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快马加鞭送进陆家时,祖父与父亲恨不得抱头痛哭,在祖父一声声又一声天佑我陆家门楣里,连平日看她如同瘟神一般的舒姨娘都眼含热泪冲她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婉吟总觉得舒姨娘的眼光里带着几分终于把这个小兔崽子打发走了的欣慰之情,以至于她一直在猜想,这舒姨娘是不是这些年看她碍眼以至于她终于要出门了舒姨娘绷不住解脱的心喜极而泣。
大概是琢磨舒姨娘的眼神太出神了,陆婉吟从跪下起来到回到自己屋里都没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雁儿悄悄站在桌边,看着陷入沉思的她,又瞧了瞧一路跟着她们回房却始终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的陆琰,心里害怕,走上前摇了摇她的肩,带着哭腔同她说:“姑娘你说句话啊,姑娘你别吓我……”
大约是雁儿怕极,生把陆婉吟从沉思中晃醒了几分,这会儿她的心思已经从舒姨娘的一个眼神里流水似地跑到九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地方。
从前些年她想出去玩结果不小心撞破了舒姨娘装病同父亲撒娇一事开始,到昨天她做女红课业时不小心绣错了一片叶子的走向又懒的拆掉只好生纫了两针充数一事会不会被舒姨娘告诉女工师傅才结束。
她想得太过投入,以至于被雁儿晃回神的时候愣了一瞬,“啊?我该说什么……”
哪知这话一出陆琰也慌了,大约是误解了她这话的意思,陆琰慌忙起身面对她抚了抚她的肩,轻声安慰道:“妹妹别慌,只是嫁人而已……”
陆婉吟看了看陆琰,又瞥了瞥一旁强忍泪水拼命点头的雁儿,终于在两个人极其复杂的表情里拼凑出了刚刚被她忽视了的那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她看了看陆琰,非常诚恳地发问:
“我要嫁给谁啊?”
随即她就看见了陆琰那张常年端方稳重温润如玉的脸在听见了她的问话之后终于难得地露出了一片空白。
陆琰皱了皱眉,努力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也没有找回自己丢失了的语言,最后发出了一声微弱且不确定的疑问:“啊?”
然而对上妹妹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陆琰还是没法放弃自己从小在她面前所扮演出来那全知全能的兄长形象,只好勉强回想自己对这个未来妹夫的印象,然而他想了半天大脑一片空白,只好抽了抽嘴角,勉强磕磕绊绊地回答道:“就、就是那个、沈郎啊……”
现在变成了陆婉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看着陆琰,脑子里冒出来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你叫得还挺亲热啊”,然而下一瞬间她终于敏锐地意识到哪里不对,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迅速到差点撞到陆琰的下巴。
陆琰动作迅速地后退一步,准确无误地踩上了身后雁儿的脚,在雁儿强忍痛意的惊呼里,陆婉吟语带颤抖地发问:
“沈郎?哪个沈郎?!”
天下间还有几个沈郎。
沈郎大名沈峥,表字言若,是永宁侯的独子,年方十九,据说是貌比潘安,才胜子建。
但是据谁说,却根本无从考证,陆家没有一个人见过沈峥本人,连最有希望知晓沈家全貌的祖父对永宁侯府都没有任何印象。陆老爷子告老时,永宁侯沈桢才娶妻,自然谈不到这小侯爷是什么模样。
永宁侯沈桢于四年前战死离州,举国同哀。风雨飘零人心不稳时,当年不过十五岁的沈小侯爷临危寿命脱颖而出,在一封又一封不知真假的军报里和沈侯爷的旧部内斗中,沈小侯爷一战成名,硬生生扭转了当时无人看好的离州战局,反败为胜。
然而此战之后,沈小侯爷却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等再次传来消息的时候,沈小侯爷就已收复了离州、泌州、衢州。随着岁月不断流逝,平定北夷征战边疆的捷报也不断传进了燕朝百姓的家中,自代宗时丢失的失地一步步收回,百年之耻似乎有渐渐洗刷的趋势,沈小侯爷的名声也从京中传到了江南。
在口口相传一版比一版夸张离奇的故事里,沈小侯爷的事迹最终成为了说书摊子上最炙手可热的素材,在扬州府这般繁华地,沈小侯爷自带的几分神秘色彩被精心包装,最终成为了无数待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非但如此,沈小侯爷的魅力之大连男子也未曾放过,“生子当如沈言若”一语不知从何时起荡过了寻常百姓家。大约是这样一个活榜样比遥远的孙仲谋更有说服力,无论家中男儿习文还是习武,都会被家长念叨几句沈小侯爷的事迹用以激励,一时蔚然成风。
但这股风却并没有吹过陆家的高墙。
原因无它,陆老爷子不让。
陆家祖上是个显赫门第,这个门户里出过两朝太后,两朝宰傅,到了陆老爷子陆延清做帝师时,已是盛极必衰之相。
功名利禄、富贵荣华,陆延清都有了,外人看起来陆家前景一片繁荣,热锅烹油不过如此。然而关起门来,繁荣之相根本无法掩盖一地狼藉。大约儿女事当真是前世债,他有四子二女,却无一人可以继续承担这样的家族,长子懦弱、次子好色、三子早逝、四子多病,而两个女儿一个娇纵蛮横、一个造作矫情。
起初陆老爷子以为是自己教育之过,于是大力矫正加紧教养,然而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为时已晚,他逼得越紧,荒唐事就越多。可他到底做了半辈子慈父孝子,如何激流勇退保全陆家世代荣耀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压出了许多白发。
正所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陆老爷子最终以什么为筹码说服了皇帝不得而知,最终退掉了从前为儿女订好的富贵姻缘,举家回乡,开办书学。
打着江南水乡是文化之源的旗号,陆老爷子广招天下有学之士,官民合力做出了四方之内影响力最大的书院。但他本人却矛盾之极,大约是读圣贤书当为百姓立心生民立命之言对他影响太深,陆老爷子放不下家国之事,然而木已成舟,只得退而求其次。
他出身世家,却广纳天下寒门世子,家境贫寒却有才华者包其吃住免其学费,此举胆大一时之间让世家与寒门纷纷哗然。
然而这只是开端,男女并学的想法一经提出便以燎原之势一路从江南烧到京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甚至吵上朝堂,而话题中心的陆老爷子却巍然不动,他半辈子没理会过他人的闲言碎语,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一击即中。
有人问,女子又不能科考,学时事文章又有何用?
陆老爷子大手一挥,早上学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一并去听,到了下午男子自去学科考文章,女子自去学管家理事琴棋书画女红烹调。
又有人说,男女大防礼不可破,万一私相授受岂不荒唐?
陆老爷子再次大手一挥,授课之处摆了屏风不够,连男女住宿之处都建起了一面高墙。
然而这事实在大胆,观望的人多,敢送女儿来读书的人却少之又少,陆老爷子想了想,行事还当以身作则,先拿陆婉吟开了刀。
等到陆婉吟长到真正懂得男女有别之时,议论之声已被悄无声息的压下,扬州府内大小官员的女儿纷纷被送来陆家读书,仿佛从来如此。
这场争论逐渐被人群渐渐忘记,只留下了两个受害者,一个陆琰,一个陆婉吟。
再怎么说自己豁达明朗,可一朝从庙堂之高转至江湖之远,陆老爷子始终无法忽视心中的意难平,儿子辈没有指望已是他心头大痛,自然不能再轻视孙辈的教育。幸而天随人愿,孙儿陆琰自小跟着他长大,谈吐神采到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样子,陆老爷子授字子珏,亲自开蒙,终于给大势已去的陆家留下了一个读书的根苗。
同样的,陆老爷子也没有放过作为书塾实验品的陆婉吟,陆三姑娘同需要科考的兄长一样,辰时起亥时歇,数十年如一日地勤学苦读。
外边盛传沈郎韵事时,陆家兄妹都被关在屋子读书。
陆家地处繁华处,陆婉吟的屋子正对这扬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然而她从窗户外面望过去,只能瞧见高高的女墙。
她只从他人嘴里听说过此人南征北战的事迹,旁的一无所知,以至于她对沈峥的印象,同话本子上三头六臂的哪吒一样,单薄的如同一个符号。
没想到一封圣旨让哪吒成了自己未来夫婿,这样的事就像天上掉下了个巨大的馅饼一般生砸在了她的头上,连站在她身边的陆琰一起砸了个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