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琰这屋子的窗户正对着都城的方向,城高楼深,背后是彻夜不灭的灯火,他瞧着出了好一阵神才终于等来了敲门声。
“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慢?”
其实他并不是个急性子,陆琰向来随和,陆家从上到下没人怕他,便是像雁儿一样的小厮女使也一贯和他玩笑,然而每每瞧见比自己还要气定神闲的妹妹,就总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把雁儿惹哭了,总归要哄一哄嘛”。
陆婉吟在他跟前素来没什么规矩,这会子见他屋里没有茶水点心,立时歪倒身子躺在床上,看得陆琰一阵皱眉,“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你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不吃不睡还能活的,那是神仙,不是闺秀。”她话虽这样说,终究还是直起半边身子坐定,眼见着陆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颇觉好笑,“二哥,你也歇一歇吧,便是块农田,你也要耕出二里地了。”
陆琰听见这话颇想翻个白眼,然而又深觉不雅,硬是忍了下去。他随身坐在另一边床头,认真问她:“你同雁儿说了什么她哭得那样伤心?”
“原本没有什么,小丫头背着我藏点心,不过多要她一块百花糕,就不情不愿了。我便逗了逗她。“
“你到底说什么了?!”
“当真是没有什么?不过就是说万一将来婆家待我不好,日后可吃不到这样好的点心了。”
陆婉吟摇了摇头,神色认真了几分,“原是怪我,明知道是个傻丫头,还这样逗她。”
陆琰从前见她这一路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很把这门亲事放在心上,然而她又做了这样的假设,虽是玩笑话却也听的他心里酸涩,一时之间颇有些难过,“三妹妹,你我自小从今日,你从未有过一言一事瞒过我,今日我也问你一句实话,你问雁儿的话,你可认真想过?”
“我不知道”,陆婉吟摇摇头,“我当真不知道。“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将来会嫁给谁,整日里书塾女学往来奔忙,总觉得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了……后来,圣旨到了姚家,姚姐姐同我哭了一宿,我那时候就觉得,我将来会嫁给谁,只怕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陆琰心中难过,又颇觉自责,“都是二哥无用……”
“你哪里无用?你已经是陆家门里如今最有用的人了。”陆婉吟想了想,又补了句,“若是大哥哥也和你一般考中,便是叫姨娘三年不吃肉也使得。”
想起姨娘得知大哥几次不中的样子,陆琰也觉得这话颇有几分道理,然而想起姨娘于大哥的慈母心肠,又觉得若是有母亲替他们打算,妹妹也许不能嫁到京城。
“便是娘在时,这门亲事也轮不到我们做主,天子之命,谁敢违抗,二哥切莫想差了。”
陆家这一房的关系其实并不复杂,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妹三个,但他们三个却并非一母所出。
老祖母在世时见陆家族谱事迹,说陆家人多出情种,陆婉吟幼时只当这话是祖母抱怨父亲荒唐随口之言,然而这些年细细看来这话不无道理。老父亲从前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时,便对当日还在做洒扫丫头的舒姨娘一见钟情非她不娶,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祖父母当日虽觉荒唐,却也知晓儿子素来性情软弱意志不坚,就只当是小孩子玩闹,并不曾放在心上。
原本想着待扬州府第一美人进门,舒姨娘就是再怎么貌若天仙,也该是被比下去了,却不曾想这回儿子倒真是心如磐石情比金坚,新娘子这边才进门没两天,舒姨娘就已经大了肚子,等到二位老人反应过来时,到底为时已晚。陆老爷子虽声称自己并无门第偏见,却也架不住亲戚朋友背后议论陆家长房长孙是庶出一事,终是发了狠要去母留子,然而一贯懦弱无能的长子这一次确实前所未有的硬气,身体力行要与舒姨娘同生共死。
家中鸡飞狗跳的闹了几次,最终是当时新嫁的陆婉吟她娘开口保全了舒姨娘母子。
新娘子要打碎牙齿和血吞,当父母的更是狠不下心打死自己的儿和孙,遂半推半就认下了此事,然而陆婉吟她娘虽然忍下了这口气,到底是窝在心里边至死也能吐出来。
她出身扬州府当时最显赫的陈氏家族,生得美貌养得娇贵,百宠千娇里堆出个清高性子,年少时幻想过的夫妇恩爱琴瑟和鸣从进了陆家的一瞬就成了镜花水月,相公对姨娘的情深意重宛如当头棒喝,连她想争一争的心都一并敲碎了。其实这陈家姑娘心里也明白,此事非舒姨娘一人之过,更何况稚子无辜,若要她真狠下心来打杀发卖,她是做不到的,但这事于自小顺风顺水的她而言,可谓折辱,是以这口气呕了许久,生生呕了半条命去。
她进门四年之后有了次子陆琰,第六年幼女婉吟,第七年就香消玉殒,时年不过二十五岁。然而她的来去并未在丈夫的心里留存下半点印记,她去世没有多久,陆家大郎就要将姨娘扶正,自然又遭到了双亲的强烈反对,然而他再也不愿自己心尖上的人受半点委屈,誓死不肯续娶,随着他年岁渐长,父母亦不好逼迫,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下去,陈家姑娘就这样被慢慢遗忘了。
她去时陆婉吟年纪太小,对母亲的概念半点也没有。陆琰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是许多年后听家中老人说,这陈家姑娘虽然长得极好却不大爱笑,整个人冷冰冰的,终日坐在屋内发呆。他在他人对母亲的描述里最终回想起一个单薄的背影孤零零地靠在窗边,陆琰唤她,她却始终不肯回头看一看幼小的儿子。
陆琰这些年每每想起母亲,就会想起来那个孤单的背影,然而想起了最后定格在他回忆里关于母亲的画面时,冥冥之中他又觉得妹妹说的话不无道理,便是母亲在世,也不会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的。
想到此事,又看了看妹妹和他七八分相似脸,陆琰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人凡事还是得指望自己”,陆琰想了想,“我这一任若是满了三年,也许能调入京中,到那时你就有个依傍……”
陆婉吟不以为意,“三年便能入京者,天下读书人能有几个,哪一个不是在地方上做个十年八年还要绩绩为优才能得见天颜,我要是真过得不好,只怕没等二哥来,便也没命了。”
“说的也是……”
就像陆琰所说,人凡事还是要指望自身,陆婉吟也深谙这个道理。他兄妹二人的成长环境与别人家不大相同,除了凡事要指望自身以外,也让这两个人每每遇事都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然而再怎么兄妹连心,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天生带来的性格往往也让这两个人遇事总有分歧。每当闯了祸,陆琰早早认命准备挨板子,然而陆婉吟天性乐观过了头,总要抱着希望再折腾两下,连带着他一起挨双份的板子。
这会儿陆婉吟那乐观的天性又开始发挥作用,“也许这门亲事也没有这么糟糕……”
听了这话,陆琰终于放下他所谓的君子气度,冲着陆婉吟狠狠犯了白眼,“恕我直言,我实在是看不出这门亲事有什么好处。陆大小姐,你说京中名门贵女这么多,圣上到底为什么偏要把你从千里之外嫁进永宁侯府去?”
“唉……”,陆婉吟低声叹了口气,随即对着陆琰笑得灿烂,“当然是因为你妹妹貌似西施,才比谢女。”
这话梗的陆琰无以应答,他这边火烧眉毛一样急,那边却还没心没肺地同他开玩笑,一时之间气的陆琰恨不得此刻就把人送进城门去,再多待一阵他都怕自己折了寿。然而这种对话自小到大发生在他俩身上太多次了,熟悉的感觉无端的让陆琰轻松了些许,他冷笑了一声,“那我只好祝愿妹妹美貌不老,才华永盛了。”
“好说,好说”,对面冲着他露了个更加没心没肺的笑脸,“二哥哥的祝愿我一定铭记在心,片刻不忘。”
“你到底有没有正形?”陆琰忍无可忍,终是伸出手在陆婉吟额头上狠狠一戳,“婚姻大事最好是知己知彼,若是对方真只看重才貌,那未必不是好事一桩,只是可惜了……”
可惜这桩婚事并不是知己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