在:数百名热心游客冒雨寻找失踪少女”;但其实,这数百人也许只是为了?那十万元的酬谢。

这一刻的江有枝没有想到这些,她攥紧了?手?电筒,不肯放弃任何一个角落;嗓子已经喊哑了?,好像刀割似的在疼,张了?张嘴巴,发现近乎发不出声音。

林中回荡着简澄九的名字,和雨声掺杂在一起,还?有煞白的手?电筒的光线,似乎可以照亮整片树林。

江有枝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的靴子里已经灌满了水,手?脚被泡得冰凉,抬起脚的时候像灌了?铅似的沉。

她突然想到,那次简澄九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抓住她的衣领,说:“姐姐,你怪我吗?——怪我也没用,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反正我也永远不可能喜欢你。”

画面再一跳转,是江朔的脸庞,两鬓斑白,声音微寒:“江有枝,不管怎么样,小九都是你妹妹,也是我女儿。你拥有的股份已经那么多了?,所?以我会把我的这部分都留给她和你曼姨。”

她的手?指微微泛白,一种无力感从脊梁骨攀升上来:她不知道,如?果简澄九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江朔能不能熬过这场重病。

兀地,她左腿一软,好在用手扶住了?旁侧一棵树的树干,才没有跌倒。

“小枝——”陆仰歌连忙搀住她,“没事儿吧?”

江有枝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脸色煞白,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微微摇了?摇头。

陆仰歌把他的手?电筒递给她:“拿着。”

江有枝没多想,只是接过来,没想到对方把外套脱下来,将她包裹住,然后拦腰把她整个儿抱起来。

他里面穿着很薄的一件衬衣,被雨淋湿了,紧贴着胸膛,江有枝靠在他的肩膀处,在细密的雨声中,可以听见一下一下有规律的心跳。

“陆——”她勉强发出一个音节。

他没有听见,只是抱着她往回走。

江有枝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却可以感觉到他一步一顿的摇晃。

陆仰歌平时看着清隽的模样,脾气很温和,说话的时候总是戴着几分书生气;但是手臂非常有力量,抱着她的时候很稳,肌肉线条紧绷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横生的枝桠,好像生怕她会摔着。

大雨瓢泼,他们走过的脚印很快又被水淹没了,看不出任何痕迹;但是后来,每次想到这一幕,他都会把它铭刻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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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枝,小陆。”李绛君留在标记点,连忙迎过来,声音激动,“救援队来了!”

“太好了?。”大雨中,陆仰歌露出一丝微笑。

救援队的行动非常迅速,大雨好像对他们没有什么影响,一路过来,身手十分矫健,大面积展开搜寻,联络等操作都非常娴熟,就像在这丛林之间铺开了?密密麻麻的一张天网。

雷达,搜寻犬,扫描仪,将林中的数据汇聚成信息,呈现在黑绿色的屏幕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有枝听到耳边一阵嘈杂的声音,窸窸窣窣,伴随着一阵欢呼,由远及近。

“太好了?,”李绛君顾不上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人找到了。”

陆仰歌低下头,声音微低,重复了?一句:“小枝,人找到了,还?好是掉进了?洞穴。”

江有枝听见了?,但是她说不出来话,只能用手攥紧他胸前的衣服。

陆仰歌知道她的意思,手?臂的力道紧了紧,好像在表示安慰。

雨还在继续下,他抬起头,却意外地在雨帘中看到一双眼睛,冷冽的,像狩猎中的鹰,瞳孔是黑曜石般的深黑色,没有丝毫温度,只是一眼,立刻移开。

少女被放在担架上,旁边有个男人一直跟着医疗人员走,声音焦急:“小九,小九没事儿啊,荣哥在这里。”

陆仰歌收回视线,却听见旁侧传来一个声音:“她怎么样?”

“应该是贫血。”陆仰歌并没有松手的意思,甚至没有抬头去看。

沈岸看到那张苍白的脸,眼睛里应该是进了?水,眉头紧皱,很不舒服的样子,心里像白纸被揉皱了似的心疼,伸出手想去探她的体温,却被人立刻躲开。

“我听到那边在叫你。”陆仰歌微不可察地将手?收了收,“不去吗?”

沈岸眸色一沉,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急切:“你让我看看她!”

“凭什么?”陆仰歌抬眸的时候,眼神像狼,极具攻击性,“你谁?”

沈岸眉一拧,对上他的眼睛,好像空气在这一瞬间变成了?胶状,可以迸溅出火花。

只是一刹,沈岸舔了?舔腮帮:“行,那您哪位?”

陆仰歌眸色深寒,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沈先生,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可以保护她?或者说,你认为她身边就只会有你一个人?”

他的语气带着稍许讥诮,沈岸喉结上下一滚,神情微暗。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大一。她人很漂亮,我们男寝晚上讨论得最多的姑娘就是她。有一回我们两个班一起上课她迟到了,弯着腰从后门溜进来的时候被绊了?一下,摔到我身上,揉着脑袋懊恼的样子很可爱。”陆仰歌看着他神情的变化,轻笑了?一下,“我本来以为你们之间的感情很深,我没有任何机会——但是吧,还?是要谢谢你,把她送到我身边。”

“你他娘的——”沈岸眼边猩红,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

陆仰歌眉一抬,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

沈岸松开手?,舔了?舔后槽牙,大雨淋湿他的裤脚,冷意逐渐攀升。

他和小枝,认识了?十几年,在一起一年,分开两年。

在这期间,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靠在别的男人的怀里。

明明那年盛夏的傍晚,她还踮起脚眨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说:“三哥,我喜欢了你好久,会很乖,听你的话?,也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这些记忆好像被火舌舔舐过的书卷,化成灰烬,被大雨零落在泥土里,再也找不到了。

“小陆,有枝怎么样了?”不远处,李绛君打着一把伞走过来,“要不还?是一起送去医院看看吧。”

“嗯,好。”陆仰歌收回目光,走的时候和他擦肩而过。

沈岸站在原地,听到他们路过的时候,他怀中的女孩儿咬着沙哑的音色,似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陆仰歌?”

陆仰歌就低下头,靠近她的耳边,温和着语气说话。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雨声太大,模糊成雨点打叶的旋律,漫散开来了。

被雨浸湿的衣服太冷了,粘在身上,被风一吹带来一股奇异的冰凉。

沈岸站在雨里,雨水将他的背影描摹成一道颀长的黑影,和周围的景色一起融进画中,是带有国风色彩一幅颇有意境的画卷。

——但是这幅画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