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看了天曜一整个晚上,没有睡得了觉,最后还知道打从来的第一天她就被人算计着走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头蠢牛,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半天,她一肚子的气。
清晨与天曜从湖边回小院之后,她就爬上了床,拿被子一闷头,什么也不管了。
萧老太太是彻底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天曜守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也没来管雁回。
然而雁回缩在被子里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反反复复的都是天曜说的话。雁回被凌霄收为徒弟带回辰星山修道也有十年的时间了,这期间她杀过的妖怪不多,但见过的不少,听过的更是数不胜数了。什么千奇百怪的品种都有。
但若要说到妖龙……
二十年前的妖龙……
雁回脑子里倏尔精光一闪,先前在湖边思绪太混乱她都没想到,现在静下来一思索,她忽然想起之前不知是在哪个角落里听见有人说过,二十年前,广寒门主与她师祖清广真人一同杀过一个大妖怪,而关于那妖怪的真身,有人说是蛇有人说是狐,传说纷纭,没个定性,到最后,是不是真有这件事发生过也没人能说得确定。
当事的两位仙人身份那般高,自是没人敢去询问他们,于是这件事便在小徒弟们之间以传说的形式流传。
有人说是广寒门主素影本来被妖怪所骗,深深爱上了妖怪,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妖怪的骗局,终于狠下手为天下大道除此妖魔,有人说是我派师祖清广真人夜观天象发现有妖魔临世,于是联手广寒门主,携手共诛妖邪。其中还发生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爱恨情仇之事,其狗血程度几乎快流传成了市井里的三俗故事……
是了,雁回脑海里的记忆忽然清晰了一下,她记得有一天她的几个师姐师弟凑在一起说这事,正巧碰见师祖清广真人来他们弟子房亲视,几个师姐讲得有声有色,全然没发现背后来了人。
当时雁回就在旁边,眨巴着眼看着虽已修道百年,但依旧年轻的清广真人,像小孩一样挤了个脑袋进去,和大家一起听故事。
当听见师姐说:“……素影门主但见师祖受伤,心生大怒,一掌挥向那可恨妖怪,拼死救下了师祖。”
当事人师祖摸了摸下巴:“哎……为什么师祖是被救的那个?”
师姐头也没回:“师祖之前为了救素影门主受了伤的呀!”
师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雁回在旁边看得嘴角抽了抽,这番对话完了,一堆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人这才转过了头,愣愣的看着站在背后笑眯眯的清广真人,全部一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的模样。
那时的场面岂是一个寂静能形容,最后是凌霄在后面冷着脸呵斥了一句:“没个规矩。”
大家才回了神,连忙站好,对师祖作揖行礼。
彼时雁回站在最后面的位置,看着清广真人连忙对凌霄道:“别别别,我收了那么多徒弟,就你最严肃,他们这么可爱,你这么凶作甚。回头吓得他们都不敢编故事了,我可怎么把故事听完啊。”
常年清高淡漠的凌霄也只有在这时会扶额叹息:“师父……”
那是雁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他们辰星山的尊者,那是凌霄的师父,站在整个修道之界顶端的人。
当时的雁回只觉如果以后要做人,一定要做成清广真人这样的人,随性坦然,不卑不亢,不惊不惧。
但可惜的是,她在成为这样的人之前,就已经被赶出了师门……
思绪飘太远,雁回连忙将神智拉了回来。
她师祖清广真人是不是如流言里传的那样喜欢广寒门主雁回是不知道,但雁回却知道广寒门主却有喜欢的人。这件事虽也没有得到当事人的印证,可在江湖之上却流传极广,可做辅证的人数不胜数。
传说之前广寒门主是喜欢一个没有修仙的普通人的,后来那普通人死掉了,广寒门主便从此闭关修炼,直到前段时间辰星山召开修道大会,雁回才看见广寒门主来露了个脸。当时她身边跟着的有一个少年,寸步不离。
有人说,那是广寒门主找到的她爱人的转世。
可天道轮回,一个人的转世哪是那么容易说找就找到的,雁回觉得或许只不过是找了个神形皆似的人,做了个替代罢了。
等等等等……
不是说拉回思绪么,她不应该想想妖龙的事么,脑子里这些八卦接二连三的冒出来是怎么回事……
雁回拍了拍脑袋,然后突然发现,关于怎么应付这妖龙的事,她脑子里还是半分没有头绪……
直到被咕咕叫的肚子惊醒的时候,雁回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闷着脑袋睡着了。她抹了抹口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然后开门去厨房拿馒头吃。
出了房间,雁回听见萧老太的屋里传来“玛尼玛尼轰”的念叨声,她探头从窗户往里一看,是萧老太的病榻旁站着一个穿了一身叮叮当当衣裳的道士在念经:“病魔褪去病魔褪去。”
雁回看得撇了撇嘴,就是因为这群招摇撞骗的骗子在人世间晃荡,所以才让他们修道之人的名声一日不如一日。
道士旁边还站着那卖她来的周婶,周婶拍着阿福的肩说:“念过了你奶奶就好了,念过就好了。”
天曜就在旁边站着,看着萧老太什么话也没说。
雁回看着他微垂的眼眸,忽然间奇怪的觉得,她能听到他的声音,她能听见他心里在说,他知道这家伙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但他还是希望真能如周婶所说,念了就好了。
十年相伴,这个妖怪,对老太太也是心存感激之情的吧。
“当!”道士一摇铃,像撞醒了雁回的梦似的,雁回拍了拍脸,惊觉自己自打下山之后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为什么要如此费心思的去体会一个害了她的妖怪的心思。
她甩了甩脑袋,进厨房掏了两个馒头,吃完了,一发狠,她又掏了两个。
反正都中了咒术了,不吃白不吃,就得吃,使劲吃,这口气讨不回来,她就给吃回来。
当雁回吃鼓了腮帮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道士做完了法。已经病得颤巍巍的老太太由天曜扶着从屋子里走出来送道士。
“谢……谢谢道长了。”
雁回默默的撇了下嘴。
那边的道士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揖手告辞,一转身,看见这边还在嚼馒头的雁回。然后一瞬间,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雁回的脖子上。
在那里,雁回还带着碎簪子的残玉。
道士目光亮了亮:“这位是?”他盯着雁回问周婶。
周婶瞥了雁回一眼,对雁回仍旧还带着记恨:“哦,萧老太给自家孙儿买的孙媳妇呢。”
道士点点头:“我观这位姑娘面相极好,定是旺夫,老太这孙媳妇买得好啊。”听得他夸,老太太笑眯了眼。
周婶在一旁冷哼:“脸是好,就是性子不好。”
雁回呵呵一声笑,捏了捏拳头,想让她再欣赏欣赏她这不好的性子。
“是火气重,不过这姑娘脖子上这块寒玉却与其协调。”道士直勾勾的盯着雁回脖子上的玉,“若是能进这块玉交给道士我做法,或许能替老太你延寿一二十年也未可知啊。”
此话一出,小院里默了一瞬。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雁回脖子上的碎玉之上。
见此状,雁回目光倏尔一冷,盯着道士:“你胆敢再把你这双狗眼放在这块玉上试试?”语气之中,已带上了森森杀气,“我定叫你今日横着出去。”
道士对上雁回的目光,咽了口口水。
旁边的周婶大呼小叫了起来:“哎哟!听听说的这话哟!拿个东西给自家老人延寿也不肯了哎!这挨雷劈的没孝心哦!”
萧老太在周婶的呼喊中咳了起来,然后看着雁回,颤巍巍的伸出了手:“丫头,你救救老太婆我吧,我还想看眼重孙叻……”
一直扶着萧老太垂眼装傻的天曜微微侧了头,转了眼眸看着雁回。
但见雁回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挺着背脊,神色毫无半分松动。
仿似任何尖锐的质疑,难堪的指责都无法伤害她分毫。
“你们绑架了我,还想绑架我的行为么?”
“你们一个卖我,一个买我,一个将我当货物交易,一个把我看做生育的工具,你们没将我当人,我又为何将你们当人,今天且不论这道士有没有延寿的本事,便说他有,那我决定救你,是我品德高尚,我不想救你,是我理所当然。”雁回下巴微微扬起,神态略带几分轻蔑,“你们粗鄙,我本不想说得你们难堪,但今日你们既然逼我,那我就直接把话撩这儿了。”
“要重孙,自己生,要寒玉……”雁回冷哼,“你来抢啊。”
院中周婶与道士听得雁回这话皆是愣住。
寂静维持了很久。
最后周婶是被萧老太忍不住的咳嗽声个唤醒了神智,周婶一声大呼:“哎哟天老爷哎,这小蹄子敢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要反了天了!”说着她扭着屁股走上前两步,“老娘今天便替萧老太太收拾收拾你这小蹄……”
话音未落,雁回冷笑一声,还没动手,只见周婶忽然脚一崴,自己莫名的就摔倒在地,她哎哟一声,仿似崴了脚,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叫唤。
雁回眉梢微动,眼角余光里看见有块石头骨碌碌的滚到了一边。
她本还打算着人贩子若当真赶跑到她面前来抢东西,她就好好给她个教训的……不料却是被这块石头给占了先机。
雁回目光一转,看向天曜,天曜只垂着眼眸扶着有些茫然无措的萧老太,当真像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假道士要去扶摔在地上呼天叫地喊痛的周婶,这次雁回一踢脚下石块,径直打中道士膝盖,道士一声哎哟哎嘿的叫唤着和周婶摔做一堆。
雁回轻视着他们:“呵呵,道长既然如此厉害,能使人延寿十年,那你现在倒是念个咒,将你和这泼妇的骨头给治好呀。”
周婶咒骂连天。
道士倒是不说话了,闷不做声的爬起来,连拖带拽的拉着周婶往院外走,嘴里还低声嘀咕着:“走走走,这小姑娘不好惹。”
看着两人踉跄而出,雁回嫌弃冷哼,转过头来,只见院里的天曜扶着咳不停的萧老太太往屋里走去,看也没看雁回一眼。
从头到尾他一言未发。但雁回却在他站立过的地方看见了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石头坑。
雁回心里其实是惊讶的,她没想到这妖怪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帮她。
到了晚上,两人同住一间房,天曜还是如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睡觉,一句也没有提白天的事。倒是雁回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忍住问:“今天发现,你这妖怪倒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主……虽然你在馒头里面给我下了咒。”
角落里并没有传来天曜的回应,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摸到了这妖怪沉默的秉性,雁回也不在意,只睁眼看着眼前的漆黑,问:“当初你到底是渡了个什么劫,怎么变成这幅德行的?”
雁回依旧没有听到回答,就在她以为今天就要这样沉默的进入睡眠的时候,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自嘲:“我渡过了劫,却没渡过人心。”
而这时,困意涌上的雁回已经没了听他讲故事的闲心,只卷了被子翻了个身道:“问你话,简单粗暴的回答就行了,装什么文艺,大晚上就是容易煽情……”
“……”
没一会儿,床上便传来了雁回呼哧呼哧的均匀呼吸声。
“倒是心大。”天曜的声音随着窗外刮进来的夜风消散在寂静的夜里。
一缕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前,他看着明亮的月色闭上眼睛,脑海之中又是日复一日挥散不去的杀伐之声。
翌日,雁回跟着要下田去干活的天曜,和他打商量:“昨天太累都没来得及说,今天我和你商量一下,你自己去干活,我去调查那蛇妖之事,反正我也不跑了,你也不用看着我,这样或许比较快。”
说完这话,还没走到自家田里,雁回便遥遥的看见了那田坎上坐了一个人。
绸白的衣裳,精致的面容,依旧有几分呆滞的眼神。
是栖云真人。
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雁回小步跑了过去,在栖云真人身边蹲下:“你怎么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知道栖云真人与先前大不相同之后,雁回与她说话便也轻松自如了许多。
“你家那蛇……不对,那个瘸腿男子呢?他那么着紧你,不能放你一个人出来吧?”
栖云真人不答她话。雁回琢磨了一下:“也正好,我要去找他,便一道送你过去吧,你记得回去的路不。”雁回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扶她,但哪曾想手刚碰到栖云真人的手臂,栖云真人却像被雷电触了一下似的,猛地一把将雁回的手抓住。
雁回一惊:“怎……”
她对上栖云真人的双眼,但见栖云真人瞪大着眼睛盯着她,一双眼睛里又是惊,又是恐,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一般。
雁回打小便被一些小鬼锻炼出了比寻常人大许多的胆量,但此时见到栖云真人如此慑人的目光也依旧在这一瞬间起了一背的寒意。
她张开了嘴。
雁回看见她略带苍白的双唇在剧烈的颤抖,仿似有什么话想要说出来,但牙关却一直咬得死紧,紧得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有些颤抖。
“你怎么了……”
雁回心内忐忑,只觉栖云真人这样真跟中了什么邪似的。
“回……”她终于松开了牙关,努力的挤出了一个词,“回去。”说这话时,她将雁回的手抓得更紧,紧得让雁回以为她想见她的手指骨都尽数折断。
而除了疼痛,雁回还感觉有森森的寒意自栖云真人的手上传来,一点一点侵蚀她的手背……
另一只手臂猛地一紧,有人将雁回往后一拉,在雁回踉跄后退几乎摔倒的情况下,终是挣脱了栖云真人紧拽住她的手。
栖云真人也被这股力量带得身子一歪,摔在田坎之间。
然后像没了生气的布偶一样,彻底不再动弹。
雁回根本没去看身后拽开自己的是谁,只愣愣的看着栖云真人,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她捂着自己的手背,在手背之上,有寒气结起的冰霜在慢慢融化。
雁回知道这是什么法术……
天曜松了雁回的手臂,站到她身前,隔了一会儿,才蹲下身将栖云真人从田地里扶了起来。
此时栖云真人已紧紧闭上了双眼,完全昏迷,人事不省。她呼出的气息带着寒气,在空气缭绕成了白雾,慢慢飘散,可见栖云真人体内实在冰寒。
雁回什么样的法术会让人变成这样。
是霜华术,这全天下,能以此术伤栖云真人至此的人,除了她前任师父凌霄,恐怕再无别人,有这本事。
想到这里,雁回脸色有些难看。
细细一想,时间倒也是对得上号。三月前辰星山的修仙大会虽已接近尾声,但却并未全部结束,但凡贵为掌门修道者一般都会留到最后一天。
而栖云真人却提前离开。紧接着,她便再无消息。再然后,所有人满天下的寻觅其仙踪,却再不得不见……
前日雁回见到她,也只当她是被什么妖魔所伤,才落到如此地步。
但现在看她的模样……
雁回不由自主的握住了颈项上的碎玉。
尽管她一万次的提醒自己,她已不再是辰星山的人,不再是凌霄的徒弟,但关于他的事,关于辰星山的事,她还是没办法不去关注,因为这么多年为其而活。
那些不自觉的留意几乎成了她生命里的情不自禁。
“是霜华术。”天曜道,“但闻辰星山凌霄道长精通此术。”他转了眼眸,淡淡看着雁回。
“不是我师父……”雁回咬到了舌头,默了一瞬,“不会是凌霄做的。”她道,“自打前几年仙尊清广隐居之后,凌霄便成了辰星山的主事者,门派事宜大大小小皆是由他主张,辰星山没有人不默认他是下一届的仙尊。几月前的修仙大会是他主持的,所有的仙人是他宴请的,他声望正浓。在这样的时刻,凌霄没有理由也不会对同为修仙之人的栖云真人下手……
“再有,凌霄虽为人冷漠,但他……不会如此伤人。总之,其中肯定有误会。”说到最后,雁回只道。
“不是他。”
天曜见雁回如此,并不在多言。
两人正沉默之际,忽听一阵诡异的摩挲声响从地里由远及近,快速而来。
雁回一抬头,与天曜对视一眼,两人尚未说话,仿似通了心意似的,天曜猛地将晕倒的栖云真人推向雁回,雁回双手一抱将栖云真人接住,她往后一倒,天曜往后一退,便在两人都退开不过一尺距离之时,只听“唰”的一声,一条分了岔的粗壮的蛇尾猛地从地中抽出。
若不是方才两人躲得及时,此时怕是已经被抽到了空中。
蛇尾在空中一挥,尘土扬起。
雁回倒在地上抱着栖云真人,还没爬起来,便听远处传来一声妇人尖锐的骂骂咧咧:“大白天扬什么土呢!谁家死人了要挖坑啊!”
是周婶在另一块地里站了起来。
在面对妖怪之际,雁回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声大喊:“趴下!”
然而这话却已经喊得晚了,周婶已站起了身。
正适时,她刚好看见水桶粗的蛇身从地里抬起,蛇头扬起又垂下,恰好停在周婶的面前,吐出来的信子穿过周婶的耳边,带起的腥风几乎能吹散她一头花白的头发。
“妖……”周婶张大了嘴,一口一口的往肚子里吸气,“妖妖……”话没说完,竟是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往后一倒,蹬了两下腿,没了动静。
来不及去观周婶到底是死是活,蛇头一扭,转过来盯住雁回。
雁回立马将栖云真人像挡箭牌一样抱在胸前:“人还活着!冷静!别气!有话好好说!”
雁回话音尚未落,蛇妖仿似跟已经气疯了一样,完全听不进雁回的话,不管不顾的一抽蛇尾,径直将雁回与栖云真人一同卷到了空中。
那被雁回劈得分岔成两条的尾巴现在倒成了蛇妖新的武器似的,他其中一条尾巴将雁回卷着,一条带着栖云真人。
卷着雁回的那条尾巴甩到半空中的时候径直就见雁回丢了出去。
雁回一惊,但没有半分内息的她根本无法保护自己,她便如同一个小孩手中的玩偶一样被重重摔在地上。然后晕着脑袋,半天没有回神。
雁回晕晕乎乎的抬起头来,这才看见天曜好手好脚的站在一边,他静静的盯着蛇妖,活像刚才被扔下来的雁回就是一块石头一样,毫无存在感。
雁回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你这臭小子……”雁回骂道,“也不接我一下。”
天曜这才瞥了她一眼,然后让开一步,让雁回连去抓都抓不了他一下:“救你是品德高尚,不救你是理所当然。”
大爷的……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雁回心里刚开是咒骂,那方的蛇妖一张嘴就冲雁回而来,竟是打算直接将她吞吃入腹。
雁回丝毫没有犹豫,手将天曜一推,两人往两边倒去,同时躲过了蛇妖的攻击。
“你听我说!”雁回趴在地上冲蛇妖大喊,“我不要那秘宝啦!我只想找你要蛇毒解药!”
“你以为我如此好骗,你定是想趁机将栖云带走。我决不允许你们辰星山人再伤她一分一毫!”蛇妖怒气冲冲,“今日,我定叫你命丧此地!”
言罢他再次冲雁回咬来,雁回没有内息,只好连滚带爬的在田坎里躲来躲去:“我没打算带她走!我也不再是辰星山人!”雁回喊,“栖云真人也必定不是辰星山的人伤的!”
“栖云修为何人不知,天下除了你辰星山凌霄道长,还有谁能以霜华术伤栖云到如此地步!”
“不是我师父!”
像是被踩到了痛脚一样,雁回猛地停住脚步,不再逃跑,转身向后,直面蛇妖:“休要血口喷人!”
直至此刻,听到自己几乎是下意识的声音,雁回才恍然发现。
原来,就算被赶出山门,就算走得干脆利落,就算对凌霄伤心失望,但只要在某一天,某一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听到诋毁凌霄的言辞,她也依旧会不顾一切的挺身而出,她也依旧愿意为他的名誉,而赌上自己的性命。
看着蛇妖腥红的信子直直向她心口穿刺而来,雁回不躲不避,在几乎鼻尖都能嗅到蛇妖口中腥气之时,雁回心道,自己真是蠢。
自己这条命,为什么就能这么轻易的为了凌霄而交代出去。
但一转念,雁回又觉得,为了他交代出去,也好似没什么不值得的……
两个念头的交叉不过瞬息之间,眼瞅着蛇妖的信子便要穿透雁回的胸膛,电光火石之间,雁回只觉眼前一暗,身体猛地被人抱住。
一阵天旋地转,雁回不知道自己被人抱着滚了多少圈,待得停了下来,雁回只愣愣的看着蔚蓝的天空,有点失神。
压着她的身体让她感觉十分的沉重。
雁回一伸手,摸到这人一背的粘腻。
是血。
“臭……小子?”雁回忽然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为什么……你不该,理所当然的不救我么……”
等了好一会儿,天曜好似才能从雁回身上爬起来似的,他撑起了身子。
他漂亮的眼睛盯着她,四目相接,雁回在他平淡无波的黑瞳里面看见了惊诧无比的自己。
他像一个没有痛觉的人一样,轻声道:“我品德高尚啊。”可是,尽管他的声线努力的维持着平稳,但雁回却还是察觉出了他嗓音里轻微的颤抖。
他在忍耐疼痛。
尽管知道天曜是个极为善于隐忍的妖怪,但此时此刻,雁回仍旧不由觉得心惊。
这条妖龙,当年到底是遭遇过什么样的事,才练就了他的样的脾性。前天又到底是有多痛,才能让这样的人都抵抗不住。
尽管她现在知道了他的真身,但在他身上的谜团,雁回却一点也没觉得少。
他只告诉了她,他想让她知道的事。
“想救她,你们就一起死。”蛇妖一声大喊,扑上前来。
雁回一咬牙:“你这妖怪,简直欺人太甚!”
雁回心头发狠,一把将天曜掀开,躲过蛇妖吐出的信子,飞快往前跑了两步蹿到蛇妖身体之下,随手捡了田边的一把镰刀,一翻身,身轻如燕的翻上了蛇妖的身体。
在蛇妖扭动不停的身体上,她大跨了两步,眼看着便要被蛇妖甩了下去,她不管不顾似的纵身一跃,手中镰刀在空中一挥,径直砍穿蛇妖的鳞甲,刀刃扎了进去。
蛇妖仰天痛啸。
雁回便在这时一把爬上蛇妖的尾巴,将他还卷着的栖云真人一抱,拼尽全身力气,在蛇妖尾巴上一蹬。
混乱之中,她抱着依旧还昏迷着的栖云真人一同滚在了地上。
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雁回一把掐住栖云真人的脖子,将栖云真人拉了起来,面对蛇妖:“你再顽皮我就扭断她的脖子!”
蛇妖像被制住了七寸一般,一瞬间周身的气势便弱下来许多。
“将栖云还给我。”他声色低沉。
雁回在心里跟栖云真人道了个歉,然后冷硬着面孔道:“我说了我无意伤她,是你自己不好好听人说话。”
蛇妖身体盘起,好似浑身都在积蓄着力量,恨不能立马扑上来见雁回咬死。
雁回瞥了一眼那方躺在地上的天曜,他后背的血已经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脸色苍白,雁回知道,若是没人救他,这个清瘦的人类身体是撑不了多久的。
“别的咱们先放放。”雁回对着天曜努了努嘴,道,“你先把那家伙的伤,给我想方治好,然后咱们再谈谈……”雁回将栖云真人的脖子掐得紧了紧,“关于放人的事吧。”
蛇妖蜷着身子吐了一会儿信子,终是周身白气一腾,化为了人形。
他盯着雁回,几乎是咬着牙走到了天曜身边,手上法力凝聚,覆盖在了天曜的背上。
虽然天曜的脸色没有好转多少,但片刻之后,他却是能坐起身来了。雁回点了点头,心知妖法虽不能完全让天曜伤好,但续命却是无碍,雁回觉得很是满意:“天曜。”她唤。
天曜神色微动,转头看她,只见她像唤小孩一样唤他:“能动就先到我这边来。”她对他招了招手,“天曜?”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这样叫他的名字了。天曜垂了眼眸,沉默的走到了雁回身边。
蛇妖看着雁回:“将栖云还给我。”
见天曜走到自己身后,雁回这才完全放下了心。然后捏着栖云真人的脖子,好整以暇的看着蛇妖:“你等着,咱们现在先来谈谈误会的事。”
蛇妖黑了脸:“事实摆在面前,伤了栖云的便是那凌霄道士,还有什么误会。”
“你没有诚意。”雁回道,“先放弃偏见,你才能心平气和的和我说话。现在,先冲着刚才那份无礼,给我道个歉。”
蛇妖脸色黑得像被烟熏过了一样。
雁回挑了挑眉,一只手拽了拽栖云真人的头发。
几乎是立刻,蛇妖便道:“抱歉……”
雁回勾唇一笑:“好,那咱们现在便来开诚布公的好好谈一谈吧。”雁回一手勒着栖云真人的脖子,一手比划比划了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田地,“随便坐坐吧。”
蛇妖咬牙坐下。
雁回得意得快要抖腿。
以前凌霄总是说雁回做事太过拼命,随意任性,有时候除妖采取的手段也有些不光彩。在辰星山时,雁回经常挨训,偶尔挨罚。受罚关禁闭时,她也总会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不好。
直到现在,雁回觉得,自己不是那些迂腐的真君子脾性,真是太好了。
什么气度,什么光彩,都顶不上实用。
两方坐罢,场面安静了会儿。
雁回开了口:“我们慢慢捋一捋吧。关于栖云真人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蛇妖冷哼:“有什么好捋的。”言辞之间,仍旧是将凌霄当做此事的罪魁祸首。
雁回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脾气道:“我不管你现在怎么想的,反正我要搞清楚这件事的始末,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遇见栖云真人的,你又是怎么将栖云真人拐到这山村里来的?”
“我如何会拐她!”蛇妖气急抢话,怒视雁回,但见栖云真人还在雁回手里,他便又忍了气,道:“我是在妖族边界遇见她的。”
此话一出,雁回愣了愣:“妖族边界?青丘国界?”
五十年前,修道者与妖混战不断,是清广真人率众仙与妖族一战,将妖族逼至西南偏远之地,竖长天剑于青丘国界,震慑群妖,令妖族与修道者从此分隔两边。
打那之后,中原大地魑魅妖怪便少了许多。但因中原大地相比西南偏远之地灵气充裕许多,很多胆大妖怪仍旧会冒着危险越过边界,蹿入中原。
这些年来,与雁回打交道的,多半也是这样的妖怪。
平日里,雁回听到的都是又有哪个哪个大妖怪跑到咱们地头里来了,这如今忽然听见说有修道者要跑到妖族地界里去,还是栖云真人这样的修道者,雁回不由觉得惊异:“栖云真人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她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蛇妖盯着雁回冷哼,“便是比现在更不如的情况。”他望着栖云,眸中仍有怜惜之色,“浑身冰冷面色苍白,便是连睫毛之上也凝有冰晶。一看便知晓是中了霜华术。内息全乱了。”
雁回听得沉默。
“我遇见她,不敢带她入青丘国,若是被其他妖怪发现,她唯有死路一条。而见她如此,我心知定是修道之人动的手,便也不敢将她送回门派。怕有人再加害与她。于是我便选了铜锣山这灵气贫瘠之地。此处没有妖怪会来,修仙之人也找不到这穷乡僻壤,是最好藏身的地方。”
“她身上寒气渐重,我听闻有一大世家中藏有秘宝,能消匿寒气,便取了过来。”蛇妖冷冷睇了雁回一眼:“若是知道会招来你这扫把星……”
雁回随手抠了块田埂便的泥巴,“啪”的一下砸在蛇妖的脑袋上,“给我好好说话。”
蛇妖抹了脸,暗暗咬牙:“有了秘宝相助,没多久栖云便醒了过来,但不曾想,她清醒之后却记忆全失,宛若孩童。我便一直在此地守着她,寻找破解之法。”蛇妖道,“我说知道的便是如此。”
雁回问:“你方才说的话,当真没有半分欺瞒?”
“事已至此,我欺你瞒你又有何用!”蛇妖看着沉思的雁回,又补充道,“你休想将栖云带走,我定不会让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者再伤她一分一毫!”
雁回被蛇妖这句话从沉思里拽了出来,她挑眉看他:“哦,这样说,你对栖云真人倒是比我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者要情真意切多了?”雁回抱起了手,“你一个妖怪,却是为何要对栖云真人如此的好?莫不是……”雁回眯了眼睛,“趁着人家真人不明世事的时候……嗯?”
蛇妖闻言,脸色倏尔涨红:“污!污言秽语!胡说八道!简直!简直……”
“哎哟嚯,你倒还是个纯情的妖怪。”雁回声音里满是不正经,“你这么喜欢栖云真人,这么帮着她,就不怕你们妖族的人回头知道了,排挤你啊?”
蛇妖默了默,垂下头:“不帮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我只是在思考这些事情之前,就自然而然的这样做了。”
雁回本是开玩笑的问一句,但没想到得到这么一个正经严肃又深情款款的回答,她摸了摸鼻子,有些同情道:“现在局势这么复杂,仙妖恋很容易悲剧的。”
“没时间想那么多。”蛇妖道,“我只想救她,仅此而已。”
雁回点了点头,不由夸道:“你倒是个非比寻常的痴情妖怪。愿你们之后能好好的吧。”
蛇妖一愣,看了雁回一眼:“还想着祝福我……你也是个非比寻常的修道之人。”
“感情这事两厢情愿就好咯,管他仙啊妖啊,我一个旁人瞎操什么心。”
两人对话话音未落,旁边一直沉默的人忽然开了口:“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句话径直让好不容易缓和了气氛的雁回与蛇妖沉默了下来。两人一同转头看天曜。天曜只盯着蛇妖:“她是修道者,是一派之主,肩负重任,除妖,是她的本能。如今她失去记忆忘却身份你能安然守在她身边,但若有一天,你替她寻回了记忆,她重拾责任,第一件事,便会杀了你。”
一席话,让场面冷了许久。
半晌后,蛇妖无奈一声苦笑:“那她要杀……我也没办法,谁让我打不过她。”
天曜嘴角微微一紧。在再次开口之前,听见旁边的雁回问:“说得这么义愤填膺,你是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吗?”天曜一默,转头看雁回,只见雁回一双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我懂,你这个表情是在说,你的话像一把箭扎穿了我的心尖尖。”
天曜:“……”
天曜冷了眉目,盯着雁回,雁回却一无所觉,又开了口,还待说话,天曜冷冷呵斥一声:“闭嘴。”竟是一副恼得怒了的模样。
雁回但见天曜如此,开心一笑:“我发现看见你被我惹得生气,我还蛮有成就感的哎!”
天曜牙关不自觉的一紧,在发作之前,雁回已经将目光转到了蛇妖身上问他:“那你现在呢,可有找到帮栖云真人好起来的办法?”
她不再纠结方才的事,若是天曜再提,倒显得他一个男人斤斤计较,不是东西。于是这口气就堵在了天曜胸口,上不来,也没下得去。
天曜觉得雁回就像一个小孩,肆无忌惮的蹦跶着踩中了他的痛脚,然后得意洋洋的扬长而去,根本不给他反击的准备和时间……
真是让人糟心……
蛇妖也被雁回的话引回了心神,他肃了眉目,摇了摇头:“霜华术极为厉害,即便是那秘宝也无法将此术消除。我欲寻世间至热之物,然而能抑制霜华术寒气的唯有仙物,那等物什不是有仙灵守着便是藏于世间隐秘秘境之中,我无计可寻,一日日拖了下来……”蛇妖看向栖云,满脸愧疚,“这才让她的身体又慢慢变得糟糕起来。”
雁回摸着下巴沉思。
世间万物本就讲究平衡二字,能普遍存在与世间的东西都是能保持平衡的东西,可不管是至冷至热都处于极端状态之中,能用这样的状态存在于天地之间,必是少有之物。
而修习法术能至此境界之人,更是少之又少。
从栖云真人这样的模样来看,以正常人推论,确实会是凌霄下的手无误,可就冲着这十来年做师徒的时间,雁回也不愿意相信凌霄会做这样的事。
栖云真人如今还是在这穷山僻壤里没被发现,若是有一天被齐云山的人找到了,那整个修仙界还不得闹翻天。能洗刷凌霄“冤屈”的办法,或许只有让栖云真人清醒过来,然后自己澄清。
所以蛇妖这个忙,雁回必须要帮。那八十八两金与张大胖子……就让下个任务来找回吧。
可现在的最根本问题是——
“至热之物啊……”雁回嘀咕,“这东西确实不好找啊,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青丘妖族与中原分界的那座大火山了,可火山之内竖着威慑妖族的长天剑,各大门派的弟子轮流把守,守卫森严,你或许在还没靠近火山大概就被砍死了,而我大概在靠近火山的时候就被砍死了。去那里不靠谱……”
一人一妖坐在地里又陷入了沉默。
“我能治好她。”
一道声音自旁边穿插进来。
雁回转头,天曜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了蛇妖身上道:“但你们先得帮我一个忙。”
雁回知道这个妖龙看起来一副闷不吭声的样,可是背地里算计人可有一套一套的谋划了,她吃过一次亏,所以现在便琢磨了一下,道:“你先说什么忙。”
“山村背后湖中崖壁上的石洞,其中有你们所要的至热之物,必定能压制住这霜华寒气。”
蛇妖眼睛一亮。
雁回却一直眯眼睛盯着天曜:“哦,是你上次带我去的那个山洞吧,你不是说里面有你什么东西吗,你莫不是想趁此诓我们去帮你将东西取出来,助你恢复法力什么的吧?”
天曜一声冷笑:“我的法力若如此容易恢复,也不至于现在还呆在此地。”他不再看雁回,只盯着蛇妖,“山洞中所藏之物为我所有是事实,但可救你想救的人也是事实。你掂量掂量。”
雁回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个妖龙,每次都说着让别人去掂量掂量,但话语里不是致命的威胁就是致命的诱惑……
还让人掂量个蛋啊。
和这种心里弯弯绕绕好几道拐的人打交道,真是让人糟心!
“好。”
果不其然,蛇妖坚定的点头道:“我随你去取。”
雁回一声叹:“好吧好吧,我跟着去。”她瞥了眼妖龙,心道,虽然现在这妖龙看起来脆弱极了,但保不准他还有什么别的谋划呢,彼时若是在山洞里发现这妖龙有什么不对的苗头,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妖龙出来为祸世间。
听得雁回这句话,天曜垂了眼眸,唇边呢喃着让人听不清话音的语句:“你来当然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