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之前,胡善围给阿雷一对一教学夫妻洞房注意事项,末了,附赠一个小匣子,全是密制过的鱼鳔和羊肠,“结婚可以,要注意避孕,不要有孩子,有了孩子,到时候你很难走得了。”
胡善围至今都记得她生下阿雷五个月后被迫断奶,为了查清范宫正死亡真相,把襁褓里的阿雷留给沐春,只身一人奔赴扬州,堆了一座银山千金买骨,发动水鬼们几乎把扬州段长江水筛了一遍。
十六年了,只要回想过去,胡善围都能感觉到母女分离之痛,那个时候,只要想到阿雷,胸口就会自动胀痛不已,她喝一个月的山楂和熟麦芽才把奶水逼回去。
然而,身体上的疼痛比起心理上母女分离焦虑之痛,百分之一都不到,对阿雷的愧疚,晚上时常做噩梦,梦到阿雷丢了、摔了、饿了没人管、被狼叼走了等等,直到沐春把阿雷托付给岳父胡荣照顾,来京城找她之后才慢慢变少。
父亲胡荣把阿雷养的很好,外孙女就像黏合剂,弥补着早就分崩离析的父女关系。
五年之后,帮助大明换了一个皇帝的胡善围功成身退,回到云南,印象中白胖软糯的小胖子变成了一颗黑不溜秋的卤蛋,全身上下只有脚底板和眼白是白颜色的“卤蛋”问她:“你是谁?”
卤蛋两腿青泥,只为捞虾,像个野人。
那一刻的辛酸刻骨铭心,胡善围一辈子都忘不了。
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家庭和事业,其实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兼顾和平衡,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这边偏重,那边就注定会少。
世人被灌输了太多的心灵鸡汤,吹捧只要你足够努力,就能兼顾家庭和事业,要人们,尤其是要求女人当一个家庭事业双丰收的所谓成功者。
如果你做不到,就指责你不努力,不配上当个十分的好妈妈,说你自私且冷漠。
其实现实是不可能的,在完全竞争的残酷职场上,把工作做好,是需要投入专注且持续发力才行——甚至有时候努力了都有可能做不好!
一个职场女性能够做到七分妈妈就已经难得了,所以,去他x的十全十美完美妈妈,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和自己和解,过好自己的人生最重要,不要被鸡汤灌傻了,人类文明还远远没有到真正尊敬全职家庭主妇价值的时候。
胡善围可以选择把阿雷暂时交给父亲“托管”,到时候她把阿雷要回来,一家团圆,但是,皇室是不可能任由阿雷把孩子带走的。
胡善围吃尽了母女分离的苦头,她希望阿雷不要重蹈覆辙。她是“有期徒刑”,阿雷是“无期徒刑”,将来会很痛苦的。
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后的保护。
阿雷红着脸收下这份“大礼”。
阿雷出嫁后,胡善围夫妻远赴北京,筹备新皇宫。
三年后。
永乐十八年,八月,北京皇宫乃成。永乐帝召太子、皇太孙来北京。
十一月,永乐帝昭告天下,大明都城定在北京。原来的都城应天府为南都,所以叫做南京。老家凤阳依然是中都。
由于还有一群人反对迁都,永乐帝也不和他们死嗑到底了,创造性的启动“软迁都”策略,宣布南京和北京一样,虽然都城搬到北方了,但南京保留六部、锦衣卫,国子监等等全套中央领导班子,形成一国两“制”的特色政权模式。
两套完整的政权体系,一套出了问题,第二套立刻可以顶上。
那些不愿意迁都的大臣就留在南京继续当官,工资福利待遇不变,只是远离了核心政治圈。
魏国公府徐家被永久留在南京,和黔国公沐家世镇云南一样,徐家从此以后世代镇守南京,无论生存还是死亡,都永远绑在一起了,一起富贵,一起沉沦。
十二月,太子,皇太孙携家眷到达北京,春围夫妻望眼欲穿,终于等来了女儿……还有外孙女。
等等,为什么还有外孙女?一箱子羊肠和鱼鳔都白送了吗?
时间回溯到去年,惊闻皇太孙妃怀孕,北京的胡善围和沐春都愣住了,好像不是阿雷怀孕,而是被雷给劈了,两人借口探视“妹妹”,日夜兼程赶到南京。
胡善围简直气急败坏,质问阿雷,几乎和当年茹司药质问她的话一模一样:“我早就说要你注意别怀孕,生了孩子将来如何全身而退,怎么还是把肚子弄大了?是鱼鳔不好用,还是羊肠不好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忘记初心吗?”
沐春无可奈何拦在中间,“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她如今怀着身子,别吓着她,唉,怀都怀了,还能不生不成?身体要紧啊!”
沐春心疼大于生气,因为阿雷气色不好。
阿雷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她前期孕吐严重,怀相有些不好,别人怀孕会发胖,她反而瘦了,因而一直瞒着,等满了三个月胎儿稳定下来才宣扬开,现在长了一些肉,一减一增,身段和出嫁前差不多。
阿雷躲在沐春身后,像小时候调皮闯祸后找姐夫庇护的样子,“我没有忘记,我们用了,每次都用,真的,要不然怎么成亲两年之后肚子才有动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那东西破了个洞。”
一听这话,胡善围和沐春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初阿雷也是这样来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
阿雷见胡善围似乎消气了,瑟瑟发抖的从沐春身后绕出来,搂着胡善围的胳膊撒娇:“娘,我刚开始很害怕、不想要这个孩子,觉得是束缚,可是孩子一天天在我肚子里长大,我就开始慢慢期待这个孩子了。”
胡善围伸手,摸向阿雷的小腹,依然平淡如初,看不出里头有个花生芽般大的胎儿。
阿雷脸上满是母性的光辉,胡善围蓦地想起当年意外怀上阿雷的时候,也是从害怕到憧憬。
茹司药叮嘱大龄产妇风险高,要她注意避孕,可是只那么一次,那玩意儿不知啥时候破了,本以为没那么巧,谁曾想一发入魂,就这样有了阿雷,胡善围三十八岁的“高龄”,在茹司药的帮助下,几乎拼了一条“老命”生下了她。
后悔吗?
从不后悔。
胡善围一叹,抱着阿雷入怀,“既然已经有了,就好好养着。从即日起,我和你姐夫开始吃斋,日行一善,为你祈福,希望你生个女儿,将来你能省下不少心。”
相比历朝历代的公主们,大明公主的日子算是最好过的了,所有公主都就近在京城选驸马,不用远嫁和亲,在异国他乡飘零。
倘若生下儿子……嫡长嫡孙,阿雷恐怕一辈子都被套牢在皇宫。
皇太孙亲自送走了岳父岳母,小心翼翼的说道:“两位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阿雷的。”
怎么放心,如何放心?你能替她怀还是能够替她生?
唉,女人什么时候摆脱生育之苦?胡善围心里恼火,怎么看女婿都不顺眼,冷冷道:“皇太孙宫里还有位孙侧妃,以及三位侍妾,她们四个人都是我亲手挑选出来的秀女,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如今阿雷有孕,不能与皇太孙同房,皇太孙对这四人有何安排?东宫应该已经催促皇太孙了吧?”
阿雷封皇太孙妃后,孙侧妃和三个侍妾相继抬进皇太孙宫,只是一直还没侍寝。
皇室讲究多子多孙,但更看中嫡长。所以朱瞻基和阿雷成婚这两年过着两人世界,甜甜蜜蜜,如胶似漆,享受着爱情,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
但是现在不同了,阿雷已经怀孕,按照皇室规矩,应该会要安排皇太孙宫的嫔妃侍寝。
阿雷从不在胡善围面前提这事,但是胡善围能够感受阿雷的压力和焦虑。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和别人分享丈夫——除非她已经不爱他了,爱情本就是独占,是排他的。
胡善围见过三代帝后的爱情和婚姻,她晓得爱情不是永恒的,慢慢的被时光、猜疑、利益、冲突等等消磨,到最后,爱情会转化为政治联盟和合作伙伴,甚至是敌人,同床异梦,到那个时候,爱情消磨殆尽,女人就不介意分享男人了。
那个时候男人不再是爱人,而是精子库和共享单车,扫码就能用,东宫从开始就是这样,太子和太子妃是一对政治夫妻。
但是,阿雷现在还是热恋时期的样子。在这个时候分享朱瞻基,她会伤心的。
面对丈母狼的质问,朱瞻基说道:“不瞒胡尚宫,太子妃略提过此事,但是我拒绝了,嫡庶有别,涉及大明千秋基业,尚未有嫡子,庶出不急于一时。太子妃也认同我的决定。”
意思是在阿雷生出嫡子之前,皇太孙宫的四个花瓶依然是摆设,太子妃不会向阿雷施加压力。
不过,胡善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她希望阿雷生女儿,说道:“我知道皇室的规矩,一个没有子嗣的储君是不能长远的。不过,我也有我的规矩。皇太孙临幸嫔妃之日,就是我带走阿雷之时,这是我们当年同意这门婚事私下定的规矩。感情不在了,婚姻就不在,皇太孙不要忘记了。”
朱瞻基还沉浸在爱情和即将当父亲的狂喜中,“不会忘记,无论阿雷生下嫡子还是嫡女,我都只有她一个,那些话是用来应付太子妃的,我给了准话,太子妃便不会向阿雷施压。”
看着朱瞻基嘴巴都合不拢的笑容,胡善围心中五味杂陈,现在有多幸福,将来一旦……就有多么虐。
唉,不想那么多了,每个人只能活在当下,起码现在他们是幸福的一对。
胡善围和沐春返回京城,无肉不欢的沐春都诚心斋戒了,老两口日夜祈祷阿雷生女儿,五个多月后,传来喜讯:阿雷生下一女,这是皇室头一个重孙女。
春围夫妻高兴得放了一整夜的烟花。
寒冬腊月,太子和皇太孙携家眷到北京,春围夫妻第一次见到外孙女,永乐帝也第一次见到重孙女。
永乐帝一见重孙女,就抱着不肯撒手,连说小婴儿长得像她曾祖母。
众人很无语,实在难以从一团白胖得像个蚕宝宝一样的小女婴身上看见画像里端庄肃目仁孝皇后的影子。
但是皇上说像,谁敢说不字,纷纷附和说长得真像。
就这样,在一家团聚的和谐气氛中到了永乐十九年,大明迈入新的时代,从此以北京为政治中心了。
正式迁都完毕,到了胡善围功成身退的时候,永乐帝信守承诺,大摆宴席,风风光光为胡尚宫饯行。
这次胡善围是必定要走的,因为皇太孙宫搬到了北京紫禁城,以她和阿雷的关系,是要避嫌的。
胡善围在筹备皇宫人手这三年,已经暗中埋下了几枚“钉子”,原本她不打算这么做,但是阿雷在宫里,她必须为阿雷打算一二,留有后招。
既然要退,表面就要退个痛快,不要拖泥带水,告别宴之后,胡善围和沐春次日就走了,说是携手在外头游历,不知去向。
洪武十九年,正月,新年新气象。为了庆祝大明迁都,永乐帝诣太庙奉五庙神主,皇太子朱高炽诣郊坛奉安天地神主,皇太孙朱瞻基诣社稷坛奉安神主,黔国公沐晟被召回京城述职,诣山川坛奉安山川诸神主。
沐晟是赵王朱高燧的岳父,岳父得此待遇,赵王很是得意。
永乐帝在奉天殿接受群臣的大朝贺,正式宣布北京为新都。
一切似乎很顺利。
然而,四月,宫中三大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遭遇火灾,刚刚建成的宫殿毁于一旦!
霎时,群臣上书,说这是天灾示警,纷纷要求回南京。初春北京寒冷干燥,风沙大,这些习惯南京江南气候的官员适应不了北方,病倒一大片,纷纷得了思乡病。
太子也病了,也支持回迁南京。
但是皇太孙认为北京就是大明都城,宫殿焚毁,重建便是,北京本来就是天干物燥容易着火的天气,遭遇火灾并不罕见,并不是什么天灾示警。
这是这对父子第一次出现意见分歧。
永乐帝是一代雄主,烧三个宫殿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决定,且有皇太孙支持,遂坚持北京为都城。
永乐二十年,永乐帝亲征阿鲁台,太子监国。
在太子监国期间,治国有道,群臣交口赞美,还破获了三弟赵王朱高燧谋反案,永乐帝回京途中看到太子从赵王府搜到的继位诏书,大呼“岂应有此!”。
已是阶下囚的赵王不肯承认,说太子故意栽赃陷害他,然,证据确凿,除了物证,还有人证,百口莫辩。
太子再次跪地乞求永乐帝原谅三弟,说“高燧必不与谋,此下所为耳”,和当年为汉王求情的理由一样,说不是弟弟的错,都是下面的人拐带坏的。
毕竟是亲生的,且赵王妃还是黔国公沐晟的女儿,永乐帝只处理了从犯,血洗官场,数千人人头落地。
永乐帝放了赵王,命其闭门读书,改过自新。
至此,汉王和赵王都彻底退出储位之争,加上太子多年监国,群臣已经臣服,太子储君地位稳如泰山。
没有竞争者了,东宫前所未有的得到了安宁。太子妃张氏却越来越沉默,她对皇太孙说道:“以后……立场一定要和太子保持一致,他是你父亲。”
朱瞻基想到三皇叔赵王的下场,心下一凉,“是,儿子记住了,不会和父亲唱反调。”
不知不觉中,太子虽未登基,但已经提前控制了大明帝国。
永乐二十二年,永乐帝再次亲征阿鲁台,途中病重,只得踏上归途。
七月十八日,大军行至榆木川,夜空出现如碗大的流星,红色,绚烂夺目,之后,风雨大作,如瓦片大的冰雹砸下来,马匹折颈而死,没有头盔的战士甚至被砸破脑袋。
永乐帝传内阁大学士杨荣和金幼孜,“东宫历涉年久,政务已熟,还京后,军国事悉付之。”
两位大学士按照永乐帝的意思起草了传位诏书。
弥留之时,桌上的船钟到了整点,开始自行开船,甲板弹出两个相依的小人,乘风破浪。
永乐帝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船越来越大,船上的人活了起来,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立在船头,恍若年轻时的模样,朝着他微笑挥手。
“妙仪,你来接我了!”恍惚中,永乐帝登船,牵着那人的手,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