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再美的梦也有醒来的一天。

年少轻狂时,总觉得爱情能够解决一切,六年后,阿雷和朱瞻基二十二岁,为人父母,上有洪熙帝步步逼迫,下有郭贵妃滕王咄咄逼人,强压之下,两人爱侣的身份变成太子和太子妃。

情还在,缘尽了。

首先,作为一个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大家族,一个没有子嗣的储君是容易被人找到把柄攻奸的,洪熙帝能够熬过二十一年,他能生儿子、生出朱瞻基这种绝世好儿子是关键。

太子妃胡善祥不再独宠东宫,她把孙侧妃以及三个妾的癸水记录要过来,把癸水期、以及前面七天后八天的日子都抠掉,精确找到每人五天黄金受孕期。

这是尚医局女官偷偷告诉她的法子,都是胡善围的人脉,都想帮着太子妃,毕竟是胡尚宫的妹妹嘛。

四个女人,一人五天。太子妃把太子每月播种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不准争宠,不准半路截胡,以免浪费各自的怀孕黄金期。

太子妃把列好的“考勤表”拿给太子看,“按照这个去做,三个月之内,殿下应该有所收获。”

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天用来耕地播种,还有十天休息,劳逸结合,总不能为了生儿子,把身体搞垮了,洪熙帝前车之鉴啊。

四块地,总有一块能开花结果。

阿雷不愧为是硬核理工科女生,凡事讲究计划、规律、计算,当然还有科学,不搞拜送子观音等等封建迷信那一套,坚持科学发展观。

朱瞻基看着密密麻麻的一张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算的那么准,你这是把我一块钟表啊。”

阿雷用制造钟表的匠人精神去制造皇嗣。以前在工作室专心机械的阿雷渐渐回来了。

两人说好分手之后是盟友,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当着对方的面,不要苦情难过,两人没有时间去伤神,尽量以轻松的状态出现在对方面前。

阿雷拱了拱手,笑道:“辛苦太子啦。”

朱瞻基合上表格,“不辛苦,为东宫献身。”

是夜,孙侧妃侍寝。五天之后,轮到侍妾吴氏,以此类推,一个月后,孙侧妃癸水迟迟没来,女医把脉之后,说孙侧妃已有孕了。

阿雷厚赏了孙侧妃,张皇后也有赏赐,洪熙帝则直接把孙侧妃升为了良娣!

张皇后说道:“孙氏只是有孕,并不知男女,这么快升良娣太着急了吧,等孙氏生下儿子,再封不迟。”

洪熙帝说道:“东宫已经三年没有听到婴儿哭声了。”

洪熙帝也留了一个心眼,孙氏是他安排在太子身边的人,别有了孩子就忘记了恩主,生了儿子封良娣理所当然,但是刚怀孕就封了良娣,绝对是皇恩了。

洪熙帝要让孙氏明白,谁才是决定她命运的主宰。

孙氏怀了孕,升了良娣,阿雷安排下一个月侍寝表格时,就把孙氏的名字剔除了,表格三缺一,阿雷不想浪费掉这个名额,打算弄一个身体健康、看起来能够生养的女孩子进东宫,填补表格五天的空白。

朱瞻基只觉得心头锥心蚀骨的痛,双腿一颤,表面上还能轻松的玩笑,“不用了吧,你就当放我五天假,我觉得怪累人的。”

“这个事情不需要讨论,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阿雷夹了一只温补的牡蛎放在他的碗里,“都听我的安排,太子初战告捷,勿骄勿躁,要再接再厉。”

阿雷去了坤宁宫找婆婆张皇后要人,“我年轻,怕识人不善,耽误皇嗣,母后慧眼识珠,若有好的,东宫欢迎她。”

自从上一此婆媳深谈之后(主要是张皇后在说),阿雷简直变成另一个人,这幅殷勤求子的样子,简直和年轻时的张皇后一模一样。

当一个七分的太子妃。如果像张皇后那样生了嫡子,她就是十分的太子妃了,不过,东宫不可能有嫡子的,自从朱瞻基按照阿雷制定的表格耕地播种,两人就只是纯洁的盟友关系,即使同房同床,也不会有不可描述了,纯粹盖着被子聊天。

张皇后从阿雷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些心疼,“好孩子,东宫有你,何愁熬不出头。”

张皇后把身边一个侍女给了阿雷,“她是官奴出身,没有姓氏,既跟了你,你就给她赐给名字。”

阿雷见这个少女骨肉均停,眉眼端庄,生得一双好眼睛,波光粼粼,如林中汩汩溪水,清澈透亮,便叫她林溪。

林溪进了东宫,填补了孙侧妃空缺的五天,因出身体太低,暂且没有位份,只是普通宫人。

凑齐了四个人,把太子的夜间工作安排的满满当当,阿雷觉得身体不舒服了,胸闷气短,食欲不振,肚子好像胀气似的,越来越大,叫了女医开看,诊断的结果轰动东宫:

太子妃怀孕了,起码四个月,在太宗皇帝去世之前就有了。

阿雷愕然,明明每个月都来癸水,只是量比以前少,她以为是太宗皇帝的丧事过于劳累,以及最近洪熙帝给东宫施压,心情不畅所致,便没有在意,那里晓得居然又怀孕了?

鱼鳔再次失灵。

女医说道,也有妇人有孕不断癸水。

朱瞻基惊闻此事,急忙赶回宫中,此时已经是深秋了,北京的深秋比南京的冬天还冷,早早燃起了地龙和火盆,屋子里温暖如春。

朱瞻基把阿雷写的考勤表格撕碎,扔进火盆,“我以后只守着你。”

阿雷摸着稍稍隆起的小腹,“还不知是男是女。我倒希望是个女孩,我不想我的后代还要重复上一代父子离心,互相伤害猜疑的悲剧,到此为止吧。”

“我不会的。”朱瞻基的手心贴在阿雷的小腹上,“如果是个嫡子,我会好好培养他长大,等到他有能力处理政事,我立刻宣布退位,把皇位让给他,我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远离政治,远离京城,和你飘扬过海,游历天下。阿雷妹妹,你要相信我。我绝非贪图皇权之人。”

“我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青梅竹马,我相信你。”阿雷将手掌覆在朱瞻基的掌背上,“可是我不相信我们的下一代,皇权腐蚀人心,你退位当太上皇,孩子会相信你吗?会放你走吗?下一代的下一代呢?当初你和父皇也是唇亡齿寒,互相依赖、互相支持的父子关系啊,现在已变得面目全非,我不想后代重复这种悲剧。”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阿雷温柔又坚定把朱瞻基如八爪鱼吸盘般的手从小腹上扯下来,“今晚轮到林姑娘了,别让她等太久。”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有了孩子也回不去了。一颗心碎到极致,就像梅子黄时雨,纷纷扰扰,凄凉入骨。

朱瞻基像是踩着棉花堆,摇摇晃晃的走出房间。

最痛的分手,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声嘶力竭的哭喊。

竭尽所能的保持体面,就像谢幕的演员,入戏太深,把自己融入了一场热恋,人戏不分,如痴如醉,可是再美的戏也有结束的时候,舞台上一盏盏灯相继熄灭,唤醒入戏太深的演员,眼前浮出彼此热恋的画面,就像一张张剧照。

五岁的阿雷,一颗光头卤蛋,两腿青泥,只为捞虾,把熟睡他推醒,两人在廊下坐着,磕破西瓜,一人一半,抡起勺子就吃。

八岁的阿雷,他身上有孝不能吃肉和看戏,她偷偷把肉藏起来,分给他一半,说我帮你吃一半的素,你就不算破戒;她戴着孙悟空的面具,在大树下学武生翻跟斗,说你看不了戏,我演给你看啊,不要不开心嘛。

十岁的阿雷,第一次进宫,门牙掉了,笑都不敢笑。他晓得她的尴尬,干脆一拳打自己的脸,把刚刚松动的门牙给打下来,两人重逢时,他故意先笑,露出豁口的牙齿,阿雷果然开怀大笑。

十三岁,跟随皇爷爷北伐归来的他,发现阿雷已经长成了清秀小佳人,他每每想要亲近,却越在乎越说蠢话、做蠢事,追逐阿雷的时候,阿雷的眼镜掉下来,被他的马蹄踏碎了——她最终还是原谅了他。他只要诚心道歉,她就原谅,从小就是豁达的性子。

十五岁,他故意把怀表砸碎,当做废品送给阿雷拆着玩,还偷偷在盒子的夹层里藏一张用柠檬水写的字条,阿雷果然识破了,用火烤之,他在上头写着一句现在想想都觉得脸红的蠢话:“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果然懂我的。”

十六岁,倭寇孤岛,她瘸着腿,他喂给她水,他从身后抱着她,她没有拒绝,由此确定她也是喜欢他的。

太仓港,烛火可灭,心火难平,本以为是永别的蚀骨一吻,他再也无法压抑情感,说,“留下来”。她说,“你能接受一个只打算做到七分的妻子吗?”

十九岁,她当母亲,他成了父亲,抱着襁褓里的女婴,他一度侥幸幻想,她会一直留下来吧。

二十二岁,她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一片雪花落在朱瞻基的鼻尖上,立刻化为冰凉的雪水,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北京的雪比南京来的要早一些,寒蝉才消停几日,就迫不及待的投入了冬的怀抱。

冰冷彻骨。

当时有爱的勇气,现在怎么溃不成军,没有迎接心碎的担当了?

朱瞻基半蹲下来,用手扒拉这地上的薄雪,初雪细碎,就像他的心,碎的漫山遍野都是,他扒拉了好久,地上空了一大片,方勉强团成一个心脏大小的雪球。

心和雪球一样冰冷。

朱瞻基用力一掷,雪球嗖的一声飞出,砸在东宫青色琉璃瓦上,炸开了。

与此同时,阿雷眼眶的泪水都打了无数个圈圈了,最终不堪重负,咕噜滚落下来,滴在火盆里,哧的一声,升出一炷青烟。

太子听话,无论洪熙帝提出任何要求,都顺从父亲,毫无忤逆之举,且东宫太子妃和孙良娣都有孕,洪熙帝实在挑不出东宫什么毛病,很是头疼,郭贵妃乘机吹起枕头风,“殿下登基,虽昭告天下,但是至今还没去南京孝陵太祖皇帝还有凤阳祖宗皇陵那里祭陵,太子是储君,何不派太子去南京祭陵呢?”

洪熙帝一听,“爱妃真是妙计!”

洪熙帝召见太子。

太子一听,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迁都?父皇,不是已经迁到北京了吗?”

“朕想再迁回南京。”洪熙帝说道:“朕已经下诏,送去云南,要以前的胡尚宫去南京的旧皇宫,和守备南京的郑和太监一起把南京旧宫先修一修,你带着东宫搬到南京旧宫居住,把皇宫全部修整一遍,然后朕再迁回去。”

简直天方夜谭,太子说道:“南京皇宫建筑不成问题,问题是皇宫建在燕雀湖上,逐年地陷,尤其是后宫,听说这几年已经塌陷处一个小湖泊了,地基如此,上面的建筑翻修,也无济于事,隔几年就塌陷。”

洪熙帝当然知道南京皇宫破成啥样子,他只是找借口把东宫远远打发走而已,如果只是郭贵妃说的祭陵,祭完了就回京城,也就几个月,但是迁都就不一样了,可以用这个理由长年累月的把太子安排在南京。

洪熙帝说道:“只是传闻,你又没见亲眼所见。你先回南京,要工部的人勘探测量,倘若真的不行,就在南京重新选址,建造新宫。”

太子心如明镜,他晓得洪熙帝如此爱惜民力之人,连下西洋都禁止了,来回迁都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绝对不会干的,只是想把自己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太子此时已经被磋磨得心如止水了,说道:“迁都这种大事,应当先与群臣商议。”

洪熙帝打了二十一年太极,熟悉各种弯弯绕绕的套路,说道:“如今我朝以休养生息为主,把空虚的国库补起来,这个时候若明面上提出迁都,必定会起争议,闹得人心惶惶。所以,朕不宜现在就提起此事,需要太子你去南京打头阵,做好迁都的准备,待万事俱备,朕就可以说服群臣迁都了。”

太子说道:“可是儿臣去南京,群臣肯定会猜到父皇的打算。”

太子正好掉进洪熙帝挖的坑里头了。

洪熙帝赶紧往坑底头填土,把长子埋起来,“还是太子考虑的周到,这样,朕登基以来,一直忙于朝政,没有时间去凤阳、南京两地的皇陵祭陵,你是太子,就替朕走一趟,以祭陵的名义去南京,这是大孝啊,群臣不会有任何怀疑的。”

太子说道:“儿臣这就准备去南京。”

洪熙帝说道:“要快一点,马车颠簸,东宫还有两个孕妇,只能走水路,东宫必须赶在大运河河水结冰之前出发,不用带太多东西,横竖南京皇宫那边有胡尚宫和郑和太监提前准备,迎接东宫。”

胡善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干第四届。

洪熙帝也万万没有想到,此时胡善围并不在云南昆明,她就在北京!

洪熙帝打发走了太子,顿时心头大块,喝了杯茶,去恭房撒尿,尿完之后,立刻有小太监把脏污的恭桶提出去了。

宫里的下水道是用来排放雨水的,一应粪便污物靠人力畜力运出去,送到化粪池制造肥料,小太监偷偷将“龙尿”灌进竹筒里,用蜡封好,混在运送恭桶的马车里,出了宫,有人将竹筒取出,送到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居里。

一个人将一把竹篾塞进竹筒里,浸泡在尿液中,然后取出来,放在架子上稍稍晾干,竹篾散去水分后,遗留类似浆糊般半透明的东西,那人试图将竹篾从木架子上取下来的时候,竹篾被黏在架子上,用力撕扯才取下来。

地上的蚂蚁闻到甜腻之味,也纷纷顺着架子爬到竹篾上,很快,竹架子上密密麻麻一片蚂蚁。

“茹司药,按照你的经验,皇帝还能活到几时?”胡善围将手炉递给做实验的妇人。

茹司药刚刚用雪水洗了手,赶紧接过手炉暖手,“消渴症到了这种程度,时日不多了,如果一直放纵饮食,不知节制,一年之内吧,他头上的血管就像冰块一样脆弱,如果遇到强烈的刺激,随时可能爆裂,就像中风的症状,先是全身瘫痪,不能言语,然后在一片混沌中死去。”

胡善围拿出一个小匣子,拿出一枚点心塞进茹司药嘴里,“如果天天吃这个呢?能活几日?”

那点心明明是酥的,但是入口即化,简直让人停不下来,茹司药好奇的又吃了一个,“这是什么东西?”

胡善围说道:“基本上是油和糖做的,西洋点心师傅的方子,从牛奶里提取的油脂,因而吃起来一点都不腻,把糖磨得脂粉一样细,加入鸡蛋和一点点面粉搅在一起,用磨具成型,炭火烘烤,别看每个只有一小口,糖油的用量是半盘子桂花糕的量,吃起来还不觉得甜腻。”

“这个方子,已经由黄尚宫交给尚食局去试做了,估摸过几天,能够送到郭贵妃那里,郭贵妃要邀宠,保持身材,她不会碰这些点心,所以,这些点心都会被皇上吃掉。”

茹司药说道:“如果吃了这种东西,我看顶多半年,大明就要国丧了。你也太着急了,就照着刚才的尿液的情况,皇上也很难挺过一年。”

胡善围朝着皇宫方向叹气,“如今东宫的情况,孙良娣有孕,阿雷一定下定决心要走了,太子不能登基,阿雷就无法脱身,我帮太子,就是帮阿雷。做了那么多,我只是为心疼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