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我只是个打工的

汉王用放大镜挑太子的毛病,觉得很容易。但是他很快发现,没那么简单。

前面笔者曾经讲过,当年多疑的高祖皇帝要还是燕王世子的太子处理政务,批阅奏本,来试探朱高炽的野心和能力。

朱高炽“独取切军民利病”,且“择其有大体可实行者报命”,遇到奏本有文字错误的,忽略不计。抓大放小,既表现了自己的能力,也让高祖皇帝放下对自己戒心。

太子这个大胖子早就在半空中走过钢丝绳了,有经验,很是谨慎。他晓得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越权,故这次他监国,涉及军国大事、重要大臣任免以及外交等国家大事都由内阁先筛选出来,加急送到永乐帝手上,等待批复。

太子严格按照永乐帝划定的权责行事,不越权,不搞事,也不躲事。

如果说汉王是个苍蝇,那么太子就是无缝的蛋。

汉王苍蝇搓手,饥肠辘辘,围着太子这颗圆滚滚的蛋飞了好久,无从下嘴。

怎么办?

瞌睡遇到枕头,留守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一直寻找时机,给急的苍蝇搓手的汉王递了一个枕头。

两人在秦淮河画舫里密会。

纪纲说道:“汉王眉头郁结,似乎有心事。”

汉王不肯承认,“我是为皇上亲征和北方的战事担忧,我本想跟随皇上一起去的,可是皇上不肯,非要留我在这里拱卫京师。只要边关守住了,京城能够有什么大的危险呢?我每天在京郊练兵,就像一把刀一样,磨得再亮,不去战场厮杀,也是无用。”

纪纲并不捅破,循循善诱道:“殿下莫要妄自菲薄,把京城维护得铁桶般,皇上才能放心大胆的亲征打仗。”

两只狐狸互相试探,汉王心中有事,眉毛一挑,“纪大人百忙之中约我见面,不会只是喝杯酒吧。”

纪纲笑道:“公务繁忙,浮生偷得半日闲,和殿下喝杯酒,聊一聊最近太子监国,太子勤奋务实,口碑扶摇直上,大家都要忽视太子的病足了。”

一听这话,太子顿时觉得自己喝的不是酒,而是一杯醋,酸溜溜的,“太子的表现确实出乎意外。”

出乎意外的好,无论是前期繁复的祭祀活动,还是现在处理政务,都无懈可击。

纪纲赞道:“岂止如此,太子还黑白分明,不念私情呢。礼部尚书、兼东宫左春坊学士李至刚的岳父犯了罪,去送礼说情,最后判决书下来了,补偿了一些银钱,李大人的岳父脱罪。那苦主不服,击鼓鸣冤,区区百姓,岂是一品尚书大人的对手?被李尚书强压下去,不过御史台那边有个小御史上了奏本,参了李尚书。”

“太子看到奏本,当即把李李尚书叫过去,也不管李尚书是老师了,好一顿训斥,弄得李尚书没脸,只是礼部尚书是朝廷重臣,太子监国,也不能处置他们,只得将奏本封存,送到北方去,由皇上处理。”

东宫左右春坊的学士都是太子的老师,这个老师的身份只是兼职,他们都有主业,比如东宫右春坊的学士解缙,就是内阁的第一秘书,永乐帝的智囊团首领。李至刚是礼部尚书,也是东宫左春坊的学士。

汉王听了,大喜过望,“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纪纲:“就在上午。”

汉王又问:“李尚书的岳父真的犯了罪?”

纪纲似笑非笑,“李尚书早就上下打点好了,殿下觉得这个案子还能有什么证据吗?”

混到六部尚书,一品大员,早就修炼成精了,屁股都不干净,只要不是什么惊天大案,李至刚尚书的位置稳当的很,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御史弹劾就丢官。

所以这个案子翻案是翻不了的,关键证据早就没了。

就像当年胡善围堆了两座银山,千金散尽,把范宫正沉船的证据交给建文朝的刑部尚书暴昭,暴昭以名誉发誓,破案到底,背后却不了了之。

公正,权术,官场上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一片灰色地带。

礼部尚书李至刚有才华,曾经和解缙一起修过《太祖实录》,否则他也不可能被选为东宫左春坊学士,给太子当老师,和太子有师徒的关系。

在讲究尊师重道的时代,太子这样做,可谓是大义灭亲了。

汉王脑子转的飞快,“皇上规定,太子传唤大臣时,必须至少成双成对,同进同出,不准单独召见,当太子斥责李尚书的时候,谁在场?”

纪纲说道:“内阁大学士、右春坊学士解缙,还有左副都御史刘观。”

由此可见太子之谨慎小心,严格准守程序,传唤大臣规定最少有两人在场,他不会掐着两个人,往往会安排第三个人,以防万一。

解缙既是内阁大臣,也是东宫的老师。刘观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都察院类似现在的中纪委,负责监督百官,尤其是大官。

都察院最大的官是左都御史,类似中纪委书记,刘观是左副都御史,相当于中纪委副书记。所以太子斥责李尚书时,解缙和刘观在场最合适不过了。

纪纲“说着无心”,好像只是随便聊一聊,八卦而已,汉王却听者有意,他用放大镜观察,恍惚觉得眼前的蛋有了一个裂缝,兴奋得苍蝇搓手。

解缙是东宫的死忠了,他一句“好圣孙”,是朱高炽得封太子的“罪魁祸首”,也是汉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刘观……刘观本身就是个左右逢源的不倒翁,可以争取一下的。

汉王心生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且说永乐帝在亲征途中处理国家大事,其中弹劾礼部尚书李至刚的奏本就在其中。

永乐帝亲征,朝中大臣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水至清则无鱼,人品不可能都那么纯洁无暇,但都是能臣,特别能干事。

永乐帝看到奏本,以及附录里太子训斥李至刚,心下不悦。太子没有处置礼部尚书的权限,可以给予口头警示批评,但是,永乐帝觉得太子仅凭御史的奏本,都没有核实事件就把李至刚训了一顿——还是当着解缙和左副都御史刘观的面,觉得太子还是急躁些。

永乐帝回复太子,把他给太子监国制定的核心价值观画了几句重点:

“朕命尔监国,凡事务宽大、勿躁急,文武群臣皆朕所命,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天下机务之重,悉益审查而行,稍有疏忽,累德不细……”

首先是宽大处理,然后是不要偏听偏信,审查之后再做决定。

太子得到父皇回复,左右为难,其实他何尝不明白?他早就把父皇制定的监国核心价值背了一百遍。

听起来好像不难,当个好人,宽大处理,一遇到大事就抛给永乐帝处理,自己不要粘上。关键是把握其中的度的问题,太难掌握了。

李尚书为了给自己岳父脱罪,徇私枉法,太子无权处理。

可是,李尚书也是东宫左春坊学士,太子的老师,在这层关系上,太子明知老师被御史弹劾徇私枉法,他要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不出言警告李尚书,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甚至太子都会被李尚书拖进去,被人污蔑他包庇老师。

太子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如果太子真的对李尚书徇私枉法之事一言不发,直接将折子送到永乐帝,汉王肯定会发动手下人说太子私德有亏,包庇东宫的学士。

太子看着父亲的御笔朱批,少不得要宣当天在场的解缙和左都御史刘观进来,商议如何回复父亲的建议,另外,这两人是证人,大体可以复述当天太子警告李至刚的话,来证明自己并没有侮辱李尚书,只是口头上提醒罢了。

此时左都副御史刘观已经得了汉王的暗示和好处。都是老狐狸了,刘观见永乐帝对弹劾李至刚的奏本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要都察院去查李尚书,反而提醒太子“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

所以皇上的意思,是要放过李尚书,睁一眼闭一只眼,不想在亲征期间追究朝廷大臣,要保持朝廷稳定的意思啊。

皇上是这个意思,那么何不卖给顺水人情给汉王,还有李尚书呢?

太子身体不好,听说消渴症无药可医,寿数有限,都活不长的,甚至有的人会干脆猝死……

刘观权衡利弊,决定配合太子演一场戏。

太子有召,按照规矩,需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大臣同进同出,解缙先到,在门口等刘观,刘观姗姗来迟,解释道:“抱歉,刚才更衣去了。”

人有三急,情有可原,解缙说道:“不要紧,刘大人请。”

两人一起进殿,到了半路,刘观突然脸色一白,捂住肚子,“不行,我还需更衣一次,麻烦解大人再等等我。”

过了一会,来了个小内侍,说道:“解大人,刘大人已经更衣完毕,顺道去了太子那边,要大人不要在原地等待了,马上过去。”

解缙没有深想,以为太子那有监察御史、鸿胪寺官等四部门的官员监督,所以刘观没有等他一起,直接去找了太子。

解缙形色匆匆去了太子书房,进去一瞧,那里有刘观的影子,只有太子和服侍的太监们。

解缙连忙往后退,刘观捂着肚子跑了过来,“不好意思,刚才又去更衣了。”

两人这才一起进去。

太子和解缙万万没有想到,解缙只是多看了一眼,就遭来了祸患。

汉王密报永乐帝,说解缙私会太子。

永乐帝半信半疑,这时留在京城的耳目——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秘密上书,说解缙和太子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有过短暂的会面。

非常短,但见过,不晓得他们谈什么。

锦衣卫是耳目,这下永乐帝相信了汉王的话。

解缙在东宫右春坊当学士只是兼职,他的正职是永乐帝内阁秘书团的第一机要秘书。

各位看官,你们还记得当年明初四杰之一的宋濂是如何从太子少师、宋家一门祖孙三代都在大内当官,却被高祖皇帝差点灭满门,杀了宋濂的儿子和孙子,最后孝慈皇后求情,才免去宋濂一死,发配白帝城的往事吗?

当时宋家三代人皆在大内行走,是高祖皇帝秘书团成员,身为帝王,最忌讳身边亲信和外臣或者其他儿子们有私交。无论说了些什么,都几乎不可原谅。

解缙这一下犯了大忌。

永乐帝下了调令,说西南交趾刚刚建立行省,急需人才治理交趾,把内阁的解缙调到交趾去了。

明眼人一看就是贬斥。

解缙晓得自己中招了,终究是自己不小心,不服自辩的话,只会把太子都拖下水,只得收拾行礼,拿着户部签发的堪合千里迢迢赴任去了。

交趾虽偏远,只要干出政绩,将来还有机会回京。

朝廷大臣的任免,监国太子无权过问,太子很清楚解缙是被刘观等人算计了,也晓得刘观背后谁人指使,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甚至不能送解缙一程。

父皇想要的太子,是一匹不吃草也能跑的马。是一个能干的提线木偶。

解缙被贬,只是杀鸡儆猴,父皇是想群臣们知道,虽然他亲征鞑靼,起码一两年之内都不会回来,但是他依然是大明帝国唯一的主人,就连太子,也只是为他打工的。

皇权,只在父皇一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