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人人都懂,但是真干起来就不是那回事儿了。
琴这玩意儿一天不练就手生,陆婉吟已经荒废许久了。她勉强顺着琴谱拨拉了几个音,自己都觉得难堪。
什么是呕哑嘲哳难为听?这就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啊。
若是沈峥嫌难听进来要她停手,是不是也算目的达成?陆婉吟心里虽然没底,却也觉得要不然试试算了。
她按着琴谱尝试了两边《凤求凰》,想起了白天她在闫妈妈面前是如何言之凿凿引经据典的,最终决定还是放弃。
很好,琴能陶冶性情,看得出我这个人性情确实不佳。
陆婉吟自嘲,随手翻页去看别的曲。
沈峥今日回来的早,他被吕含的话搅得心烦意乱,回来房便自顾自发呆,直到听见对面传来的《浮生梦》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不年少时在宫里学过一阵琴,耐不下心去练就荒废了,没过两年就被带去了军中,再后来就忙起来了。
人在忙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感怀自己的,他忙着东奔西走修修补补着破碎山河,忙得忘了抽出时间想一想自己,可外头的风将琴声传进自己的耳朵里,忽然就替自己觉得悲凉。
山河之中天地之间,人很难不觉得自己渺小。
沈峥这些年再怎么用尽全力去对抗命运,都不得不在某些时候承认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其中之一,不是读了圣贤之道就能无欲则刚,也不是真的尝了婆娑树上的长生果就了无挂碍,他也只是一个凡人。
就算他再怎么克制自己的野心、虚荣心、羞耻心还有过于满溢的责任心,把这些他觉得所有不好的东西都关在内心最深处的角落里,他也仍然会在某个时候意识到,他不甘心。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沈峥再也无心克制,去寻了两坛酒来一醉解千愁。
那厢的陆婉吟对着《浮生梦》,终于找回了几分从前在书院时练习的感觉。
她那时候坐不住,也弹不好,对着天书一样的琴谱没有耐心。那教琴的师傅也从来不逼迫,练的下去就练,练不下去就听。女学里有些女孩子对音律十分敏感,听着听着就落下泪来。陆婉吟听不懂也哭不出,闭上眼睛就再睁不开了。
等她睡醒时,天色也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身边同窗也早都各自散学回家,陆婉吟揉了揉眼睛连忙起身同师傅请罪,说她自己愚钝不堪听不懂此中真意,那师傅也不为难她,笑了笑同她说:“三姑娘,听不懂是人生大幸……”
她到今日都不是个对音律敏感的人,所学的一切都是依靠背后苦功,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时隔好几年之后离家好几千里外的京城,她终于有能窥见一点当日教琴师傅说这话时的心境。
那师傅弹的,就是《浮生梦》。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陆婉吟终于明白了是先知曲意才能得琴音,就算她明白了《浮生梦》,照旧不明白《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从没有一见不忘过什么人,没有过什么缠绵旖旎的女儿心事,心中也没有过什么牵念,思念发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沈峥就住在她对面的屋子里,打开窗就能看见那个屋子点亮的烛光,她不必苦苦去寻,没有什么无奈。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婚事已成,没有什么相思之情需要慰藉,可陆婉吟也没有什么情意可以以琴声相代诉说给对方。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无论她与沈峥是否德行相配,都被迫拴在了一根红线上携手同行,可愁怨仍然没有放过她和沈峥任何一个人。
如果沈峥有的选,也不会想娶她吧。
陆婉吟终于放弃了这些想法,一心一意地看起了《浮生梦》之后的一页。
那琴谱是她从侯府的书房找到的,除了几首她见过听过的,几乎都是多年前京中流行的曲目,不止消沉哀怨的曲调,好些慷慨激昂的也颇有意思,陆婉吟一不留神,还真看进去了。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沈峥那屋已经熄灯了。
沈峥既没有嫌她吵闹,也没有被她感动,而陆婉吟被琴谱吸引了注意力,又一次把沈峥忘了。
宿醉带来的结果在沈峥身上明显了一些,以至于天亮时他虽然照常醒过来了,身体却比往常沉重了许多。
昨日的苦涩还没有从心头散干净,沈峥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告个假算了,正想着去喊小叶,就见小叶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侯爷,诚贞哥哥在外边等着你呢。”
吕含虽然常常蹭他的车下朝,可这大清早就站在他门口等着还是头一回。
沈峥心知有事,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大步冲了出去,远远就看见吕含在侯府门前来回踱步。
他脸色难看,吕含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几分,见他出来,立时拉着他小声说道:“冯永年死了……”
沈峥只觉太阳穴一阵急痛,立时天旋地转。
吕含见他脸色,将他扶上马车,坐定了才同他细说了详情。
冯永年是被毒死的,他死状凄惨,饭食和水中都验出了大量毒素。
吕含天不亮时去看过一回,他那时候还在睡梦当中,他同刑部中人有些交情,只是平素不大在面上往来,是以被人敲开大门时还颇感意外,后听人说是冯永年死了特意来提前报信之后便匆匆赶去了刑部大牢。
他去时距离狱卒发现冯永年断气时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具体的毒发时间虽然无法确定,却怎么也不会早过今天凌晨,可就这一夜的功夫,冯永年已经臭了。
那狱卒去给吕含送信时冯永年身上已经出现了大批尸斑,一来一回的功夫冯永年身上就已经散发出了浓烈的尸臭味,拉开衣服一看身上已经腐烂了大半。
吕含捂着口鼻,看着身边一圈将隔夜饭都呕出来了的人,好心提醒道:“刘大人,我劝你等验完尸就赶紧把人收拾了吧,天凉下来的速度可赶不上这玩意儿烂的速度,生了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冲出去吐了。吕含看了看冯永年的惨状,确实已经不能用人来称呼了,他低下头去仔细看了两眼尸体,深觉冯永年此人确实是个硬骨头,死前最后一刻都想的恐怕都是如何求救,可惜最终也没成功。
得嘞,兄弟。虽然你这辈子作恶多端,死了还要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人收拾,但黄泉路上走稳点,下辈子别再碰上这群害人的王八蛋了。
沈峥听吕含讲了个大概心里也急,他为防冯永年被人灭口还特意打点了让人严加看管,又听吕含说冯永年的吃食有问题,连忙问起了其他人,吕含已经调查过了,所有犯人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有冯永年死了。
“查。”沈峥顺着他的话回想,“做饭做菜的人、送饭的人、给监狱里送菜的人、还有当天当班的人、进过监狱的人,通通去查!”
他这会儿头疼又起,比刚才那阵还严重了些,吕含看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立刻翻脸:“查什么查,你看看你这样子你能查谁,我劝你差不多得了,手伸那么长对你什么好处?”
可他见沈峥的样子又多不忍心,只好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已经让人去查当日给冯永年送饭的人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沈峥立刻蹬鼻子上脸:“还有他家人,家人的家人。有没有欠过什么债,发过什么财或者惹上了什么官司。”
吕含十分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言若,你做好准备吧。我觉着这事儿是到头了,那些人既然敢灭冯永年的口,就不会让你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再查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了。”
沈峥点头,“禁军那边怎么说?”
“我厚着脸皮跟人家喝了几顿酒,看了出城当日禁军的记录,除了例行巡查,没有什么特别的”,吕含想了想,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会不会是有人假扮禁军……”
吕含说的心虚,沈峥也听的皱眉,这虽然是目前最有可能解释当日是什么情况的分析,然而说出来之后两个人还是觉得一阵离谱。
“也不一定,禁军那么多人,有些没见过的生面孔很正常,更何况……”
更何况禁军虽然理论上只听皇帝调派,然而一层层细化下去,也未必没有人听其他人调遣,更何况当日搜查他们的人不多,难度虽大却也不是没有人能做到。
“能把手伸这么长的,也没有几个人了,更何况葛无因不是他的门生吗?你说会不会是那位?”
沈峥也说不好,他虽然心里觉得那位不会这样做,可这事儿发展到如今又推不倒别人身上去,不免心烦意乱。
“要不你告个假,今日不去朝上了?”吕含提议道。
见沈峥点了点头,吕含终于觉出一丝欣慰,正准备叫马车调头,就听见沈峥说:
“你也告假,我们去看冯永年。”
吕含愣在当场:“告诉我只有你,没有们,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1、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出自宋朝诗人李煜的作品《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2、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全文出自《凤求凰·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