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名利的囚徒

阿雷一听,第一反应就是:“啊?太早了吧?”

胡善围说道:“皇上在皇太孙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和仁孝皇后成亲了,次年就生下当今太子,当了父亲。”

朱瞻基十六,朱瞻壑十四,都正当婚龄。甚至阿雷今年十六岁,论理也该嫁人了。

只是春围夫妇吃尽了婚姻不自由的苦头,胡善围不惜与父亲反目,偷了家中户贴考女官来避世;沐春用刀割自己、不惜自毁明志,来反抗父亲为了他包办婚姻。

两人便把婚姻自由给了女儿阿雷,从来不催促她嫁人,一切顺其自然,且阿雷潜心机械,欣赏齿轮之间的转换契合,人已经成熟了,但在思想上从未想过情爱婚姻。

毕竟情爱又不能帮她做钟表,不在她考虑之列。

现在突然得知一起长大的小鸡哥和水坑弟弟都要结婚了,阿雷一时心里和脑子都突然像是被某种东西给掏空了,人失去了重心,觉得脚下如踩着一捆棉花,晃晃悠悠。

成长给她带来了很多东西,但也同时会从她手里拿去很多东西。阿雷明白,她的婚姻自由,可是小鸡哥和水坑弟弟的婚姻是由皇权决定的,他们做不了主。

这两人一旦成亲,有了小家庭,她就必须远离他们了。

阿雷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又不能不言不语,便随口问道:“皇太孙和汉王世子也知道是为了他们选秀的吧?”

胡善围说道:“应该知道,他们两个的婚事都等着皇上做主,东宫和汉王府都插不上手。何止京城这两个已到了婚龄的皇孙?各地藩王府加起来也有二十来个皇孙到了婚龄,都等着选秀,皇上指婚呢,还有公主们的儿子镇国将军什么的,有些也想借着选秀给儿子们讨个好媳妇,有皇上赐婚,岂不体面。”

阿雷不晓得心里是何种滋味,反正不好受,她也不晓得为何突如其来的难过,借口回去画图纸,匆匆走了。

她表面很平静,但是步伐很快,近乎小跑了,好像只要走的足够快,就能够把不快甩开。

胡善围觉察到阿雷情绪突然低落,她正欲追过去摸一摸女儿的心事,沈琼莲来了,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说张贵妃有急事找她。

“安王和安王妃夫妻两个打起来了,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如今皇上召见安王,张贵妃在安抚安王妃,要胡尚宫过去帮帮忙。”

安王是高祖皇帝第二十二个儿子,至今才三十来岁。

安王妃徐氏,是安王结发夫妻,她是仁孝皇后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中山王徐达之女,仁孝皇后是正室谢氏所生。永乐帝正儿八经的小姨子。当年高祖皇帝信任徐达,一举把徐家三个女儿都指婚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徐家一门三王妃。

安王妃出身高贵,辈分大,脾气大,郭贵妃一个人有些搞不定。

胡善围只得放弃追女儿,跟着沈琼莲去了延禧宫,一路上连连追问:

“是真打还是斗嘴?”

“真打,安王妃出身将门,会武功,安王是男子,力气大,不过不敢使出全力还手,两人都有些皮外伤。”

“怎么打起来的?”

“安王妃一直没有生育,也不准安王纳妾,安王在外头养了外室,偷偷生了两个儿子。安王觉得安王妃这个年纪不可能有孕了,但安王府要是没有子嗣,就要绝嗣,将来要收回爵位,就把两个私生子的事情说了,要安王妃把外室和私生子接到王府,承认身份,写入玉碟,将来好册封世子,继承爵位……”

胡善围一听,顿时觉得不好,“安王妃和姐姐仁孝皇后一个脾气,岂能容安王不告而娶?难怪打起来了。”

延禧宫,医女正在用一个鸡蛋给安王妃滚脸消肿,王妃的脸上有清晰的指印,应是夫妻互殴时被安王扇了一巴掌。

张贵妃现在体型越来越像唐朝贵妃杨玉环了,如今是彻底想开了,心宽体胖,安王妃没有生育,她也曾经因执着于子嗣而被打入冷宫,她很理解安王妃。

张贵妃安慰安王妃,“王妃今日受委屈了,子嗣固然重要,也不能弃了皇家的体面,安王不该对王妃动手,皇上定会罚安王。”

安王堂堂男儿,居然殴打妻子,真是可恶。张贵妃在立场上要保持中立,主持公道,不过心里是站在安王妃这边的。

但是安王妃瞧不上张贵妃啊,张贵妃是公侯女,她们徐家三姐妹也是公侯女。凭你执掌六宫,冠宠后宫,你也就是个妾。我姐姐才是正宫皇后,太子都要叫我一声姨母,皇室一半留着我们徐家的血脉,我家还有两个国公。

以安王妃的身份,是不想和张贵妃说话的,这也难怪,凭谁也不会喜欢大姐夫的宠妾。

安王妃对张贵妃淡淡的,并不接话。张贵妃有些尴尬,幸好胡善围来了,亲手剥了一个荔枝,“安王妃消消气,气坏了身子,是自己受着,一点都转移不到别人身上。”

胡善围是个熟面孔,安王妃吃了个荔枝,越是上火,双目都红了,一股脑的倒苦水:

“我和安王成亲时,是胡尚宫捧着王妃的宝册,亲眼见我出嫁的。想当年,我们夫妻新婚燕尔,着实好过一阵。靖难之役时,因仁孝皇后是我大姐,安王受尽建文帝猜忌,也没有因富贵而休妻,我们夫妻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自从皇上登基,我们日子好过了,却越来越离心。”

安王妃哽咽说道:“我生不出孩子来,但是他在外头无媒无聘生两个野种出来,我就要认?我是王妃,可不能因急于要子嗣而混淆了皇室血脉,失了王妃的责任。我们虽无子,但皇室旁支有那么多皇孙,按照规矩过继一个嗣子继承安王一脉的爵位,我又不没真的断了香火,他凭什么骂我不贤?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都是哄女人的瞎话,有几个一辈子和睦,白头到头,多的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在胡善围这里,安王妃一下子打开话匣子,哭自己遇人不淑,还顺便把二姐代王妃徐氏一起哭一哭:

“我们女人一辈子,无论娘家多么显赫,闺中品行才华多么卓越,这一出嫁,下半生的幸福只能由丈夫掌控,半点不由自己。我是生不出孩子,我二姐生了嫡长子,那又如何呢?代王纳了一堆侍妾,还怂恿侍妾欺负我二姐,我们徐家的女儿,岂是好欺负的?”

“我二姐稍微还以颜色,代王就受不了了,要休了我姐姐,还要废了我侄儿的世子之位,幸亏皇上是个明理的,为二姐做主,驳回代王上书,斥责了代王。我这次进宫,就是来求皇上像支持二姐一样为我做主的。”

其实代王妃“还以颜色”的真相是命人煮了一锅油漆,兜头泼向两个搞事情的侍妾,名副其实的硬核还以颜色,两个侍妾当场毁容,伤愈后全身上下都是癞子,从此失宠。就连想要英雄救美的代王身上也溅上热油漆,就像刺青似的,留下永远的彩色疤痕。

代王愤而要休妻,并恨屋及乌要废了代王妃所生世子。但是永乐帝念在仁孝皇后的面子上,不准代王休妻废世子,担心这对夫妻再打架闹出人命来,另外修了一座宅院,代王妃徐氏和世子搬出代王府,夫妻两地分居,已形同陌路人。

安王妃站了起来,对着坤宁宫方向一拜,“倘若我大姐仁孝皇后还在,安王和代王岂敢如此放肆!”

徐家一门三妃,性格皆烈,不能容忍丈夫花心,可惜仁孝皇后有幸遇到了永乐帝,夫妻情深。两个妹妹嫁给了代王和安王,两对曾经爱过的夫妻已经反目成仇,誓必要狠狠羞辱对方。

安王妃发泄着怨气,心碎伤神,胡善围默默在一旁当一个倾听者,婚姻,尤其是皇室婚姻就是一场输多赢少的豪赌,曾经骄傲无比的豪门千金熬成了别人眼中的泼妇,幸亏安王妃和代王妃有个好姐姐罩着,否则这两个王妃下场堪忧。

乾清宫,太医给安王止血包扎,安王妃赤手空拳打不过丈夫,顺手拿起墙上的宝剑刺过去,徐家的女儿们或多或少会武艺,安王打不过王妃,身上好几处剑伤,只是安王妃虽怒,但理智尚在,不曾伤及安王要害。

安王控诉王妃罪行:“……她要谋害亲夫啊,四哥,这日子没法过了,臣弟要休妻!”

永乐帝气得够呛,“你如今出息了,都会打女人了!”

安王:“是那个悍妇先动的手!臣弟若不还手,恐怕要死在这悍妇剑下。四哥要为臣弟作主啊。”

永乐帝冷冷道:“我们兄弟三人,娶徐家三个女儿,皆是高祖赐婚,休妻就是抗旨、就是不孝。”

安王看着永乐帝的眼神,不禁打个冷颤,“枕边有这种这种狠毒妇人,不晓得什么时候被她砍了脑袋。既然不能休妻,那就像代王妃一样,把她安置到别处居住,臣弟一刻都不想见到她。”

永乐帝早就从纪纲那里得到了安王府狗血事件的情报,“安王妃搬出去,难道你打算把王府中馈交给那个不告而娶、无媒无聘的妇人?明目张胆把私生子养在堂堂王府?”

安王听了,跪下求道:“皇上,这两个儿子都是臣弟的亲骨肉。安王妃善妒,她又不能生育,又不准臣弟纳妾,臣弟担心断了香火,就在外头择一贤良女子,颜色一般,重在品行好,臣弟并非好色之徒。此女子不计较名分,跟了臣弟,很快就有了身孕,臣弟担心王妃这个母老虎像她姐姐一样心狠手辣,一桶热油漆浇了孕妇,一尸两命。”

“所以一直养在外头,如今长子都八岁了,幼子也有四岁,总要认祖归宗的,可是王妃不肯让他们母子三人进王府半步,一口一句贱人野种,简直是市井泼妇,毫无半点侯府千金的样子,还殴打臣弟,臣弟一时怒火攻心,就扇了她一巴掌。谁知这个毒妇居然对臣弟拔剑相向,要和臣弟拼命,求皇上给臣弟做主啊。”

永乐帝听了,心生不悦,觉得那句“像她姐姐一样心狠手辣”听起来很刺耳,他晓得安王说的是代王妃徐氏,但是仁孝皇后也是安王妃的亲姐姐啊。

仁孝皇后死的太早,是永乐帝心中永远的白月光,如今葬在北京长陵,也是取“长相思,摧心肝”之故。

永乐帝到了暮年,本就多疑,觉得安王指桑骂槐,话里有话。他一生只爱仁孝皇后,也只要仁孝皇后生的孩子。庶出的孩子,嫡庶相争,家门祸起萧墙,这种祸根,不要也罢。

何况,安王是上一辈的亲王,但到了这一代,无论东宫还是汉王等亲王,全都是仁孝徐皇后所生,从血脉上就更亲小姨安王妃,而非安王。

所以,没有人同情安王,都站在安王妃这边。

永乐帝把安王训了一顿,还要他去奉先殿跪祖宗。至于那女子和两个私生子,被以混淆皇室血统、挑唆安王和王妃夫妻不和的罪名抓进了宗人府,远远打发到辽东圈禁起来,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安王被王妃打了一顿,跪了一天一夜祖宗,伤口感染,脑子都烧糊涂了,回到王府,发现小妾儿子都不见了,伤心欲绝,发了疯似的逼安王妃把他的妻儿交出来,两夫妻又开始打架,被锦衣卫拉开了。

生病的安王被隔离,当晚就不太好,后来缠绵病榻半年,就这么薨了。

安王妃哭了一场,又笑了一场,又大哭一场,就此放下。永乐帝和她商量在宗室里选一子过继的事情,安王妃冷冷道:“人都死了,何必在意一个香火的虚名。更何况,少一个亲王,大明就少一份养亲王的开支,这些银子留着修运河或者变成军粮多好,安王这爵位,从此……除了吧。”

永乐帝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少养一个亲王,子子孙孙算起来,至少能省下半条修大运河的钱呐,遂除安王之爵,安王妃成了太妃,在安王府痛痛快快过日子,颐养天年,过世之后,宗人府才收回王府。

因两个弟弟的悲剧婚姻,永乐帝越发觉得亲爹高祖皇帝真是高瞻远瞩,创立了“选秀畎亩,联姻民间”的选秀基本规则,将来能省多少心啊!在皇家,媳妇的母族太过强大,便容易生事,不太平。

永乐帝遂要胡善围照葫芦画瓢,按照当年的规矩来选秀,严格控制秀女的出身。

这是大明第二次大型民间选秀,时隔二十年了,如今东宫的太子妃张氏还有郭良娣都是从第一次选秀中脱颖而出的,东宫风雨摇摆却总是屹立不倒,这两位贤内助功不可没。

从目前的东宫和睦的状况,还有聪明的大孙子朱瞻基来看,胡尚宫主持的是成功的选秀、是胜利的选秀,是团结的选秀。

除了最重视的皇太孙之外,还要解决藩王府皇孙们的婚姻大事。

藩王府,尤其是要继承爵位的嫡长孙,从出身选名字、入皇室玉碟,到结婚生子等等,都需要主管皇室成员的宗人府决定,藩王府没有资格给自己挑选儿媳妇和孙媳妇,永乐帝本身就是藩王出身,上位后削减藩王权力,对于未来的藩王妃们,他当然希望地位越低越好,越老实越好,不能助长藩王府的实力。

永乐帝很重视这次选秀,特意嘱咐胡善围从严把关,选出好女子,出身低,但智商品行不能低。

胡善围顿时觉得任务艰巨,颜值和智商可以在层层选秀里看出来,可是品行这种东西,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看透,何况人是会变的,从出身平民的青葱少女到身居高位的王妃,地位的变化,权力的诱惑,最最考验人的品行。

所以品行基本无法考量。就像六百年后的选秀节目一样,“秀女”们最初靠颜值和智慧层层过关,谁都想呈现给观众好的一面,为此各自立了各种人设,有的人设很快会崩塌,有的能够坚持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

胡善围紧锣密鼓的忙选秀。真正的两个当事人听到消息后却无一人表现出惊喜或羞涩等等即将成为新郎的标准表情。

首先知道消息的是皇太孙朱瞻基。他母亲皇太孙妃张氏就是选秀出身,自然对选秀格外关注,她虽没有权力亲自挑选儿媳妇,但是她可以按照儿子的喜好,剔除儿子不喜欢的,把喜欢的类型尽量留下来啊。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太子妃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唯独对大儿子一无所知。

是的,真的一无所知,别说喜欢的姑娘了,就连儿子喜欢吃什么她都不知道。

长子从来不在她面前露出真性情,总是尽力去扮演一个完美的儿子,去照顾她的情绪。

因瘸子丈夫地位总是岌岌可危,张氏也跟着当缩头乌龟,她的手从来不敢伸出东宫以外的地方,瘸子太子还暗戳戳的收买了小太监王振当耳目,安插在皇太孙宫(虽然已经被朱瞻基看穿并策反)。

太子妃想了想,决定亲自问问长子,他们毕竟是亲母子,有些话说开了反而比互相试探的要好——何况长子的真实想法她没有没有那个能力试探出来。

乘着傍晚皇太子来东宫给父母例行晨昏定省,太子妃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到了成婚的年纪,要为皇室开枝散叶了,皇上已经下令胡尚宫主持选秀,效仿当年高祖皇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选民女嫁入皇室,胡尚宫已经派女官去各地藩王府协助选秀,各地秀女过两个月就能陆续进城了,宫中六局正在收拾储秀宫,预备安置各地秀女……”

十五岁时,永乐帝为最爱的大孙子举行了盛大的冠礼,表示他已成人。男人当成家立业,要结婚才能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所以冠礼之后他一定会结婚。

朱瞻基冷静的知道这一天始终会来,他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准备,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但是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做的准备远远不够,就像一个漏洞百出的篱笆去迎接排山倒海的巨浪。

不堪一击。

听到选秀的那一刻,他立刻耳鸣,满脑子野蜂飞舞,嗡嗡作响,太子妃余下的话说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我要成亲了,我要永远的失去心中唯一的微光了。

人生短暂的十六年,我一直被安排,被操控,一切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去当一个完美的儿子、孙子、皇太孙。从记事起就从来不去迁就自己的心意。

想要当好完美儿子孙子皇太孙,首先要做的的事情就是忘我。把自我阉割掉。

只有面对阿雷,他才记得他也有自我这种东西,他心中唯一的光,会在他孝期禁吃肉的时候,把自己那份让出一半,傻傻的为他分担一半的“杀生”;会为了他学孙悟空翻跟斗,逗他笑……

一起长大的情分了,混杂了亲情友情爱情,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那种情感更多一些,但是他很确定,阿雷会勾起他所有暗藏起来的七情六欲,他阉割的自我,让他感觉自己其实也是肉体凡胎。

他总是在阿雷面前失态、出糗、口不择言、做些傻事、说些瞎话,他能照顾好所有人的情绪,甚至在太子和皇上复杂关系之间斡旋,游刃有余,但是他就是和阿雷“相处不来”,不是他自动降低智商和情商,他只是把唯一的一点真留给了她。

此时朱瞻基脑子里毫无喜意,充满了伤感和愤怒,唯一的一点光也要失去,未来的路那么漫长,充满荆棘,他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朱瞻基灵魂飞走了,只剩下一副淡定从容的躯壳,太子妃连问了两次,“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娘虽无能,但可以为你把把关。”

朱瞻基毫无反应。

待太子妃问了第三遍,他如梦初醒,给出了标准答案,“当然是能够孝顺父母的女人。”

封建社会,忠孝最吃香,女人很少有机会在“忠”字上有所作为,只能专攻“孝”,孝女比孝子多多了。

秀女都是孝女,朱瞻基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太子妃没有办法,只得把目标细化,“女官在各地甄选的秀女,自然是好的,只是人有百种模样,千种性格,比如高矮胖瘦,瓜子脸,鹅蛋脸,圆脸,有温柔的、娴静的、爱热闹的、爱清静的、活泼的、爱说笑的、开朗的、内向的,如此种种,你身在皇家,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无论是正妃还是侍妾,都是将来过一辈子的人,可不能凑合了。你和我说说,喜欢什么品貌性格的?”

太子妃都说道这个程度了,把秀女进行分类,朱瞻基勾选即可,反正都是民女,皇家可以随意挑选。

可是无论太子妃给出什么种类,朱瞻基脑子里只有一个人。

除了她,和所有女人都是凑合过。

而这个是他无法启齿的。

论理,她也是出身低微的民女,有资格参选秀女,哪怕没有胡尚宫这个大后台,她的品貌也足以入住储秀宫,可是全天下那么多民女,唯有她不会参与选秀。

她本人在皇宫做钟表,她却不可能入宫,她不是任人挑选的女子。

我没有任何机会,她只能陪我到十六岁了。从此以后,分道扬镳。

朱瞻基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他仿佛听到另一个人说道:“儿子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女子以品德为重,身为皇家儿媳,手段可以有,心思不可以歪。何况儿子日理万机,将来后宫里,她们与母亲相处的时光要更多一些,母亲也要为自己挑选对脾气的儿媳。”

朱瞻基给出的标准答案依然滴水不漏,有理有据,不像是敷衍之词。

太子妃心里有了谱,便不再追问。

朱瞻基没有回皇太孙宫,他的心境已经崩塌了,就像一窝被洪水冲散的蚂蚁,漫无目的的乱走,也不知去了那里。

“殿下,此殿已经落了锁,做钟表的师傅们里已经回去休息了。”

“殿下?”

朱瞻基定睛一瞧,正是阿雷为永乐帝定制钟表的宫殿,此时已经人去楼空。

胡善围答应女儿进宫干活,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和她一起进出宫廷,不能加夜班,因为阿雷的眼睛不容许。

“殿下,该回去用晚饭了。”

朱瞻基不想回皇太孙宫,遂转身,“去幼军营”。

城北幼军营。

堂弟朱瞻壑正带着一群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幼军”们做颇有特色的晚课,这是沐春当教头时形成了传统:擂台互殴,只要战败,就要扫厕所,无论你是千户还是小卒,胜者为王,败者发粪涂墙。

有人向朱瞻壑提出挑战,朱瞻壑只有十四周岁,长的着急,有二十四岁的相貌和体能,一举将对方打趴。

看着朱瞻壑兴奋的挥拳,大笑大叫,心情坏道极点的朱瞻基心想不能我一个人难受啊,也要给你添添堵,谁叫你笑的那么开心。

朱瞻基又又欺负弟弟了。

浴房里,朱瞻壑提着一通冷水浇身洗澡,冷不防屏风后面的大堂哥说了一句,“皇爷爷宣布选秀,你我大概半年后要娶妻了。”

咕咚——啊!

朱瞻壑措手不及,高高举起的一桶冷水就这么砸下来,大脚趾被桶沿砸到,痛的跳脚。

听到堂弟惨叫,朱瞻基顿时觉得心里稍微好受了些,还假装当好人,拿着药酒给堂弟亲手擦脚趾,乘机又对兄弟插刀,“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现在说还来得及,我可以要母亲把你喜欢的类型留下来。”

是兄弟,两肋各插一刀,我不容许只有自己一人痛下去,一定要和好堂弟分享。

“你轻点。”朱瞻壑倒吸一口凉气,说道:“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阿雷姐姐。”

轰隆!

好像有人把他深埋在心底三千里的心思挖出来公开处刑,朱瞻基只觉得两道炸雷在脑子里爆开了,“你说什么?”

“啊好疼!你放手,我自己来。”朱瞻壑抢过药酒,“我喜欢阿雷姐姐。”

“你想娶她?”朱瞻基眼神迅速冰冷。

朱瞻壑边擦药酒边摇头,“不娶,再说阿雷姐姐这种人也不会嫁入皇家。”

朱瞻基:“那你还说喜欢她。”

朱瞻壑难得正经的说道:“正因我喜欢她,才不会娶她。皇家就是个名利编制的华丽牢笼,你我出身在此,没得选,两人都是无期徒刑,是名利的囚徒,我曾经已经以为自己不理会名利,不参与争斗,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可是天策卫演习炸膛事件,让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腔情愿。”

朱瞻壑躺在床上,负手为枕,伸出肿胀的脚趾头对着朱瞻基的脸画圈,“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我爹终于死心去青州就藩了。但未来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嫁给我的女人其实挺惨的,富贵绝路都有可能发生,到时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空有匹夫之勇,也护不了妻子,我不能让阿雷姐姐受苦。”

朱瞻基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瞧了这个傻堂弟,他用帕子包裹冰块,敷在朱瞻壑脚趾头上消肿,“我发誓,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你不信我?”

“我信大哥。”朱瞻壑笑道:“我只是不相信皇权而已,皇权之下,大哥很多事情也无能为力。喜欢阿雷姐姐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看她自由自在做喜欢的事情,比娶了她、让她担惊受怕更让我开心,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大哥你说是不是?你也放手吧。”

朱瞻基拿着冰块的手一顿,“你莫要胡说八道。”

朱瞻壑却无比认真的抓着朱瞻基的手,“大哥,长这么大我都没有求你什么,这一次求你莫要打阿雷姐姐的主意,不要拖着她和我们兄弟一起当囚徒。阿雷姐姐潜心机械,没有想过婚姻,可是胡尚宫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她和沐大人一直防着我们兄弟,他们夫妻绝对不会点头的,他们一家三口,是云南自由飞翔的鹰,大明迁都北京之日,就是他们回家之时。我也觉得这是阿雷最好的归宿。”

朱瞻基试图甩开朱瞻壑,可是傻弟弟抓的太紧,根本甩不脱,掌心的冰块在两兄弟的手里迅速融化。

朱瞻壑懂的事情,心眼如马蜂窝的朱瞻壑何尝不明白。

到底是心有不甘,舍不得罢了!

朱瞻壑晓得大哥的手段和皇权的威力,如果他真的要得到,他就能够得到,一定要大哥彻底死心,喜欢她就不要娶她。

朱瞻壑举了个反面例子,“嫁入皇家,就身不由己了。咱们不说远的,大哥知道谢再兴吗?”

朱瞻基:“咱们曾曾外祖父的名讳,也是你能说的?此话莫要对他人讲。”

谢再兴,曾经的大明开国功臣。他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岳父、仁孝皇后徐妙仪的外祖父。

朱瞻壑说道:“曾曾外祖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秀外慧中,在那个年代,号称吴中双璧,大谢氏嫁给我们的堂叔、南昌王朱文正,小谢氏嫁给我们的外祖父徐达,当时都说这对姐妹好姻缘,可是后来呢?谢家下场如何?这对姐妹下场如何?”

朱瞻基顿时语塞。

倒不是他答不上来,而是谢家和谢氏姐妹下场都太残酷了。

谢家满门抄斩,大谢氏自杀殉夫,小谢氏生下女儿仁孝皇后不久后郁郁而终。

朱文正是高祖皇帝朱元璋的亲侄儿,当年朱文正的父亲把口粮留给弟弟朱元璋,自己饿死了,朱元璋从此对孤儿朱文正视为己出,培养他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尤其是洪都保卫战,朱文正仅仅靠着五万守军就扛住了汉王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围攻,守了三个月,创造奇迹,名声大噪。

朱文正风头远远高过当时的吴王世子朱标,岳父大人还是谢再兴这个掌握兵权的大将军,朱元璋忌惮侄儿朱文正,“恰好”有人告朱文正和谢再兴翁婿谋反,朱元璋遂雷霆手段灭了谢氏全家,囚禁逼死了朱文正。

曾经风光无比的谢氏姐妹,绝望的大谢氏自杀殉夫,小谢氏纵有夫婿徐达保护,有仁孝皇后这样可爱的女儿养在膝下,可眼睁睁看着娘家灭门、亲姐姐自尽,她还是抑郁而终。

谢家繁华落尽,曾经的亭台楼阁,都做了土。

曾经的吴中双璧,比鲜花还娇艳的大小谢氏,也迅速凋零。

仁孝皇后是朱瞻基和朱瞻壑的祖母,这两人身上留着谢家的血脉,自然明白祖先的来龙去脉和各种秘闻。

曾曾外祖父谢再兴和堂叔朱文正其实没有谋反,他们死于高祖皇帝的猜忌。

血淋淋里的教训啊。

朱瞻基沉默许久,直到手里的冰块都化成水,掌心冻得麻木,才说道:“不是每个人嫁入皇室的女人都这般凄凉下场。皇爷爷不就是爱了祖母一生一世吗?”

仁孝皇后是永乐帝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朱瞻壑反问道:“我们的祖母仁孝皇后为了保护北京,以女子之身披上戎装战斗,伤了根本,从此伤病缠身,寿止四十六岁,只当了五年皇后,你觉得这个结局很好吗?”

向来伶牙俐齿的朱瞻基再次被傻堂弟说到语塞。

朱瞻壑心思单纯,有些问题反而比他看得更通透。

朱瞻壑见大哥被说服了,遂放手,朱瞻基的手重获自由,却一动不动,哀莫大于心死,从此以后,心中唯一的一道光也要消失了,他要在黑暗里度过余生——他才十六岁啊!

朱瞻壑像是看穿大哥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还有我陪着你呢,我们兄弟两个一起把牢底坐穿,都不要去祸害阿雷姐姐。”

朱瞻基阴暗的心理严重怀疑堂弟是故意插他两刀。

朱瞻壑可以做到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放手,朱瞻基觉得自己很难做到,因为朱瞻壑至少从小有父母疼爱,汉王夫妻都迁就这个长子,嘴上骂他不争气,心里是很疼爱的,朱瞻壑从小就不缺安全感,他能够做到光明磊落,拿得起,放得下。

但是朱瞻基不能,他太早的懂事,去当一个好儿子好孙子好储君,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看起来清心寡欲,其实早已经烈火焚心。失去阿雷,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没有安全感,阿雷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如何说放就放?

可是曾曾外祖父家的大小谢氏悲剧在前,皇权碾压一切,地位如朱瞻基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保护你呀”。

别说他一个皇太孙了,就连皇爷爷永乐帝不也早早失去了此生挚爱仁孝皇后吗?

朱瞻基左右摇摆,无数个心眼顿时变成无数个心结,死活解不开了。

入夜,练了一天兵的朱瞻壑挨着枕头就开始打呼噜,玩了一天心眼的朱瞻基辗转难眠,他仿佛灵魂出窍,灵魂漂浮在床帐上冷冷的看着自己的躯壳。

灵魂朱瞻基讽刺说道:“其实有一个娶到阿雷,且胡尚宫和干爹都会点头容许的方法,只是你不敢,或者,你并不想为阿雷做到那一步。”

躯壳朱瞻基:“那一步?”

灵魂朱瞻基:“放弃皇太孙的位置,你不是一直夹在太子和皇上之间左右受气吗?你不是还有两个亲弟弟八个庶出的弟弟吗?没有你,大明还是大明,大明从来不缺储君。”

“只要你脱离皇家,你就可以掌控自己的婚姻,娶到阿雷,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躯壳朱瞻基:“脱离皇族,谈何容易。”

躯壳朱瞻基:“正因不容易,这种爱情就格外珍贵。干爹为了娶胡尚宫,密谋数年,几经波折,终于脱离家族掌控,和胡尚宫隐婚,归隐昆明。你想要爱情,又不想有所牺牲,这样的你,如何能得到阿雷的芳心。是钟表不好玩,还是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好过啊。”

大半夜的,朱瞻基生生把倒霉堂弟摇醒了。

朱瞻壑人小起床气大,一把将大哥推开,“别以为你是皇太孙我就不敢揍你啊!”

朱瞻基说道:“我和你谈正事。干爹不是说没有真正战斗过的军队是没有灵魂的么?我们需要一场大战给幼军注入灵魂,否则永远是纸上谈兵。”

听说打仗,朱瞻壑立刻清醒了,“打谁?”

“倭寇。”朱瞻基指着沿海的地图,“江浙一带闹倭寇,倭寇凶猛,正好用来给幼军试刀。”

朱瞻壑恨不得现在就去,“可是皇爷爷那边——”

“我去说服皇上。”朱瞻基慎重其事的按着堂弟的肩膀,“不过,平倭寇只是我的目标之一,我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朱瞻基对着朱瞻壑耳语几句。

朱瞻壑就像一只受惊的野猫,顾不住脚趾头疼,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你真的要为了阿雷姐姐放弃一切?”

“你一定要帮我,我也只信任你。”朱瞻基冷静如常,“我长到十六岁,一直为了别人而活,第一次想要为自己做些什么,顺从自己的心意,为自己而活一次。干爹为胡尚宫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为阿雷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