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上午,他似乎事务很忙,下午,米尔科特或者邻近一带的乡绅常来拜访他,有时还留下来跟他一起吃饭。等到他的扭伤好一点可以骑马了,他就常常骑马外出,大概是去进行回访,因为一般都要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段时间里,连阿黛尔都很少给叫到他跟前去。我跟他的接触,只限于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者走廊里偶尔碰上一面。遇到这种场合,有时他会傲慢而冷淡地走过我身边,只是疏远地点一点头,或者漠然地瞥上一眼,表示已看见我。可有时又会绅士般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又是鞠躬又是微笑。他的情绪变化无常我并不在意,因为我知道这种变化与我无关,他的情绪起伏完全取决于跟我不相干的原因。
有一天,他留下客人吃晚饭,派人来取走我的画夹,显然是要让客人看看里面的画。那几位先生很早就走了,据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说,他们是去参加米尔科特的一个公众集会。因为那天晚上又湿又冷,罗切斯特先生没有跟他们一块儿去。他们刚一离开,罗切斯特先生就打铃叫人来通知我和阿黛尔到楼下去。我给阿黛尔梳了头,把她身上收拾干净,确信自己平时那身贵格会教徒似的打扮,已经不需要再作什么修饰——全身整洁简朴,包括编成的发辫在内,不可能有什么凌乱不整的地方——然后我们就下楼了。阿黛尔在纳闷,是不是那只“小箱子”终于来了。由于出了什么差错,它一直没有运到。这下她满意了,我们一走进餐厅,就看见了它,一个小小的硬纸盒,就摆在桌子上。她似乎凭着直觉马上就认出了它。
“我的盒子!我的盒子!”
她嚷着朝它跑了过去。
“对,你的‘盒子’终于来了,快把它拿到一边去,你这个地道的巴黎女儿,自个儿去翻肠掏肚,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玩吧。”从壁炉旁一张大安乐椅的深处,传来罗切斯特先生深沉而略带嘲讽的声音。“记住,”他又接着说,“别拿什么解剖过程的细节或者内脏情况的报告来打扰我。静静地去做你的手术吧——‘要安静一点,孩子,懂吗?’”
看来阿黛尔根本不需要提醒,她早已捧着她的宝贝退到一旁的沙发跟前,忙着在解系住盒盖的绳子了。除掉这一障碍,揭去薄薄的银色包装纸后,她只是喊了一声:
“天哪,多好看啊!”
接着便欣喜若狂、全神贯注地赏玩起来。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主人一边问一边从自己的座椅上欠起身来,望着门口。我还站在门边。
“啊!好,过来,坐这儿吧。”他往自己身边拉过一张椅子。“我不喜欢听孩子们唠唠叨叨。”他继续说,“像我这么一个单身汉,听他们咿咿呀呀的说话,引不起我愉快的联想。整个晚上跟一个小娃娃‘促膝谈心’,我可受不了,别把椅子拉开,爱小姐,你就坐在刚才我放的地方……我是说,要是你愿意的话。这该死的礼貌!我老是把它给忘了。我也不喜欢那些头脑简单的老太太。说起来,我可不能忘了我那位老太太,她可怠慢不得,她毕竟是个费尔法克斯家的人,至少是嫁过一个这家的人。据说,自家人总比外人亲嘛。”
他打铃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不一会儿,她就带着编织筐来了。
“晚上好,太太,我是请你来做件好事的。我不让阿黛尔跟我谈她的礼物,可她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行行好,你就去做做她的听众,跟她说说话吧。这会是你做过的最大善事哩。”
阿黛尔真的一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就马上要她到沙发跟前去,很快就在她的裙兜里放满了她从那“盒子”
里掏出的各种瓷的、象牙的和蜡制的玩意儿。她一边放,一边还用她学会的那点结结巴巴的英语,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倾吐她心中的喜悦。
“现在,我既然已经演完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我就该自自在在地给自己找点乐趣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近一点,你坐得还是太远了。我看不见你,除非变换一下我在这张舒服的椅子上坐的姿势,可我又不想那么做。”
虽说我宁愿留在有点阴影的地方,可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罗切斯特先生老是用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下达命令,立即服从他似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刚才说过,我们是在餐厅里。为晚餐点亮的枝形吊灯,把屋子照得像节日似的灯火辉煌。烧得很旺的炉火又红又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拱门,垂挂着豪华宽大的紫色帷幔。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阿黛尔压低了的说话声(她不敢大声说),以及她说话间歇时冬雨敲打窗玻璃的声响。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他那张锦缎面的椅子上,看上去显得跟我以前见到的模样不同,没有那么严厉,也没有那么阴郁。他嘴角带着笑意,两眼闪闪发亮,我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不过我想多半是这么回事。总之,他正处在饭后的好心情中,比较愉快、亲切,也比较随和,不像早上那么冷漠、生硬。不过话虽如此,他看上去仍然十分严肃,他把他那大脑袋靠在鼓起的椅背上。让火光照着他那花岗石凿出来似的脸孔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黑,也很漂亮。有时候,在他那两眼深处,也会出现一点变化,这种变化即便算不上温柔,至少也会使你联想到这种感情。
他凝望着炉火足足有两分钟,我也一直看了他那么久。这时,他突然掉过头来,发现我的目光正盯在他的脸上。
“你这样仔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漂亮吗?”
要是我稍加考虑的话,我本可含糊而有礼貌地说几句俗套话来回答他。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还没意识到,回答就脱口而出了:“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就像个‘小修女’似的,古怪、安静、严肃而又单纯。你坐在那儿,两手放在身前,眼睛老是盯着地毯(顺便说一句,除了有时一个劲儿盯着我的脸,比如说就像刚才那样)。人家问你一个问题,或者说句什么话,让你非回答不可时,你就会毫不客气地冒出一句答话来,它即使不算鲁莽的话,至少也是冒失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呀?”
“先生,我说得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该回答说,关于外貌的问题,当场作出回答是不容易的。每个人的审美观有所不同,而且美并不重要,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你本来就应该不这样回答,美并不重要。说得好!原来,你表面上装作缓和一下刚才对我的伤害,抚慰抚慰我,让我平静下来,实际上是狡猾地又在我耳朵背后戳一刀!说吧!请问,你在我身上还发现了什么毛病?我想我的五官和四肢跟别人还没什么两样吧?”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取消最初的回答。我并不是有意要话中带刺,只是一时口误。”
“正是这样,我想也是这样。那你就该说说清楚。挑我的毛病吧,是不是我的前额让你不喜欢?”
他把横梳在额上的波浪形黑发撩开,露出一个十分充实的智慧器官,然而这个本该显示出仁慈宽厚迹象的地方,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显出这种迹象。
“说吧,小姐,我是个傻瓜么?”
“远远不是,先生。要是我反过来问你是不是一位慈善家,你会认为我太唐突吗?”
“又来了!在她装着拍拍我的脑袋时,又捅了我一刀,这是因为我说了我不喜欢跟小孩和老太太作伴。(讲得轻点!)不,小姐,我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慈善家,不过我有良知。”说着他指了指据说是显示这种官能的那个突出部位。幸运的是,他那个部位相当醒目,确实使他的脑袋的上半部显得很宽阔。“不但如此,我的心曾经一度有过一种天真的柔情。在你这样的年纪时,我是个很富有同情心的人,我特别爱袒护那些弱小的、没人照顾的和不幸的人。可是从那以后,命运不断地狠狠打击了我,它甚至用它的指关节揉面似地揉了我,现在我可以夸耀的是,我已经坚韧得像个橡皮球了,不过,也还是有一两处能透气的缝隙。而且在这个橡皮球的中心,还有一个敏感点。就是这样。你看我这还有希望吗?”
“什么希望,先生?”
“我最终还能从橡皮球重又变回肉体吗?”
“他肯定是酒喝得太多了。”我心里想,不知该怎样来回答他这个古怪的问题。他能不能重又变回来,我怎么说得出?
“你看来是非常迷惑不解了,爱小姐。虽说你的美丽也不见得胜过我的漂亮,不过这种迷惑不解的神情对你倒是挺合适的。再说,这样也有好处,可以让你那双爱探索的眼睛不再盯着我的脸看,而去忙着看地毯上的绒花。你就这样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很想有个伴聊聊呢。”
他一面这样宣布,一面从椅子上立起身来,一只胳臂靠在大理石壁炉台上,站在那儿。以这样一种姿势站着,他的体形也就像他的脸一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他那异常宽阔的胸膛,几乎跟他的肢体不大相称。我确信,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这人长得难看。可是,在他的举止中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傲慢,他的神态是那么从容不迫,对自己的外表是那么满不在乎,对其他内在或外在品质的力量,又是那么高傲自信。这一切都足以弥补他外貌上的缺少魅力,使你看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相信这种自信。
“今天晚上我很想有个伴聊聊。”他又重说了一句,“所以我就把你给请来了。只有炉火和吊灯跟我作伴是不够的,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尔稍微强一点,可还是远远不够格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一样。至于你,我相信,要是你愿意,是可以合我的意的。我请你到这儿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让我有点迷惑不解。那以后,我就几乎把你给忘了,因为有种种别的念头,把你从我的脑子里赶跑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心要轻松一下,抛开一切烦恼,找回让人高兴的东西。现在,我要引你说话,多了解了解你,这会使我高兴的——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这笑,既不是特别得意,也不是过分谦恭。
“说呀。”他催促道。
“说什么呢,先生?”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选什么话题,怎么说,全由你自己决定。”
既然这样,我就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说。“要是他指望我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为炫耀而说话,那他就会发现自己找错人了。”我心里想。
“你不说话,爱小姐?”
我还是一声不响,他朝我稍稍低下头来,匆匆瞥了我一眼,似乎在探究我眼中的神情。
“耍犟脾气了?”他说,“而且还生气了。啊!这是一回事。我用唐突的甚至有点无礼的方式提出了我的要求。爱小姐,我请你原谅。索性给你讲明了吧,实际上,我不希望把你当作一个比我低微的人来看待。这就是说(他纠正自己),我自称比你优越的地方,只不过在年龄上比你大了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了一个世纪罢了。这是完全合理的,正像阿黛尔说的,‘我坚持这一点’。我是凭着这点优势,而且只是凭着这一点,才要求你行行好,现在能跟我聊上一会儿,让我散散心。我的心思老是钉在一点上,都损坏了,跟一枚生锈的钉子似的快烂了。”
他竟作了这样一番解释,可说几近道歉,对于他的这种屈高就下,我不能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无动于衷。
“只要我能做到,先生,我是愿意替你解闷的,非常愿意。不过我不知道谈什么好,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还是你提出问题吧,我一定尽力来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同意我的看法,认为我有权耍点威风,说话唐突一点,有时也许还会强人所难?理由嘛,就是我刚才说的,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的父亲,而且我游历过半个地球,跟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有了各种各样的经历。而你,只是在一座房子里,跟一种人平平静静地生活过。”
“随你的便吧,先生。”
“这不算回答,或者说,这是个很惹人生气的回答,因为它非常模棱两可。给个明确的回答吧。”
“我并不认为,先生,仅仅因为你比我年龄大,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你究竟能不能说比我高明,还要看你怎样利用你的年岁和阅历了。”
“哼!答得倒快!不过这我不同意,我看这不适用于我的情况。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很糟,至少也没有不好好加以利用。还是撇开不谈高明不高明吧,你总还同意偶尔听从我的吩咐,不会因为我带有命令口气而感到生气或者伤心吧——对吗?”
我微笑了。心里想,罗切斯特先生是有点怪——他好像忘了,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就是要我来听从他吩咐的。
“这一笑很好,”他立刻察觉到我这一闪而过的神情,说道,“不过还得说话呀。”
“我在想,先生,做主人的很少会费神去问他们雇来的下属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吩咐而感到生气和伤心的。”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是吗?啊,对,我把薪水给忘了!好吧,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你肯让我稍稍耍点威风吗?”
“不,先生,凭这个可不行。不过凭着你把它给忘掉了这一点,凭着你关心一个下属处在他的从属地位上是否心情舒畅,我打心底里同意。”
“那你是不是同意免去那许多礼节和客套,不会认为这种省略是傲慢无礼吧?”
“我相信,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成傲慢无礼的。前一种我反倒喜欢,而后一种,没有哪个生来自由的人肯低头忍受的,哪怕是看在薪水的分上。”
“胡扯!大多数生来自由的人为了薪水是什么都肯低头忍受的。所以,你还是只说自己,别去瞎扯那些你全然无知的事情的普遍情况吧。不过,尽管你回答得不够正确,我还是要打心底里感谢你的回答,这不仅是为了你回答的内容,也是为了你回答的态度。这种直率坦诚的态度是难得见到的。相反,对于别人的直率坦诚,人们往往报之以装腔作势,或者神情冷淡,再不就是愚蠢粗心地误解人意。在三千个初出茅庐的女学生式的家庭教师中,会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不会有三个。不过我这不是说要恭维你,即使你是从一个与众不同的模子里铸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造物主造就的。再说,我的结论毕竟做得早了些。就我眼前所知,你也许并不比别人强,也许有许多叫人难以容忍的缺点,把你的少数优点全给抵消了。”
“你说不定也这样。”我心里想。这一想法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时,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了。他似乎领会了我这一瞥的含意,马上就作了回答,仿佛这含意是由我口中说出,而不是他自己推想出来似的。
“是的,是的,你是对的,”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缺点。这我知道,我不想掩饰,我可以向你保证。上帝知道,我用不着过于苛求别人,我自己就该扪心自问我过去的生活,我的一系列行为和生活方式,它们完全可以招致邻人对我的嘲笑和非难。我在二十一岁时就走上了、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犯了过失的人一样,我也想把一半责任推给厄运和逆境)给推上了歧途,而且从此就没有再回到正道上来。可我本可以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以像你一样好——比你更聪明——几乎像你一样纯洁无瑕。我羡慕你有平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和没有污点的记忆。小姑娘,毫无污点和劣迹的记忆一定是个无价之宝——是舒畅心情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不是吗?”
“十八岁的时候,你的记忆是怎么样的呢,先生?”
“那时候很好,纯净,清澈,还没有渗进大量污水,把它变成一个臭水坑。十八岁时我跟你一样——完全不相上下。造物主本来是想把我基本上造就成一个好人的,爱小姐,成为一个较好的人。可是你看,结果却不是这样。你也许会说你看不出来吧,至少我觉得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提一下,你得当心你从这个器官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我可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恶棍,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不应该给我加上这类恶名。可是我深信,更多的是由于环境而不是出于天性,使我成了一个最平凡无奇的罪人,终日沉溺于有钱而无用的人想用来点缀生活的种种猥琐无聊的放荡生涯中。我向你袒露这些你觉得奇怪么?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你会时常发现自己被不由自主地选作听你熟人倾吐隐秘的人。人们会像我一样,直觉地发现,你的长处不是谈你自己,而是倾听别人谈他们自己。他们还会发现,你在倾听的时候,对于他们的行为不检,不会幸灾乐祸地表示轻蔑,而是流露出一种出自天性的同情。这种同情虽然表露得并不十分明显,但还是一样地能给人安慰和鼓舞。”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猜到这一切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能把我的思想说出来,差不多就像在日记上记下来那样无拘无束。你也许会说,我本应该战胜环境。我是应该这样——是应该这样。可是你看,我并没有这样做。在受到命运的错待时,我没有理智地保持冷静,我变得不顾一切,这一来我就堕落了。现在,无论哪个可恶的笨蛋说了卑鄙的下流话,都会激起我的厌恶,可我没法自以为比他好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跟他是一路货色。我真希望当初我能坚强一些——上帝作证,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受到引诱要去做坏事时,应该害怕有朝一日会出现悔恨,爱小姐。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能够治好它,先生。”
“忏悔不能治好它,改过自新才能治好它。我还能改邪归正——我还有力量这样做——要是……可是,像我这样一个身负重荷、阻碍重重、受到诅咒的人,去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处呢?再说,既然幸福已经无可挽回地抛弃了我,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去寻找乐趣。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一定要得到它。”
“那你就会进一步堕落的,先生。”
“有可能。但是,要是我能找到甜蜜新鲜的乐趣,为什么还会堕落呢?而且我是有可能得到这样的乐趣的,它既甜蜜又新鲜,就像蜜蜂在沼泽地上采到的野蜜。”
“它会灼痛舌头——吃起来是很苦的,先生。”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从来没有尝过。你看上去多么认真——多么严肃呀。可你对这种事,就像这个浮雕头像一样无知。”(他从炉台上拿下一个来。)“你没有权利向我说教,你这个新入教的,你还没有跨进生活的门坎,还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哩。”
“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先生。你说过做坏事会带来悔恨,你还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说做坏事来着?我可不认为刚才在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坏事。我相信这是灵感,而不是诱惑。它让人感到非常温暖,非常亲切——这我很清楚。瞧,它又来了!它决不是魔鬼,我向你保证。或者,即使它是魔鬼,也是穿着光明天使的衣服的。我想,这样美的一位客人要到我心里来,我是一定得让它进来的。”
“别相信它,先生,这不是真的天使。”
“再问一次,你怎么知道的?你凭的什么直觉,敢说你能分辨出深渊的堕落天使和永恒宝座来的天使——分辨出指路者和诱惑者?”
“我是根据你的脸色来判断的,先生,你说到那个念头又出现在你的头脑里时,你的脸色显得很痛苦。我觉得,要是你听从了它,它肯定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
“根本不会——它带来的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的良心的守护者,所以大可不必为我操心。来,请进吧,可爱的漫游者!”
他说这话时,就像在对一个除他之外谁也看不见的幻影说话。接着,他把原来稍稍张开的双臂向胸前合拢,仿佛把那看不见的东西紧搂在自己怀中。
“现在,”他继续对我说,“我已经接纳了这位来客——正如我深信的那样,这是位不露形迹的神。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心,原来像个停尸所,现在要变成神龛了。”
“说真的,先生,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我没法再跟你交谈下去了,因为这已超出了我的理解力。只有一点我算听明白了,你说你没能像你希望的那么好,并且为自己的不够完美而感到后悔。还有一点我也能理解,你说受了玷污的记忆是个永久的祸害。我觉得,只要你认真努力,到时候你就会发现,要成为你所赞赏的人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你从今天起就下决心纠正你的思想和行为,要不了几年,你就会积累起许多新的、没有污点的回忆,可以让你去愉快地回味了。”
“想得不错,说得也对,爱小姐。现在我正在拼命为地狱铺路呢。”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意图铺路,我相信它们就像燧石那样经久结实。当然,今后我的交往和追求将跟以前不一样了。”
“比以前好?”
“比以前好——就像纯净的金属比污浊的浮渣,好多了。你好像在怀疑我,我可不怀疑我自己。我完全清楚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动机是什么。现在我就通过一条法律——它像波斯人和玛代人的法律一样不可更改——指明我的目的和动机两者都是正当的。”
“要是需要用一种新的法规来使它们合法化,先生,那它们就不可能是正当的了。”
“它们是正当的,爱小姐,尽管它们绝对需要一条新的法规。前所未闻的两种命运的结合,就需要有前所未闻的法规。”
“这听起来像是条危险的准则,先生。因为一眼就可看出,它是很容易被滥用的。”
“出语精辟的圣人!它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凭着我的家族守护神起誓,我决不会去滥用它。”
“你是人,难免会出错。”
“我是这样,你也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是人,又难免会出错,就不该僭取只有神和完人才能放心交托的权力。”
“什么权力?”
“就是对那些怪僻的、未经认可的行为说一句‘算它是正当的’。”
“‘算它是正当的’——正是这句话,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说‘但愿它是正当的’吧。”我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我觉得,这场令我完全莫名其妙的谈话,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再说,我还觉得,我一点也摸不透这位对话者的性格,至少目前还摸不透。而且,除了确信自己无知外,我还隐隐约约有一种没有把握和不安全的感觉。
“你上哪儿去?”
“带阿黛尔睡觉去,她就寝的时间已经过了。”
“你是怕我吧,因为我说话像斯芬克斯。”
“你的话真像谜语,先生。不过我虽然弄得莫名其妙,但根本没有害怕。”
“你是害怕了——你这是洁身自爱,生怕说错了话。”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确实有所顾虑——我不想胡说一气。”
“你就是胡说一气,神态也是严肃、镇静的,还会让我误认为你说得头头是道哩。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你不必费神回答了——我看得出,你很少笑,但是你能笑得很开心。相信我的话,你不是生来就是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就是邪恶的一样。是洛伍德的约束多少还缠绕着你,它控制着你的五官,压低了你的声音,束缚住你的手脚。你生怕在一个男人,一个兄弟——或者父亲,或者主人,或者不管什么人——面前,笑得太开心,说话太随便,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想正像我发现没法跟你讲究俗礼一样,你也会学会自自然然地对待我的。那时候你的神情举止比现在敢于流露的更有生气,更有变化。我常常透过鸟笼密密的笼栅,看见一种奇特的鸟儿的眼神。那里面关着的是一个生气勃勃、烦躁不安、意志坚决的囚徒。只要一旦获得自由,它准会翱翔云天的。你还是一心想走吗?”
“钟已敲九点了,先生。”
“不要紧——再等一会儿,阿黛尔还不想去睡觉呢。爱小姐,我这样坐着,背对炉火,脸朝房间,是很有利于观察的。我一边跟你谈话,一边也偶尔看看阿黛尔(我自有理由把她看成是个有意思的研究对象——什么理由我改天可以,不,改天一定会告诉你的)。大约十分钟以前,她从那盒子里拉出了一件小小的粉红色绸外衣,她把它摊开时,脸上闪烁着一片喜色,风骚在她血液里流动,跟她的脑子搀和在一起,渗进了她的骨髓之中。‘我得试试,’她嚷道,‘现在就试。’接着就从房间里冲出去了。现在她正跟索菲在一起,在穿那件绸衣哩。过几分钟她就会回来,我料到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就像她当年大幕一启,出现在舞台上……不过,别去管这个了。不管怎么说,我那异常脆弱的感情将要受到一次震动了,这是我的预感。现在就待在这儿吧,看看它是否会变成事实。”
不一会儿,我听到阿黛尔的小脚轻快地跑过大厅。她进来了,正像她的保护人预言的那样,变了个样了。原来的褐色外衣脱掉了,换上了一件很短的玫瑰色缎子衣服,裙摆很大,打了多得几乎不能再多的褶裥。她额上戴着一个用玫瑰花蕾扎成的花环,脚上穿着长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我的衣服合身吗?”
她一边嚷着,一边蹦蹦跳跳奔了过来,“我的鞋呢?我的袜子呢?我想我要跳舞了!”
她撑开裙子,用快滑步穿过房间,来到罗切斯特先生跟前,踮起脚尖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在他跟前单腿跪下,大声说:
“先生,多谢你的好意。”
接着站起身来,又加了一句,“这就像我妈妈做的那样,对吗,先生?”
“的——确——像!”他答道,“而且‘就像这样’她从我的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的英国钱。我也曾年轻过,爱小姐——是啊,青春焕发。那曾使我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一点也不比你现在逊色。可是,我的春天已经逝去了,而把一朵法国小花留在了我的手上。有时心情不好时,我真想扔了它。自从发现长出这朵花儿的根只能靠金土来培育,因而不值得珍视后,我对这朵花也就不那么喜欢了,尤其像刚才那样,它看上去那么不自然。我留下它,扶养它,不过是按罗马天主教的原则,用做一件好事来赎许多大大小小的罪罢了。这一切,我改天再解释给你听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