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确认过眼神

遭遇这等大败,国防部长兼三军总司令被逼自尽,论理,沐家是要被夺爵削职问罪的。

之前有过先例,比如从永乐帝还是燕王时就誓死追随的淇国公丘福,在靖难之役立下汗马功劳,得封一等公爵,结果在永乐七年北征鞑靼时,贪功冒进,结果全军覆灭,丘福战死沙场,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得无比惨烈。

永乐帝痛失爱将,但败了就是败了,责任还是要追究的,要赏罚分明。群臣弹劾马革裹尸还的丘福,为了给群臣和全军覆没大明北征军一个交代,永乐帝忍痛夺了丘家世袭罔替公爵的爵位,将丘家集体流放到了海南岛。

曾经风光的京城顶级豪门,就这样败落了,从此一蹶不振。

因丘福全军覆没,连带着手下一批名将李芳、火里火真等人,靖难名将在这一败中几乎折损过半。永乐帝由此在下定了天子守国门、亲征鞑靼的决心。

永乐帝是马上夺天下的一代雄主,既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老子就自己上。

如今沐晟的南征军几乎全军覆没、连累国防部长刘俊自杀殉国,其损失可以和丘福的北征军达成平手,故群臣纷纷上书弹劾沐晟,要求沐晟夺爵下台,连个土匪陈季扩都打不赢,不要再祸害大明军队白白送死了。

看着案头上奏本,永乐帝的秘书团内阁学士们将夺官削爵的圣旨都草拟完毕,就等着皇上点头,就送到司礼监去盖章。

所有人都认为沐家必定败家无疑,和丘家一样被流放海南岛,从此红尘作伴活得凄凄惨惨,耕田织布过的紧紧巴巴,在南方的海岛种植芒果和甘蔗地去了。

永乐帝有些犹豫,同为一等公爵,沐家和丘家是不一样的。丘福底子薄,是凭着从龙之功而得封公爵。

所以丘家封淇国公的金书铁卷上写着“奉天靖难推诚”。

沐家封黔国公的金书铁卷上写着“开国辅运推诚”。我们不一样。

沐家是三朝勋贵,爵位是靠着一代代沐家男人积攒功劳得来的,沐家从第一代黔国公沐英开始,就为大明抛洒热血了,是北伐大元帅,也是南征大元帅,云南可以说是沐英打下来的。

第二代黔国公沐春,搞定了大明二百五十万大移民工程,将云南从原始未开化的莽荒时代,一跃而成了大明的西南门户,并入中原文明。

第三代黔国公沐晟,少年时期跟随沐英和沐春四处征战,是云南的一根定海神针。沐家世镇云南,是高祖皇帝时代就定下来的基本国策,沐家在云南威望颇搞,没有谁能够取代沐家的位置。

如果把沐家的爵位给削了,全家流放,云南群龙无首,岂不是要乱?

但是,就这样放过沐家,丘福战死后还要被夺爵,全家一起流放海南岛,岂不是不公平?

恐怕会伤了朝中靖难名将们的心啊。

永乐帝正左右为难时,沐春靠着阿雷刷脸进宫,请求见皇上。

沐春和永乐帝想到一块去了,沐家的爵位能否保住是其次,而是沐家一旦退出云南,各地有些野心勃勃的土司或许会跟着交趾陈季扩一起谋反,趁火打劫,云南必定大乱。

靖难之役,沐春和胡善围夫妻是幕后英雄,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永乐帝密见沐春,把皇太孙朱瞻基带在身边。

沐春经历了三朝风雨,晓得再厉害的勋贵家族,稍不注意,说败就败了,于是请求永乐帝给沐家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永乐帝还在犹豫,沐家这次惨败,能够那么快重新站起来吗?再次把宝压在沐家身上,会不会太冒险了?

永乐帝看着一旁端坐、眼观鼻、鼻观心的皇太孙,问道:“太孙怎么看?”

朱元芳,不,是朱瞻基说道:“皇上,沐家世代忠良,昭靖王沐英的功劳自不必说,二舅成国公的夫人也是沐家女,还有驸马都尉沐昕,在武当山督造道观有功。孙儿观沐晟以往战绩,几乎从未失败过,都是大胜。如今沐晟遭遇重创,并非大明军力不强,而是沐晟轻敌之过,此次大明南征,兵部尚书刘俊是副帅,刘俊虽殉国而死,但刘俊身为副帅,岂无贪功冒进的过错?”

“孙儿斗胆进言,求皇上给沐家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不过,大明再次南征,要换主帅。可以封当年安南之役的主帅英国公张辅为征夷大元帅,主持大局,再派出司礼监太监去督军,确保沐晟不会再犯冒进之过。”

朱瞻基这话很有水平,不愧为是二号储君,先打感情牌,说二舅徐增寿的夫人沐氏是沐晟的妹妹,驸马都尉沐昕是沐晟的弟弟,沐家和老朱家是感情深厚的亲戚,而且是有助力的亲戚,暗示永乐帝对沐家要网开一面。

随后又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你不是担心沐晟不行吗?那就换主帅,让英国公张辅挂帅。你担心沐晟急于反败为胜,“久病复发”,又贪功冒进,那就派心腹太监去前线督军。

朱瞻基太了解永乐帝了,全程不提沐春——因为沐春是他老师,他提沐春的功劳,会有徇私之嫌疑,这样永乐帝就不会听从他的建议。

何况,于公于私,朱瞻基都觉得沐家不能走丘家的老路,淇国公丘福是汉王朱高煦的死忠,当年太子未定,丘福就几次上书要立汉王为太子。

后来太子腿瘸了,丘福也上书要“废太子”。

沐家不一样,沐家从来参与储位之争,无论是沐晟还是驸马沐昕都保持中立,对东宫一直保持着对储君的尊重。

汉王势大,东宫势微,沐家从不落井下石,几次遭遇四面楚歌的东宫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在朱瞻基看来,丘家败了就败了,沐家不能败,如今他有机会捞沐家一把,何乐而不为?

人心都是慢慢聚拢的,东宫这次捞了沐家,沐家表面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内心里能够一直无动于衷么?

朱瞻基拥有马蜂窝般的心眼,争取利益最大化。

永乐帝思忖片刻,说道:“沐家对大明有功,不能因一次战败,就一棍子打死,否认过去祖辈的功劳。不过,这次交趾大败,主要责任还是沐晟,先罚俸一年,记过处理,从主帅降为副帅,戴罪立功。”

沐春大喜,“谢主隆恩,微臣一定回去教训愚弟,莫要再犯轻敌的错误了。”

永乐帝又道:“至于沐春你能不能动身去交趾平乱,朕还需征求另一个人的意见……来人,宣胡尚宫。”

得去问你老婆。

要不然你老婆下班找不到人,对朕有怨言、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怎么办?朕还要亲征、还要迁都呐,后宫里不能乱。

胡善围应召而来,她在后宫听出沐晟大败、刘尚书自杀殉国一事,见沐春进了宫,还有什么不明白了。

永乐帝说道:“沐春自请去交趾协助沐晟平定叛乱,胡尚宫怎么看?”

永乐帝立刻撇清责任,你看,不是我要他去的,是他自己要去。

胡元芳,不,是胡善围深深的看了沐春一眼,沐春十七岁就在江西剿匪,一战成名,之后得到魏国公徐达的提携,在北伐战场上历练,然后加入南征军,收复云南,从此扎根在此,把青春都给了云南,做出了非凡的成就,在云南已经封神了。

但是现在,沐春成了每天守在饭桌守着老婆女儿回家一起吃饭的退休居家男人,且京城不像云南地广人稀,他在昆明时进出自由,生活惬意,左邻右舍都是禽兽。

京城不一样,左领右舍都是熟人,尤其是左边的邻居沐府,就是他以前的家,为了不惹麻烦,沐春成了宅男,缺乏锻炼,以前清晰可见的八块腹肌覆盖上一层肉眼可见的脂肪,快要互相融合成一块五花肉了。

老夫老妻了,最最重要的品格就是装聋作哑有时候还要装瞎看不见。

对于胡善围而言,沐春就是变成像太子那种三百斤的大胖子她也是喜欢的。

只是胡善围可以接受,沐春自己不甘心成为逐渐发福的中年油腻男人,时不时故意缩着腹部,就像喝了雄黄酒的白素贞,努力保持微笑,坚决不肯现出圆滚滚的肚子。

胡善围能够看出沐春眼里偶尔出现的落寞,以前一起归隐,两人在家里有个伴,就是什么都不干,躺在树荫下乘凉,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现在她在宫里忙,女儿在宝船厂忙,沐春一个人在家,孤独寂寞,还要努力在老婆女儿面前掩饰,真真为难他了……

沐春见胡善围久久没有回应,连忙出言争取,“西南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如今云南那边为我立的祠堂香火鼎盛,如果我不保护他们,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香火?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你说是不是?你放心,等平定陈季扩之乱,我就回来了。”

胡善围猛地回过神来了,说道:“你出去保家卫国,我当然支持的,我和阿雷在家里等你凯旋归来。”

英国公张辅挂帅,再次南征,沐春混在神机营,带着火药厂最新制造(山寨)佛郎机燧发枪,如今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素质不如从前,胡善围暗自为沐春担心,面上却不露怯意,担心伤了沐春的士气,好像沐春只是回云南探亲,她给沐春准备了宫里头各种药丸,说道:

“这是去瘴气止泻去痢疾的、这是补身子的、这个香包是驱蚊的、这个是外敷伤口的,去腐生肌……晓得你基本用不上,给手下将士们用也是好的。”

又道:“阿雷已经长大了,性子渐渐沉稳起来,不像以前那样玩闹,你放心的去,我能照顾好她。”

沐春也努力表现出“我去去就来”的轻松之感,“有你在家,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娘俩在家等我的好消息。”

老夫老妻了,纵有千万不舍牵挂,面上都淡淡的,努力让对方放心。

阿雷就不一样了,她不好意思当着姐姐姐夫的面哭,自己先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哭一场宣泄出来,然后洗了脸,去饭桌和姐姐姐夫吃晚饭。

老夫老妻集体装瞎,看不见阿雷红肿的眼睛,若无其事。

隔壁邻居沐府,等到沐晟罚俸一年,戴罪立功的消息,沐府老弱妇孺方松了一口气,之前各种风言风语都有,什么和以前的淇国公府丘家一样,全家发配到海南种甘蔗的,沐家人提心吊胆。

现在沐家逃过一劫,都是祖宗保佑,沐昕遂带着沐氏全家人去了祠堂给祖宗上香,感谢十八辈祖宗。

祠堂供桌摆拍着牌位,还有三张画像,居中的当然是父愁者联盟的创始人沐英,沐英旁边是原配夫人冯氏的画像。两人皆穿着大红礼服。

第三张画像当然就是英年早逝,连老婆都没来得及娶的沐春了。

沐春和沐英的装扮是一样的,大红朝服,手捧象牙笏板,头戴五梁冠,冠中间用铜丝顶着一颗玉蝉——这是公爵的标志。

沐昕是沐府唯一的成年男子,两个哥哥都在云南,他在家里顶门立户,站在最前面,焚香带着沐家子孙三拜后,沐昕把香插在香炉里,转身,眼角余光扫在画像上,看到大哥沐春半张脸。

蓦地,脑子一亮,这半张脸和那天于自己擦肩而过、和胡尚宫的妹妹十分熟悉的男人重合了。

是大哥!怎么可能?沐昕死死盯住大哥的画像,脑子都快炸了。

到了第二天沐春跟随英国公张辅出征,胡善围和往常一样早早进宫当差,失业在家的阿雷熬不住了,跑去混在人群里送姐夫。

沐春这几天故意不刮胡子,任由胡子野蛮生长,长成一副天然的面纱。人到中年,发福长胖,其实不用胡子掩饰,也不会有人把坐在炮车上抱着燧发枪打瞌睡的老兵油子和当年京城混世魔王沐春联系在一起,哪怕他们的轮廓相似。

阿雷挤到前排,把一包刚刚出炉的鸭油烧饼并一包卤鸭头、鸭掌和鸭肠递给炮车上蹲着的老兵油子。

在南京,身而为鸭,死法千万条。

阿雷一句话都没说,想说的话都在吃食里。老实说,沐春陪伴她的时间比胡善围还长,阿雷舍不得。

这女儿没白养,沐春神色激动,连胡须都无法掩盖了,他也不敢和阿雷说话,只是抱着食物,对着阿雷点点头。

父女对视,浑然不觉有第三人盯着他们,正是驸马沐昕,确认过眼神,这就是死了十三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