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约翰先生走时,天开始下起雪来。漫天飞旋的暴风雪整整刮了一夜。第二天,凛冽的寒风又带来几阵迷茫大雪。到黄昏时分,山谷里的雪已经积得很厚,几乎无法通行了。我关上百叶窗,在门上挡了一块毡毯,以防雪从门底下刮进来。我拨旺炉火,在炉边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倾听着屋外暴风善低沉的怒号。接着,我点燃了一支蜡烛,取下那本《玛米昂》,开始读了起来:
夕阳照耀着诺汉堡的悬崖峭壁,
美丽宽阔的特威德河深不见底,
还照耀着孤寂的切维奥特山冈;
雄伟的塔楼,主楼的尖顶屋脊,
和绵延围绕着它们的侧墙一起,
全都在落日的余晖中闪着金光。
我沉浸在诗歌的韵律中,很快忘掉了暴风雪。
我突然听到一阵响声,我想准是风在摇动着门吧。不,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他拉开门栓,从凛冽的暴风和呼啸着的黑暗中走了进来,站在我的面前。裹着他高高身躯的披风,上下一片雪白,简直像一条冰川。我几乎吓了一大跳,我没想到那天晚上还会有人从冰封雪冻的山谷里来作客。
“有什么坏消息吗?”我问,“出了什么事了?”
“没有。你真太容易受惊了!”他边说边脱去披风,把它挂在门上,又不慌不忙地把进来时弄歪了的毡毯推回到门边。他跺跺脚,把靴子上的雪跺掉。
“我要弄脏你干净的地板了,”他说,“不过你得原谅我一次。”接着他走到炉火跟前。“说真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这儿,”他在炉火上烤着手说,“一个雪堆把我埋到齐腰深,幸亏雪还比较松软。”
“可你为什么要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对客人问这样的问题,可有点不大好客啊。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给你回答:我只是想来和你聊一会儿。我对我那些不会说话的书本和空荡荡的房间厌倦了。再说,打从昨天以来,我就心神不定,就像一个人听了前半个故事后,急于想听后半个一样。”
他坐了下来。我想起了他昨天的古怪举动,开始担心起他的脑子是不是真的中了邪了。不过,即使他真的疯了,他也是个非常冷静和镇定的疯子。当他把被雪沾湿的头发从额前撩开,让炉火充分照着他苍白的前额和同样苍白的脸颊时,我从未见过他那张英俊的脸比现在更像大理石雕像。我还悲哀地看到,操劳和忧伤已明显地在他的额上和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我等待着,指望他能说出几句至少让我理解的话来。可是这会儿他却用手托着下巴,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陷入了沉思。我吃惊地发现,他的手看上去和他的脸一样消瘦。一阵也许是不必要的怜悯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但愿黛安娜和玛丽能回来跟你一起生活。你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实在太糟了,你又那么风里来雨里去地根本不顾自己的身体。”
“没有的事,”他说,“必要时我还是会照顾自己的。我现在很好。你看出我有什么不好吗?”
这话说得马虎随便,心不在焉,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至少在他看来,我的关心是完全多余的。我不再作声了。
他的一只手指仍在慢慢地抚摩着上嘴唇,他的眼睛依然出神地凝视着闪亮的炉栅。我觉得必须赶紧说点什么,就立即问他是不是感到他身后的门缝里有冷风吹进来。
“没有,没有!”他简短而又有点不耐烦地回答。
“好吧,”我想,“既然你不想说话,那你就一声不吭吧。现在就让你一个人待着。我只管看自己的书。”
于是我剪了剪烛芯,重又看起《玛米昂》来。没过多久,他动了起来,我的目光立刻让他的动作吸引过去了。他只是掏出个摩洛哥皮的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封信,默默地看了后,重又折起放了回去,然后又陷入沉思。有这么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呆坐在面前,要想看书是怎么也看不进去的。我也不耐烦了,不愿再这样哑场下去,他尽可以阻拦我,但我还是要说话了。
“你最近收到过黛安娜和玛丽的信吗?”
“只有一星期前给你看过的那封,打那以后再没收到过信。”
“你自己的安排没什么变化吗?该不会叫你比预料的时间更早离开英国吧?”
“我怕不会,真的,这样的机会太好了,落不到我的头上。”谈话一直不顺利,我只好改换话题——我想到可以谈谈我的学校和学生。
“玛丽·加勒特的母亲身体已有好转,今天早上玛丽又来上课了。下星期我又将新增四个新学生,是从铸造厂区来的——要不是下雪,她们今天就该来了。”
“真的!”
“奥利弗先生负担其中两个人的费用。”
“是吗?”
“他打算在圣诞节款待全校师生。”
“我知道。”
“是你建议的吗?”
“不。”
“那么是谁建议的呢?”
“我想是他女儿吧。”
“真像是她,她心地善良。”
“是的。”
谈话又停了下来,再次出现空白。时钟敲了八下。钟声提醒了他。他把架起的腿放下来。坐直身子,转向我。
“把你的书先放一放吧。过来,靠近炉火一点。”他说。
我感到纳闷,不知他要做什么,可我还是听从了他。
“就在半个小时以前,”他接着说,“我曾说过,我急于想听到那后半个故事。现在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事还是由我来说,由你来听比较好。在开讲以前,我想最好还是先提醒你一下,这段故事在你听来也许会觉得有点陈旧,但是,陈旧的细节通过一张新的嘴说出来,往往又能恢复一定程度的新鲜感。至于其他嘛,不管陈旧也好,新鲜也好,反正故事不长。”
“二十年前,有个穷牧师——暂且别管他叫什么名字——爱上了一位富家小姐。那小姐也很爱他,而且不顾所有亲友的劝阻,嫁给了他。因而他们一结婚,她的亲友们立即声明和她断绝一切关系。过了不到两年,这对冒失的夫妇就双双去世了,默默地合葬在一块石板底下(我曾见过他俩的墓,它在××郡一个发展过度的工业城市里,那儿有一座给煤烟熏得乌黑的阴森古老的大教堂,教堂周围有一大片墓地,他俩的墓已成了墓地人行道的一部分)。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孩子一出生,就由慈善机构收留——那儿冷得就像今晚差点把我冻僵的雪堆。慈善机构把这个举目无亲的小东西送到她母亲一方有钱的亲戚家里,由一位舅母抚养。舅母就是(我现在要举名道姓了)盖茨海德府的里德太太。你吓了一跳——是听到什么响动了吗?我看只是有只老鼠在隔壁教室的椽子上跑过,那儿在我叫人改成教室以前原来是个谷仓,而谷仓向来是老鼠出没的地方——再说下去。里德太太把这个孤儿抚养了十年。至于她在那儿是不是过得幸福,我说不上,因为从没听人说起过。不过在那以后,她把她送到了一个你知道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洛伍德学校,你自己就在那儿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看来,她在那儿的那段时间表现得很不错,像你一样,先是当学生,后来成了教师——说真的,我发觉她的经历跟你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后来她离开那儿,去当了家庭教师。瞧,你们的命运又有相似之处。她教一个由罗切斯特先生收养的孩子。”
“里弗斯先生!”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能猜出你的心情,”他说,“不过,还是先克制一会儿。我很快就要结束了。听我讲完。有关罗切斯特先生的为人,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宣布要体面地娶这位年轻姑娘为妻,可是就在婚礼的圣坛上,她发现他原来已经有个妻子,而且还活着,尽管她是个疯子。这以后,他还有过什么举动和主张,那纯粹是凭猜测了。可是紧接着又传出一个消息,当人们势必问起那位女教师的情况时,这才发现她已经出走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上哪儿去了,怎么走的。她在那天夜里就已经离开了桑菲尔德府。有关她的行踪,经过多方查找,都毫无结果。四乡远近也都找遍了,得不到一点有关她的消息的线索。但一定要找到她已成为万分紧迫的事。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了寻人启事。我本人也收到了一位布里格斯先生的来信,他是个律师,是他告诉了我刚才说的这些详细情况。这不是个奇怪的故事吗?”
“你只要告诉我一点,”我说,“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你也一定能告诉我这一点——罗切斯特先生怎么样了?他情况怎样?现在在哪儿?他在干什么?他好吗?”
“有关罗切斯特先生,我真的一无所知,信中一点也没提到,只说了那个不合法的欺骗性企图,这我刚才已经说了。你倒还不如问问那位女教师叫什么名字——问问非要找到她不可的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么没有人去过桑菲尔德府?没人看见过罗切斯特先生生?”
“我想没有。”
“不过他们总写过信给他吧?”
“那当然。”
“他是怎么说的呢?谁有他的信?”
“布里格斯先生来信提到,回信答复他的请求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位太太,署名是‘艾丽斯·费尔法克斯’。”
我感到一阵不安和冷颤袭过全身。我最担心害怕的事也许已经成为事实。他完全有可能已经离开英国,在不顾一切的绝望中,跑到大陆,去了他以前常去的那种地方。他在那儿为减轻他的剧烈痛苦找到了什么样的麻醉剂——为他强烈的激情找到了什么样的发泄对象?我简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哦,我可怜的主人!——他差一点成了我的丈夫——他是我曾经常叫做“我亲爱的爱德华”的人啊!
“他准是个坏男人!”里弗斯先生说。
“你又不了解他——别对他说三道四了。”我生气地说。
“很好,”他平静地回答,“说真的,我脑子里的确有别的事要想,顾不上多想他。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哩。既然你不愿问那家庭教师的名字,那我就只得自己来说了。等等!我这儿有着呢!——见到重要的东西都白纸黑字写着,总是更能让人满意的。”
那只皮夹又给不慌不忙地掏出来了,打开来找了个遍,终于从一个夹袋中抽出一张匆忙撕下的破纸条,从纸质和上面蓝一块、红一块、紫一块的颜料迹上,我认出这就是从我盖画的纸上撕下的纸边。他站起身,把纸条举到我眼前,我看到那上面有我亲笔用墨汁写的“简·爱”两个字——一定是心不在焉时写上的。
“布里格斯写给我的信上提到了简·爱,”他说,“寻人启事上要寻的人也叫简·爱,而我认识一个简·爱略特。我承认,我对你怀疑过,可直到昨天下午,才一下子得到了证实。你承认这个名字,取消那个化名吗?”
“对——我承认。可是布里格斯先生在哪儿?也许他比你多知道一些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
“布里格斯在伦敦,我看他不见得会知道什么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他关心的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且,你只顾追问这种小事,却把最要紧的事给忘了。你怎么不问一问布里格斯先生为什么要找你——他找你要干什么?”
“是啊,他要干什么?”
“只是为了要告诉你,你的叔叔、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去世了,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你。你现在富了——就这事——没别的。”
“我!富了?”
“是的,你,富了——不折不扣是位财产继承人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
“当然你得证实你的身分,”不一会儿圣约翰又说道,“这手续办起来不会有什么困难。随后你就立即可以取得所有权了。你的财产全都投资在英国公债上,布里格斯那儿有你叔叔的遗嘱和必要的文件。”
命运又翻出了一张新牌!读者啊,刹那间由穷变富,当然是件好事——是件大好事,但并不是一件一下子就让人理解因而能享受其乐趣的事。再说,人生中还有其他一些际遇,远比这更能让人狂喜激动。不过现在这件事是现实世界中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没有一点想象的成分。和它有关的一切联想都是具体的、实在的,它所引起的实际表现也是这样。一个人听说自己得到了一笔财产,他决不会一下子跳起来,决不会大声欢呼雀跃,而是会开始想到责任,考虑正事,在冷静的称心满意之余,产生出一些沉重的心事来——于是我们就会克制自己,严肃地皱起眉头,反复思考我们所交的好运。
何况“遗产”、“遗赠”这类字眼,总是和“死亡”、“葬礼”这些字眼同时出现的。我只听说过的叔叔——我的唯一的亲人——现在已经去世了。自从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叔叔之后,我内心一直抱有希望,希望哪一天能见到他,可现在,我却永远也见不到他了。而且,这笔钱只是给了我,不是给我和一个欢欢喜喜的家庭,而是给了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巨大的恩惠,而且,能独立自主生活也是件值得称道的事——是的,这点我已体会到了——这样一想,我的心里高兴起来了。
“你总算展开眉头了,”里弗斯先生说,“我还以为美杜莎看了你一眼,你正在变成石头呢——也许你现在要问问你有多少财产了吧?”
“我有多少财产?”
“哦,一个小数目!实在不值一提——两万英镑,我想他们是这么说的。可是那有什么呢?”
“两万英镑?”
又是一大意外,我原来估计最多是四五千英镑。这个消息确实使我一时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我以前从没听到圣约翰先生大笑过,这时他却大笑起来。
“哟!”他说,“就是你杀了人,我来告诉你罪行已经暴露,你也不见得会这么大吃一惊吧?”
“这是个大数目——你觉得你不会弄错吧?”
“一点也没弄错。”
“说不定你把数字看错了——也许是两千吧!”
“不是阿拉伯数字,用的是大写——两万。”
我又觉得自己像个胃口平常的人,突然坐下来独自消受可供一百人吃喝的酒席似的。这时候,里弗斯先生站起身来,披上了披风。
“今晚要不是天气这么坏,”他说,“我会让汉娜来和你作伴。你实在太可怜了,不能让你独自一人留在这儿。可是汉娜,这可怜的女人!不能像我一样踩着积雪到这儿,她的腿不够长,所以我只好让你一个人去发愁了。晚安。”
他刚拉起门闩,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际。
“等一等!”我叫道。
“怎么?”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布里格斯先生为我的事要写信给你,他怎么会认识你的,怎么会想到,你这个住在这么偏僻地方的人,有能力帮他找到我?”
“哦!我是个牧师,”他说,“遇上稀奇古怪的事,人们往往总是找牧师求助的。”门闩又喀嗒响了一声。
“不,这回答不能让我满意!”我嚷了起来。而且,在这没作解释的匆匆回答中,确实暗含着什么东西,它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这件事非常蹊跷,”我又说,“我一定得多知道一些。”
“改天吧。”
“不,就在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当他从门边转过身来时,我就上去站到他和门之间。他显得有点不知怎么才好。
“你不把一切都告诉我,你就肯定走不了!”我说。
“我不太想现在就说。”
“你要说!——你一定得说!”
“我宁愿让黛安娜或者玛丽来告诉你。”
不用说,他这样再三推托,更把我的急迫心情推到了顶点。它必须得到满足,一刻也不能拖延。我就这么对他说。
“可是,我告诉你,我是个强硬的男人,”他说,“是很被说服的。”
“而我是个强硬的女人——是搪塞不过去的。”
“而且,”他又说,“我很冷酷,对任何热情都无动于衷。”
“可我是火热的,火能把坚冰融化。这儿的火已经把你披风上的雪全都融化了。而且你看,水都淌到了我的地上,把它弄得像泥泞的大街了。里弗斯先生,要是你希望我原谅你弄脏我铺沙厨房的大罪和恶行,就快把我想要知道的事告诉我。”
“那么好吧,”他说,“我让步了。即便不是因为你的热切心情,也是因为你的坚持不懈,就像水滴能使石穿那样。再说,这事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现在知道和以后知道都一样。你的名字是简·爱?”
“是的,这早已解决了。”
“也许你没注意到,我跟你是同名?——我受洗时取的名字是圣约翰·爱·里弗斯。”
“没注意,真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在你几次借给我的书上,你的签名缩写当中都有一个E字,不过我从没问过它代表什么名字。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
我一下子住了口。我不敢相信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更不敢把它说出来了,可是这一想法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很快具体化了——顷刻之间就变成了确凿有力的可能的事实。各种情况彼此交织,互相吻合,一下子变得有条有理。那根原来一直像散乱的链环摊在那儿的链条,现在给拉直了——环环相扣,完整无缺。没等圣约翰再说出一个字,我凭直觉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不能要求读者也有这种出于直觉的洞察力,因此我得把他的解释重述一遍。
“我母亲姓爱,她有两个兄弟。一个是牧师,娶了盖茨海德府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是约翰·爱先生,生前在马德拉群岛的丰沙尔经商。布里格斯先生作为爱先生的律师,今年八月份写信通知我们说,我们的舅舅去世了,还告诉说,他已把他的财产留给了他哥哥的孤女。他丝毫没有想到我们,是因为他和我父亲发生过一场争吵,一直没有和解。几星期前,布里格斯先生又来信说,那个女继承人失踪了,问我是不是知道有关她的什么情况。一个无意中写在纸边上的名字,让我发现了她。其余的你全知道了。”他又准备走了,可是我用背顶着门。
“千万让我说几句,”我说,“先让我喘口气,想一想。”我停了停——他手里拿着帽子,站在我面前,十分镇静自若。我接着说:
“你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姐?”
“是的。”
“那么就是我的姑妈了?”
他点点头。
“我的约翰叔叔就是你的约翰舅舅?你、黛安娜和玛丽都是他姐姐的孩子?”
“确凿无疑。”
“那么,你们三个是我的表哥表姐,我们各有一半属于同一血统?”
“没错,我们是表兄妹。”
我朝他仔细打量着。看来我找到了一个哥哥,一个值得我骄傲——值得我爱的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在我还只把她们当陌生人相识时,她们的品质就已经引起我由衷的喜爱和敬慕。我跪在湿漉漉的地上,透过沼泽山庄厨房低矮的格子窗,怀着既觉得有趣又感到绝望的痛苦复杂心情,凝视过的这两位姑娘,原来是我的近亲;而这位曾在我快要倒毙在他家门口时发现了我的年轻端庄的先生,竟然也是我的血亲。对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来说,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重大发现啊!这真是一笔财富!——一笔心灵的财富!——一个纯洁、温暖的爱的宝藏。这是一种辉煌、生动、令人狂喜的幸福——不像那沉重的黄金礼物,尽管后者有它贵重而受人欢迎的地方,但它的重量使人变得拘谨多虑。这时,我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中拍起手来——我的脉搏剧跳着,我的血管在颤抖。
“哦,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我大声嚷着。
圣约翰笑了。“我不是说过你只顾追问小事却把最要紧的事忘了吗?”他说。“我告诉你说你得到一笔财产时,你一脸严肃;现在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倒激动起来了。”
“你这话算是什么意思?这事对你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你有两个妹妹,不在乎一个表妹,可我什么人也没有。而现在,在我的生活世界里,一下子出现了三个——或者两个,要是你不愿算在里面的话——成年的亲人。我再说一遍,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快步在房间里走着,蓦地停下脚步,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一些想法,快得我来不及接受、领会和理顺,弄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些想法就是:我可以、能够、应该、必须怎么怎么做,以及马上得怎么怎么做。我凝望着空空的墙壁,仿佛那是一片天空,上面布满初升的星星—一每一颗都指引我奔向一个目标或者一种欢乐。迄今为止,对那些救过我的命的人,我只能兀自爱着而无以为报,现在我可以有所报答了。他们身负重轭——我可以使他们得到解脱;他们东分西散——我可以使他们欢聚一堂。我的自主,我的富裕,同样也可以为他们所有。我们不是有四个人吗?两万英镑平分,正好每人五千——足够宽裕了。这样既可以做到公平对待,彼此的幸福也就有了保障。这样,这笔财富就不再让我感到是种沉重的压力,它也不再仅仅是金钱的遗赠——而是生活、希望和欢乐的遗产了。
当这些想法突然袭占我整个身心时,我的神态看上去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很快发现里弗斯先生在我身后放了一张椅子,正轻轻地想拉我坐下来。他还口口声声劝我要冷静。对于他这种认为我六神无主、神志不清的暗示,我不屑理睬,便甩开他的手,又开始在房间里走了起来。
“明天就给黛安娜和玛丽去信,”我说,“叫她们马上回来。黛安娜说过,要是她们每人有一千英镑,就会认为自己富有了,所以,有了五千英镑的话,她们一定会觉得很好了。”
“告诉我,我可以上哪儿倒杯水给你喝,”圣约翰说,“你真的得尽量把情绪平静下来才行。”
“别说废话!这笔遗产对你来说会起什么作用呢?会使你留在英国,促使你跟奥利弗小姐结婚,像平常人那样安顿下来吗?”
“你扯到哪儿去了?你的头脑有点不清了。怪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太突然,使你兴奋得失去控制了。”
“里弗斯先生!你真叫我不耐烦。我的头脑清醒得很,是你在误解我,或者不如说假装误解我。”
“要是你把你的意思解释得稍微清楚一点,也许我就能更好地理解。”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把我们刚才说的这笔钱,这两万英镑,在一个外甥和三个外甥女、侄女之间平分,每人正好给五千,这你总不会弄不清楚吧?我所要求的只是,你得马上给两个妹妹写信,把给她们财产的事告诉她们。”
“你是说给你财产的事吧?”
“我已经说了对这件事的看法,不会再改变主意了。我绝不会自私自利到不讲情义,不讲公道到不分是非,忘恩负义到不像人样。再说,我也决心要有一个家,要有亲戚。我喜欢沼泽山庄,我要住在沼泽山庄;我喜欢黛安娜和玛丽,我要和她们相依为命。拿五千英镑,我会感到高兴和有所得益,拿两万英镑,我会感到痛苦和沉重压力。何况,公正地说,两万英镑决不该归我一人所有,尽管法律上也许是这样。因此,我放弃掉给了你们的,对我来说完全是多余的那部分。别再反对了,也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让我们彼此意见一致,立即把这件事定下来吧。”
“你这是一时冲动下的行动。像这样一件事,你得先好好考虑几天,在这之后你的话才算真正有效。”
“哦!要是你不放心的只是我的诚意,那我就放心了。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公正的了?”
“我确实认为它有一定的公正性。但是这完全违反常规。再说,你完全有权继承全部财产。这些财产是我舅舅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得的。他愿意把它留给谁就留给谁,现在他把它留给了你,总之,你拥有它是完全正当合理的,你可以问心无愧地认为它完全属于你。”
“对我来说,”我说,“这既是个良心问题,也是个感情问题。我要顺应一次我的感情,我一向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哪怕你争论、反对、烦扰我一年,我也决不会放弃我已经瞥过一眼的这种乐趣——部分地报答深厚情谊,为自己赢得终生朋友。”
“你现在这么想,”圣约翰说,“是因为你不知道拥有财富是怎么回事,因而也就不知道享受财富是怎么回事。你想象不出两万英镑会使你怎样身价百倍,会使你在社会上占有怎样的地位,会给你展现怎样的前途,你还不……”
“而你,”我打断了他的话,“却根本想象不出我是多么渴望有兄弟姐妹之爱。我从未有过家,从未有过哥哥和姐姐。现在我必须有而且就要有了。你不会不愿接受我,承认我吧,是吗?”
“简,我愿意做你的哥哥——我的两个妹妹也一定愿意做你的姐姐的——但你用不着拿牺牲你的正当权利来作为条件啊。”
“哥哥?是有个哥哥,可是远在千里之外!姐姐?是有两个姐姐,可是在给陌生人做奴仆!我,很富有——让既不是我挣来又不是我应得的金钱撑得饱饱的!而你们,连一个子儿也没有!好一个平等和友爱!多么紧密的团聚!多么亲热的相爱!”
“可是,简,你所渴望的亲情和家庭幸福,除了你所想到的方法外,也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实现。你可以结婚。”
“又是废话!结婚!我不要结婚,也永远不会结婚。”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你这样贸然地下断言,证明你还在极度兴奋之中。”
“我这样说一点也不过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结婚这个念头我连想都不愿去想。谁也不会为了爱来娶我,我也不想只让人当作猎取金钱的对象。我不要任何陌生人——和我毫无共同语言、格格不入、完全不同的人。我要的是我的亲属,和我充分相互了解的人。请再说一遍,你愿意做我的哥哥,你一说这话,我就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如果可以的话,请再说一遍,真心实意地再说一遍。”
“我想我完全可以。我知道自己一向爱两个妹妹,也知道我对她们的爱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是对她们品德的尊重和对她们才华的钦佩。你也同样既有品德又有才华。你的趣味和习性也像黛安娜和玛丽;有你在我总是感到非常愉快,和你交谈我早就觉得既有得益又很快慰。我觉得我很容易,也很自然地把你放在心上,把你作为我最小的三妹。”
“谢谢你,有你这话,今晚上我心满意足了。现在你最好还是走吧。因为要是再待下去,你说不定又会流露出什么信不过的犹豫不决情绪来叫我生气了。”
“那么学校怎么办呢,爱小姐,我看这下得关门了吧?”
“不。在你找到接替的人以前,我会继续担任女教师的职务。”
他用微笑表示赞同。我们握了握手,他就告辞了。
后来,为了让这件有关遗产的事按我的意愿办理,我作了多少努力,提出了多少理由,这里就不必细谈了。我的任务十分艰巨,但是因为我态度坚决——我的表哥表姐最后也看出我是真心实意、不可改变地坚持要把这笔财产平均分配。由于他们自己心里一定也觉得这种打算是公正的,而且一定也本能地意识到,他们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也会像我这样做的——他们终于妥协了,同意把这件事交付仲裁。所选的仲裁人是奥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干的律师。他们两人都一致同意我的意见,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主张。转让财产的文书也随之拟定: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每人各得一份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