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过去了。那是个夏日的傍晚,马车夫要我在一个叫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因为按我所付的车钱,他已不能再让我往前搭车,而我,身上连一个先令也拿不出来了。马车驶走离我都快有一英里远了,我还独自一人呆在那儿。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忘了把我的小包裹从马车的口袋里取出来了,我是为了安全才把它放在那儿的。它留在那儿了,一定还留在那儿。这一来,我真是一贫如洗了。
惠特克劳斯不是个城镇,甚至也不是个村落,它只不过是立在十字路口的一根石柱子。它给刷成了白色,我想是为了从远处或者在夜间容易看清吧。它的顶上伸出四块指路标,从上面的文字看,最近的一个城镇离这儿也有十英里,最远的则超过二十英里。从这些熟悉的城镇名字上,我知道了我是在哪个郡下的车:这是中部靠北的一个郡,遍布幽暗的沼泽和险峻的山峦。这我一眼就能看出。在我身后和左右两边全是大片的沼泽,在我脚下则是一道深谷,深谷的那边远远地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这儿准是人烟稀少,这儿的几条路上都看不到一个过往行人。它们一直伸向东西南北——灰白、宽阔而又冷冷清清。它们穿过沼泽,又深又密的石楠,一直长到了路边。也许会有一个旅人打这儿经过,但我却不希望这时候有人看见我。陌生人准会觉得奇怪,我在这儿干什么呢,老在路标旁边徘徊,显然是漫无目标,不知该往哪儿去好。人家可能会问我,可我除了说些听来让人难以相信并会引起怀疑的话以外,我什么也回答不上。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东西把我和人类社会维系在一起——没有任何魅力或者希望能把我召唤到我的同类那儿去——也没有一个看见我的人会对我抱有善意的想法和良好的愿望。我无亲无友,只有万物之母大自然。我还是投身到她的怀抱中去,求得安息吧。
我径直走进石楠丛中,紧沿着一条深陷的沟往前走,这条沟是我在褐色的沼泽边上发现的。我在没膝的阴暗的草丛中艰难地走着。我顺着沟坎拐了好几个弯,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一块满布暗色苔藓的花岗岩,我就在它下面坐了下来。周围是沼泽的高埂,花岗岩在我的上方,保护着我的头,它的上面是一片天空。
即使在这儿,我也过了好一会儿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我隐隐地担心附近会有野牛什么的出没,或者会让打猎或偷猎的人发现。每当有一阵风刮过荒野,我就会立即抬起头来,生怕是一头野牛朝我呼啸而来。鸻鸟尖叫一声,我就会疑心那是一个人在叫喊。然而,我终于发现我的恐惧实属多余,随着黄昏逝去,黑夜降临,周围一片深深的寂静使我的心情趋于平静,我才放下心来。在这以前我一直无暇思考,只是一味听着、看着提心吊胆的,现在我才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
我该怎么办?去哪儿呢?哦,这实在是个令人难受的问题,其实我什么也办不成,哪儿也去不了!——要到达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我还得用我疲惫发颤的双腿走上很长一段路程——要想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我得先祈求人家冷冰冰地发个善心;要别人听我讲讲我的身世,或者满足我的某项要求,就得先强求别人勉强表示同情,而多半还会招致一些人的白眼!
我摸了摸石楠丛,很干燥,还留着夏日炎热的余温。我望望天空,天空一片清澄,一颗和蔼可亲的星星正好在沟边的天空闪烁。夜露降下来了,不过带着慈祥的温柔。也没有微风轻拂。大自然对我似乎亲切而宽厚,我说得尽管我无家可归,可它依然爱我,而我,从人们那儿只能得到怀疑、鄙弃和侮辱,也就怀着子女般的依恋,紧紧依偎着她。至少今天晚上,我要成为她的客人——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亲会收留下我,既不要钱也不要任何代价。我还有一小块面包,是中午经过一个小镇时,我用一个便士——我最后的一个硬币——买的一个面包吃剩下来的。我看到处都有成熟的越橘在闪闪发光,像黑玉珠子般镶嵌在石楠丛中。我摘了一把越橘,就着面包吃了下去。我原来已饿得厉害,吃了这隐士式的一餐,尽管并没有吃饱,总算不那么饿了。吃完后我做了晚祷,然后就选了块地方睡觉。
岩石的旁边石楠长得很深,我躺下来后,双脚正好埋在里面。沟坎两边的石楠都长得很高,只留下狭狭的一溜空隙让夜风侵入。我把披巾对半折叠,当作被单盖在身上。有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长满苔藓,正好当作枕头。这样过夜,至少在刚入夜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冷。
本来,我已经可以足够安适地休息了,可是一颗悲伤的心破坏了它。它哀诉着自己裂开的伤口,体内的流血,绷断的心弦。它在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命运战栗。它怀着强烈的怜悯为他悲叹。它怀着永无休止的渴望呼唤着他,尽管自己已像折断双翅的鸟儿般无能为力,却依然徒然地抖动残破的翅膀试图去寻找他。
这种思绪把我折磨得疲惫不堪,我起来跪着。夜已经降临,它的点点星辰已经升起。这是个平安、寂静的夜,那么安详,简直不像是个恐惧的伙伴了。我们都知道,上帝无处不在,但最使我们确切地感到他的存在的,是在他的杰作大规模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正是在这清澈无云的夜空中,他的大千世界默默地朝前滚动,我们最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无限,他的全能,他的无所不在,我已起来跪着为罗切斯特先生做了祈祷。我仰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到了宏伟的银河。想起了它是什么——那儿有无数星系像一道淡淡的光痕扫过太空——我感到上帝的伟大和力量。我确信他有能力去拯救他所创造的万物,我越来越坚信,无论是地球还是它所珍视的每一个灵魂,都不会毁灭。我把祈祷变成了感恩,因为生命的源泉也就是灵魂的救星。罗切斯特先生是安全的,他属于上帝,他也一定会受到上帝的保佑。我重又偎依到大地的怀中,不一会儿,就在熟睡中忘却了悲伤。
可是第二天,生活需求又摆到了我的面前,可我既全身乏力,又身无分文。小鸟早已离窝,蜜蜂趁露水未干、晨光正好时,早已飞来采集石楠花蜜——当早晨长长的影子已经缩短,阳光早已布满大地和天空时——我起身了,朝四下里打量着。
好一个安静、炎热而又完美的白天啊!这一望无际的沼泽多像一片金色的沙漠!到处都是阳光。我真希望我能生活在这阳光里,并能以此为生。我看见一条蜥蜴爬过那块岩石,我看见一只蜜蜂在蜜甜的越橘中奔忙。这会儿我真想变成蜜蜂或蜥蜴,那样我就能在这儿找到合适的食物和永久的栖身之地。可我是个人,有人的种种需求,我不能在这没有什么可以满足人的需求的地方逗留下去。我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留下的铺位。前途渺茫,我只巴望——昨天晚上趁我睡熟时,我的造物主能发发善心收回我的灵魂,那我这个疲惫不堪的身躯就可以被死亡解脱出来,不必再去和命运搏斗,现在只需静静地腐烂,和和平平地和这片荒原的泥土混合在一起了。然而,生命,连同它的一切需要,还有苦难,还有责任,都还为我所有。重负还得背着,需求还得满足,苦难还得忍受,责任还得履行。我出发了。
我又回到惠特克劳斯。这时太阳已经当头高照,炙热难当,我顺着背着太阳的那条路走去。没有其他什么情况可以供我自由作出选择了。我走了很久,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竭尽全力,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几乎压垮我的疲劳屈服了——可以放松一下这种强迫的行动,就近在我看到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毫不抗拒地屈服于心灵和肢体的一片麻木——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钟声——教堂的钟声。
我转身朝传来钟声的方向一看。发现那边是一些富有诗情画意的小山,可是在一小时前我就没有再去注意山色的变化和面貌了。这时我看到在那些小山之间,有着一座村落和一个尖屋顶。我右边的整个山谷全是牧草地、麦田和树林。一条闪闪发光的小溪在不同色彩的绿荫中蜿蜒而过,穿过正在成熟的庄稼,穿过郁郁葱葱的林地,穿过洒满阳光的明亮的牧场。一阵辘辘的车轮声又把我的注意力唤回到面前的大路上。我望见一辆满装货物的沉重的货车正吃力地爬上山坡,在它前面不远处是两头母牛和赶牛人。人类的生活和人类的劳动就在近旁。我一定得继续挣扎下去,像别人一样努力地生活,辛勤地劳动。
约莫下午两点钟,我走进了那个村子。在一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小铺子,橱窗里摆着一些面包。我极想得到一块,有块面包充饥,也许我还能恢复几分精力,没有它,我实在是难以继续前行了。一回到同类中间,我就希望自己有点精神和力气。要是我饿得昏倒在村子的人行道上,那就太丢脸了。我身上难道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换一个面包卷了吗?我想了想,我脖子上还系有一条小丝巾,手上还有一双手套。我实在不知道陷入极度贫困的人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这两件东西中是不是会有一件让人接受。也许人家全都不要,但我总得试试。
我走进铺子,有个女人在那儿。她看到有个穿着体面的人进店来,猜想这准是位小姐,便殷勤地迎了上来。她会怎么接待我呢?一阵羞惭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的舌头僵住了,原先想好的请求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不敢拿出已经半旧的手套和皱巴巴的方巾问她要不要,而且觉得这样做准会显得荒唐可笑。我只说我累了,求她允许我坐下歇上一会。原以为来了位顾客,现在落了空,她冷冷地同意了我的请求。她指给我一个座位,我颓然地坐了下来。我难受得直想哭,但想到这样当场出丑太不合时宜,便忍住了。过上一会儿,问道:“村里有女装裁缝或者普通的女裁缝吗?”
“有的,有两三个。按活儿说已经够多的了。”
我想了一下。现在我已被逼到了正题,我已经到了面临迫不得已,处于山穷水尽的境地,无亲无友,身无分文。我必须做点什么,可是做什么呢?我必须去哪儿找个事做,可是去哪儿呢?
“你知道附近什么人家要找佣人吗?”
“不,我不知道。”
“这地方主要靠什么为生?大多数人都干些什么?”
“有些人种庄稼,不少人在奥利弗先生的针厂和铸造厂干活。”“奥利弗雇用女工吗?”
“不,那是男人干的活。”
“那么女人干些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她回答,“有的干这,有的干那,穷人总得想法子才能过下去。”
她看来对我的间话有些厌烦了,说实话,我又有什么权利对她问个不休呢?有一两个邻人走了进来,显然需要用我的椅子,我就起身告辞了。
我沿街走着,边走边打量着左右两边的一座座房子,但我找不到任何借口或因由可以让我走进其中的一座。我绕着村子徘徊,有时走到村外不远的地方,然后又折了回来,这样一直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我精疲力竭,而且饿得发慌,我拐上了一条小径,在一排树篱下坐了下来。可是坐了不多一会儿,我又支持着站起身来,再去寻找——找一个解救危机的办法,或者至少找一个能指点我的人。在小径的尽头,有一幢漂亮的小屋,屋前有个花园,收拾得干净整齐,园中的花卉五彩缤纷。我在屋前停了下来。我有什么事要走近那白色的小门,去碰那闪亮的门环呢?这屋子的主人凭什么会有兴趣来帮助我呢?可我还是挨身上前,敲了敲门。一位神情和善、衣着整洁的年轻女子开了门。我用从绝望的心和衰弱的身体所能发出的声音——一种低微和颤抖的可怜的声音——问道:这儿要不要雇用仆人?
“不,”她说,“我们不用仆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上哪儿能找到个随便什么工作?”我继续问道,“这地方我很陌生,没有一个熟人。我想找份工作,什么工作都行。”
可是,让她为我操心,或者为我找份工作,并不是她的分内事。而且,在她看来,我的身分、地位和所说的这番话,一定十分可疑。她摇摇头说,她“很抱歉,没法告诉你什么”,接着,那扇白色的门就关上了,轻轻的,很有礼貌,但还是把我关在门外了。要是她能让门稍微多开一会儿,我相信我原本会开口讨一片面包的,因为我现在已经落到卑下的地步了。
再回到那个吝啬的村子里去,我实在受不了,再说,那儿也不太有希望能得到帮助。我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它的浓荫看来可以提供诱人的安身之处,我真宁愿上那儿。可是,我是那么难受,那么虚弱,被生理之需折磨得那么痛苦,本能迫使我在有可能得到食物的住家附近徘徊不去。当饥饿这只兀鹰用喙和爪抓啄着我的身体时,要想独处也不可能独处,要想休息更不可能休息了。
我走近一座座房子,走开,然后又返回去,又慢慢走开。我总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要求别人——没有权利要求别人来关心我举目无亲的命运一一这种念头便使得我退缩不前。就在我像一条无家可归而又饥渴难忍的丧家犬似的到处乱转时,下午悄悄地逝去了。我穿过一片田地,眼前出现了教堂的尖顶,我赶紧朝它走去。在教堂墓地附近,一座花园的中间,矗立着一座虽然很小但构造精致的房子,我知道这准是牧师的住宅。我想到,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想要找一份工作,常常可以去求牧师举荐和帮助。对那些希望得到帮助的人进行帮助——至少是给予忠告——是牧师的职责。我好像还有点权利到这儿来求个主意。于是我重新鼓起勇气,聚起我剩有的一点微薄之力,坚持着朝前走去。我来到屋子跟前,敲了敲厨房门。一个老妇人开了门,我问:“这儿是不是牧师的住宅?”
“是的。”
“牧师在家吗?”
“不在。”
“他很快就回来吗?”
“不,他离家外出了。”
“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太远——离这儿约莫有三英里。他是因他父亲突然去世给叫去的。他现在在泽边庄,很可能要在那儿待上两个星期。”
“家里有女主人吗?”
“没有,除了我没别人了。我是管家。”读者啊,我可没法厚着脸求她布施,尽管我饿得快要昏倒了。我还不能开口去乞讨。我只好又吃力地缓缓走开了。
我重又解下了我的丝巾——又一次想起了那家小铺子里摆着的面包。哦,哪怕有一块面包皮,有一小口面包来缓解一下饥饿的剧痛也好啊!我本能地转过身来又朝村子走去。我又找到那间小铺子,走了进去。尽管除那个女人外还有别的人在场,我还是壮起胆子请求说:“我可以拿这条丝巾换你一个面包吗?”
她带着明显的怀疑看着我:“不,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买卖。”
我几乎已不顾一切了,要求只给半个面包,但她还是拒绝了。“我怎么知道你这块丝巾是从哪儿弄来的呢?”她说。
“那你愿意要我的手套吗?”
“不要,我要手套有什么用?”
读者啊,详谈这些细节真让人不愉快。有人说,回忆过去的痛苦经历,别有一番乐趣,可直到今天,我还不忍去重温我谈到的这段时刻。精神上的落魄,和肉体上的痛苦搀和在一起,这种回忆太令人心酸了,我实在不愿再去详谈。对那些拒绝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责怪,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一个普通的乞丐往往就是怀疑的对象,一个衣着体面的乞丐就更加难以避免了。固然,我乞求的只是一份工作,可是,给我提供一份工作,是谁的分内事呢?当然不是这些第一次见到我、对我的品性一无所知的人。至于那个不肯拿面包换我丝巾的女人,呃,她是对的,既然她觉得我的提议可疑,或者认为这笔交易不合算,她的拒绝当然是对的了。还是让我长话短说吧。这个话题我实在不想多说了。
天黑前不久,我经过一家农舍,农人坐在敞开的门口,正吃着面包干酪的晚餐,我停下脚步,说:
“你肯不肯给我一片面包?我饿极了。”他诧异地朝我看了一眼,可是并没答话,他从自己的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递给了我。我猜想他并不认为我是个乞丐,只不过是位有点古怪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黑面包。我一走到看不到他房子的地方,马上坐下吃了起来。
我不指望能在人家的家里投宿,于是便到我前面提到过的那片林子里找了个住处。可是这一夜过得糟透了,睡得很不好。地又潮,天又冷,加上不止一次有人闯进来,打我旁边走过,我不得不一再换地方,没有一点安全感和清静感。天快亮时,下起雨来,接着一整天都下着雨。读者啊,请别要我细说这一天的情况了。我仍像前一天一样找工作,像前一天一样遭拒绝,也像前一天一样挨饿。不过有一次,我吃到了一点东西。在一家农舍门口,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正要把一点冷粥倒进猪槽。“你把这给我好吗?”我问。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妈妈!”她喊道,“这儿有个女人要我把粥给她。”
“好吧,孩子,”农舍里有个声音回答说,“要是她是个要饭的,就给她吧。猪不爱吃粥。”
姑娘把那凝结成块的冷粥倒在我手里,我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了下去。
当雨天的暮色渐浓的时候,我在一条冷冷清清的马道上停了下来,我已经在这条小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我感到实在没法再往前走了。难道今晚我又得在外面露宿不成?雨下得这么大,我得把头枕在又湿又冷的泥地上吗?怕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谁肯收留我呢?不过,那样实在是太可怕了,带着饥饿、虚弱、寒冷,还有凄凉——带着彻底的绝望露宿荒野。不过,很有可能不到天明我就会死去,为什么不心甘情愿地去迎接死亡呢?为什么我还要苦苦挣扎去保持这毫无价值的生命呢?就因为我知道并且确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再说,受饥寒而死,这种命运是天性所不能承受的。哦,上帝啊!再支持我一会儿吧!帮助我!——指引我!”
我呆滞的目光茫然地扫视着雨雾中朦胧的景色。我看出我已经走得离村子很远,都快要看不见它了。连它周围的耕地都看不见了。我经过一个个路口和一条条岔道,再一次来到了那一大片沼泽地的附近。这会儿,只有几块没有开垦过的荒地横在我和那些黑黝黝的小山之间了。它们几乎跟那些石楠地一样荒芜贫瘠。
“哦,我宁愿死在小山那儿,也不愿死在街上,或者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我心里想,“而且宁可让乌鸦和渡鸦——如果这一带有渡鸦的话——把我的肉从骨头上啄去,也比给装进一口救济院的棺材,在乞丐的义冢里烂掉强。”
于是,我转身朝小山走去,来到了它的跟前。现在只要找个低凹处,让我能躺下来就行,这样即使不太安全,至少也比较隐蔽。可是这整个荒丘表面一片平坦,除了颜色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在沼泽地上长满灯心草和苔藓的地方是绿色的,在干燥,只长石楠的地方是黑黝黝的。天色已经愈来愈暗,但我仍能分辨出它们的不同来。尽管只能从明暗上来区别,因为没有日光,颜色已模糊难辨了。
我的目光依旧环顾着这昏暗的小山丘并顺着消失在荒凉远景中的沼泽地边缘扫视过去。这时,在远处沼泽和山脊之间一个隐约可见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那是‘鬼火’,”这是我第一个念头,并且料定它很快就会熄灭。然而它却继续稳定地亮着,既不后退,也不前移。“这么说是刚燃起的篝火了?”我自问道。我定睛看着,看它有没有扩大。可是没有,它既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也许是房子里的烛光吧。”我又这样猜测着。“不过即使是烛光的话,我也走不到那儿。它太远了。而且就算离我不到一码,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敲开门接着又被当着面砰地关上。”
我一下子瘫卧在站着的地方,把脸埋进了草地里。我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夜风扫过小山,掠过我,呜咽着消失在远方。雨下得更猛了,已把我全身淋得湿透。要是我能冻僵到成了凝结的冰霜——处于死亡的那种舒适的麻木状态——那就任凭雨水继续浇淋下去吧,我会对它毫无知觉。可是我的肌肤仍有生命,在寒冷的风雨侵袭下冻得直打哆嗦。过不多久我就爬了起来。
那亮光仍在那儿,透过雨幕在朦胧闪烁,但始终稳定在原处。我重又举步向前,硬拖着精疲力竭的双腿慢慢朝亮光走去。它引着我从斜刺里穿过小山,经过一片宽阔的沼泽地。这片沼泽地在冬天准是根本无法行走的,就连眼下这盛夏季节,也是泥浆四溅,一步一滑。我摔倒了两次,但仍照样爬了起来,强打起精神。那亮光是我的一线渺茫的希望啊,我一定得挣扎到那儿。
一穿过沼泽地,我就看到荒原里有一条发白的痕迹。我朝它走去。那不是大路便是一条小径,径直通向那个亮光。亮光此刻正闪烁在一个土丘似的高处,四周全围着树——根据我在黑暗中能分辨出的形状和树叶看,显然是冷杉。可是待我走近时,我的星辰却消失不见了,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和它之间。我伸手摸了摸面前黑糊糊的东西,弄清那是一堵粗糙石块砌的矮墙——墙头上有像栅栏似的东西,墙里面则是高高的带刺的树篱。我沿着矮墙摸索着走去。又有个发白的东西在我面前闪光,那是一扇园门——一扇小边门。我轻轻一碰,它就在铰链上滑动打开了。门内两边各有一丛黑黝黝的灌木——冬青或者紫杉。
走进门,经过灌木丛,一座房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黑黑的、低低的,相当长。可是那指引我的亮光却哪儿也不见它闪亮。四周只是一片漆黑。屋子里的人都睡了吗?我担心的是这回事。为了找门,我绕过了一个屋角。那友好的亮光又出现了,它是从一扇很小的格子窗的菱形窗玻璃里照射出来的。窗子离地约一英尺,由于墙上爬满常青藤和别的攀缘植物,使得窗子变得更小了。房子开窗的这面墙上,密密层层地布满它们的叶子。窗口被叶子遮挡着只剩下狭狭的一条,可以说连窗帘和百叶窗都不需要用了。我俯下身子,拨开遮在窗口的一簇叶子,便能看到里面的一切了。我清楚地看到,这是一间铺沙地面的房间,地板洗刷得干干净净。有一个胡桃木的餐具柜,上面整齐地摆着一排排锡制的盆碟,反映出泥炭炉里又红又亮的火光。我还能看见一只钟,一张白松木桌子,几把椅子。曾是我的指路明灯的那支蜡烛就点燃在桌子上。烛光旁,一位老妇人正在织着袜子。她模样看上去有点土气,但浑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周围的一切那样。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这一切——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令我更感兴趣的是炉子旁边的两个人,她们静静地端坐着,沐浴在一片玫瑰色的宁静和温暖之中。两位文雅的年轻女子——从各方面看来都是大家闺秀——一个坐在一把低矮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一张更低的矮凳上。两人都穿着黑纱和毛葛的重丧服,那黑色的服饰更突出地衬托出她们异常白暂的脖子和脸蛋。一只大猎狗把它硕大的头枕在一个姑娘的膝盖上——另一个姑娘把一只黑猫抱在裙兜里。
这间简陋的厨房里居然待着这样两个人,可真是奇怪!她们全是什么人呢?她们不可能是桌边那个老妇人的女儿,她看上去像个乡下人,而她们俩却非常文雅而有教养。我在哪儿都没见过她们那样的脸,可是当我注视着她们时,却仿佛对每一个面部特征都很熟悉。我不能说她们漂亮——她们太苍白、太严肃,这字眼用不上。由于两人都在低头看书,看上去就像在沉思,几乎到了严厉的地步。她们两人中间的一个架子上,放着另外一支蜡烛和两本大书。她们不时去翻阅一下那两本书,似乎拿它们和手中较小的书作比较,就像人们在翻译时查词典一样。这场面是如此静谧,以致在场的人仿佛都成了影子,而这间生着火的房间就像是一幅图画。竟然如此寂静,我能听见煤渣从炉栅间落下,时钟在昏暗的角落里嘀嗒作响,我甚至想象我能听出老妇人手中织针卡嗒卡嗒的相碰声。因此,当有个声音终于打破这奇怪的沉寂时,我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黛安娜,”专心致志的学生中的一个说,“弗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弗朗茨正在讲一个把他吓醒过来的梦——听着!”她低声吟了些什么,可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因为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语。这是不是希腊语或者德语,我说不上。
“真有劲,”她念完后说,“我很欣赏。”另一个姑娘方才抬着头听她妹妹说话,这时她一边凝视着炉火,一边重复了刚才念过的一行。后来我知道了这种语言和这本书,因此我愿在这儿把这一行引述一下,尽管我当初听来,这简直就像是敲打铜器的声响——没有表达出任何意义。
“‘这时走出来一个人,外貌犹如繁星满天的夜空’;好!好!”她大声嚷道,那对深邃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一个隐隐约约的伟大的天使恰像站在了你的面前!这一行抵得上一百页浮夸的文字。‘我用愤怒的天平权衡我的思想,用怒气的砝码权衡我的行为’;我喜欢它!”
两人又默不作声了。
“有哪个国家的人是这样说话的?”老妇人放下手中的编织,抬起头来问道。
“有的,汉娜——有个比英国大得多的国家,那儿的人就是这样说话的。”
“哦,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他们互相怎么能听懂。要是你们有谁上那儿,我想准能听懂他们说些什么吧?”
“他们说的我们也许能听懂一点,可不是全能听懂——因为我们不像你想的那么聪明,汉娜。我们还不会说德语,要是没有词典帮忙,我们什么也看不懂哩。”
“学这种话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盼望以后能教这种语言——或者至少像人家说的那样,能教教初级的也好,那榉挣的钱就可以比现在多了。”
“那敢情是。不过该歇着了,今晚你俩学得够多了。”
“我想是的,至少我已经累了,玛丽,你呢?”
“累得要命。没有老师,光靠一本词典辛辛苦苦学一门外语,毕竟是吃力的活儿。”
“是呀,尤其是学像德语这样一种难懂而又出色的语言。不知道圣约翰什么时候能回来。”
“肯定快啦。这会儿刚十点。”(她掏出别在腰带上的小金表看了看)“雨下得很大。汉娜,请你到客厅里去看一看火炉好吗?”
那妇人站起身,打开了房门。透过打开的门,我依稀看到有一条过道。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在里面一间房里通炉子。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
“哦,孩子们!”她说,“现在一走进那间屋子,我就感到难受。那张椅子空空的,推到了屋角里。看上去有多凄凉。”
她用围裙擦了擦眼睛。两个姑娘原先就很严肃,现在则显得悲伤了。
“不过他去了更好的地方了,”汉娜继续说,“我们不该盼望他再回到这儿来。再说,没有人能死得比他更安详了。”
“你说他一句也没提到我们?”一位小姐问道。
“他来不及了——孩子,你父亲他一会儿就去了。他像前一天一样,只是有点不舒服,可是没什么要紧。圣约翰先生问他是不是要派人叫你们当中的哪一个回来,他还笑话他哩。第二天——也就是说两个星期以前——他的头又开始有点发沉,便上床去睡了,打这以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你们的哥哥进卧室去看到他时,他全身差不多都已经僵硬了。唉,孩子们,他是最后的一个老派人了——因为跟那些去世的人相比,你们和圣约翰先生像是另一类人。尽管你们的母亲跟你们很相像,几乎和你们一样有学问。你活像她,玛丽。黛安娜像你们父亲。”
我认为她们俩非常相像,实在说不出这个老仆人(这会儿我已经断定她是仆人了)在哪儿看出了不同。两人都脸色白皙,身材苗条,相貌非凡,一副聪明的样子。的确,其中一个头发比另一个稍深,发式也有不同,玛丽的淡褐色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光滑的式样,黛安娜颜色稍深的头发,鬈曲着密密地盖住了她的脖子。时钟敲了十点。
“你们一定想吃晚饭了,”汉娜说,“圣约翰先生回来了,也会这样的。”
说完她就忙着去准备晚饭了。两位小姐站起身来,她们似乎打算到客厅里去。在这之前我一直那么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们,她们的外貌和谈吐,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我竟把自己可怜的处境都忘掉一半了,现在我又想起来了。对比之下,我的境遇就更凄凉,更绝望了。要打动屋子里的人让她们来关心我,要使她们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要说动她们给我这个流浪者一个歇息之地,看来是多么不可能啊!当我摸到了门口,迟疑地敲起门来时,我觉得上面的想法只不过是妄想。汉娜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她用惊诧的声调问道,一面借着手中的烛光打量着我。
“我可以跟你的小姐们说句话吗?”我说。
“你最好还是先告诉我,你要跟她们说些什么。你是打哪儿来的?”
“我是个外地人。”
“你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想在外屋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借住一个晚上,还想要一点面包吃。”
汉娜的脸上出现了我最担心的那种怀疑的表情。“我可以给你一块面包,”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可我们不能收留一个流浪者过夜。这办不到。”
“千万让我跟你的小姐们说一说吧。”
“不行,我不让。她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到处游荡。这看起来很不好。”
“可要是你把我赶走,我上哪儿去呢?我怎么办呀?”
“哦,我敢说你准知道上哪儿去,该怎么办。当心别干坏事,这就行了。给你一个便士,现在走吧……”
“一个便士我不能吃,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赶路了。别关门吧!——哦,看在上帝分上,别关!”
“我一定得关上,雨都打进来了……”
“去告诉小姐们——让我见见她们……”
“老实说,我不会去告诉的。你准是个不守本分的人,要不也不会这么吵吵闹闹的。走开!”
“可你把我赶走,我一定会死掉的。”
“你才不会哩。我怕你是在打什么坏主意,这么深更半夜还想闯进人家家里来。要是附近还躲着你的同伙——强盗什么的——你可以告诉他们,屋子里不光是我们这几个人,我们还有一位先生,还有狗和枪。”说到这儿,这个老实固执的仆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且上了闩。
这下真是糟糕透顶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彻底绝望的痛苦——充塞着、撕裂着我的心。我真的是筋疲力尽了,一步也动弹不了了。我颓然倒在门口湿漉漉的台阶上。在极度痛苦中,我呻吟着——绞着手——哭泣着。哦,这死亡的魔影!哦,这最后的时候如此可怕地来临了!唉,这样孤独——这样从同类中被驱逐出来!不仅是希望这一精神支柱,就连坚忍不拔这一立足之点,也都失去了——至少是有一会儿失去了。但是后者,我很快就又竭力恢复了。
“我只有等死了,”我说,“我相信上帝。让我试着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这些话我不仅在脑子里想着,而且也从口中说了出来。说着我就把我的全部苦难驱回到心中,强使它们埋在心底——安安静静地不再出声。
“人都是要死的,”近旁突然有个声音说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注定要像你这样,受尽折磨过早地死去,要是你就这么因饥渴而死的话。”
“是谁,还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我问道,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不过,这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寄予得救的希望了。一个人影就在近旁——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影,我没能看清,夜漆黑一团,而我的视力又变得衰弱了。这新来的人转身向着门,长时间地重重敲了起来。
“是你吗,圣约翰先生?”汉娜叫道。
“是吗——是呀,快开门。”
“哎呀!这么个狂风暴雨夜,你准是淋得又湿又冷了!快进来——你妹妹都在为你担心了,我想附近一定还有坏人哩。刚才有个要饭的女人——我断定她还没走!——可不,就躺在那儿。起来!真不害臊!喂,快走开!”
我艰难地照他的话做了。不一会儿,我就站在了那间干净明亮的厨房里——就在那炉火跟前——直打哆嗦,浑身难受,知道自己经过风吹雨打,蓬头散发的,模样儿一定极其可怕。两位小姐,她们的哥哥圣约翰先生,还有老仆人,全都定睛看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呀?”我听到有个人问。
“我也说不上,我是在门边发现她的。”对方回答说。
“她的脸色真苍白。”汉娜说。
“白得像瓷土和死人了。”有人附和说,“她要倒下来了,快让她坐下。”
我真的一阵头晕,倒了下来,可是一张椅子接住了我。我的神志还清醒,只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许喝点水能让她恢复过来。汉娜,去拿点水来,不过她实在憔悴得不成样子了。这么瘦,一点血色也没有!”
“简直成了个影子了!”
“她是病了,还只是饿坏了?”
“我想是饿坏了。汉娜,那是牛奶吗?拿来给我,再拿片面包来。”
黛安娜(我是从她朝我俯下身来,在我和炉火之间垂下她长长的鬈发知道的)掰下一小块面包,在牛奶里浸了浸,送到我的嘴边。她的脸紧挨着我,我从她脸上看到了她的怜悯,从她急促的呼吸里感受到了她的同情。这种像止痛膏似的情感也同样从她简短的话里流露出来:“尽量吃一点吧。”
“是呀——尽量吃一点。”玛丽温和地重说了一句,也是她亲手给我脱掉了湿透的帽子,托起我的头。我吃了一口她们给我的东西,起初是有气无力,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一开始不能吃得太多——要控制,”哥哥说,“我看她已经够了。”说着他拿开那杯牛奶和那碟面包。
“再让她吃一点吧,圣约翰——瞧她眼睛里那副贪馋的样子。”
“暂时不能再吃了,妹妹。看看她现在能不能说话——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感到自己能说话了,于是就回答说:“我叫简·爱略特。”因为仍急于不被人发现,我早就决定改用一个化名。
“那你住在哪儿?你的亲友是哪儿的呢?”
我默不作声。
“我们可以派人去把你认识的人叫来吗?”
我摇摇头。
“你能不能讲一点你自己的情况呢?”
不知怎么的,我一跨进这家人家的门槛,一跟这家的主人面面相对,我就不再感到自己无家可归,四处流浪,被广大的世界所抛弃了。我就敢于抛掉我沿街乞讨的样子——重又恢复我原来的举止和品性,我又重新开始认识我自己。所以,当圣约翰先生要我讲一下自己的情况时——眼下我身体虚弱难以从命——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后便回答说:
先生,我今晚没法跟你们细谈。
“那么,”他说,“你希望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什么也不用”我回答说,我的精力还只能作一些这样简短的回答。黛安娜接过了话头。
“你是说,”她问道,“我们已经给了你所需要的一切帮助,现在尽可以把你打发到荒野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看她,心想,她的容貌十分出众,既生气勃勃,又善良亲切,我突然来了勇气。我一边对她的同情的注视报以微笑,一边说:“我相信你们,即使我是一条迷路的丧家犬,我知道你们也不会把我从你们的火炉边赶走。事实上,我真的一点也不担心,随你们怎么对待我和照应我吧。不过请原谅我不能多说话——我感到气急——我一说话就抽搐。”三个人都仔细打量着我,没有作声。
“汉娜,”圣约翰先生终于说,“现在先让她在那儿坐一会儿,别问她话。十分钟后把刚才剩下的面包和牛奶给她。玛丽,黛安娜,我们去客厅,把这件事仔细商量一下。”
他们走了,没过多久,其中的一位小姐——我说不上是哪一位——回来了。我在暖洋洋的炉火边坐着,一种昏昏然的舒适感流遍了我的全身。那位小姐低声对汉娜吩咐了几句。不多一会,我便由仆人搀扶着上了楼。我湿淋淋的衣服给脱去了,立刻就躺倒在一张温暖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了上帝——在难以言说的精疲力竭中体会到一种感激的喜悦——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