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熬过洪武、建文、永乐三朝的驸马都是幸运儿,毕竟前九个都死于非命,无人生还。
胡观是个精明的驸马,最会见风使舵,洪武朝得了岳父的暗示,疯狂弹劾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由此还赢了耿直贤德的名声,可谓是名利双收。
建文朝,李景隆挂帅第二次北伐时,他为了表示忠心,跟着主帅北上,讨伐“燕贼”,又不敢真的打,一箭未出,就举手当俘虏,燕王当时要争取皇室的支持,对胡观这个妹夫礼遇有加,客客气气的送他回京,一场战役下来,李景隆成了李跑跑,疯狂在山东地区逃窜,他却连点油皮都没破。
永乐朝,燕王兵临城下,他作为驸马要守城,眼瞅着其他守军打开城门迎燕王,他也忙不迭的去开城门。
燕王进了皇宫,大局已定,他作为皇室成员,立刻上书,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求燕王登基,见风使舵,抢了一个拥戴之功。
燕王登基,南康这一辈的公主从皇帝的姑姑,变成皇帝的妹妹,那么封号就不能是“大长公主”了,都成了公主,不过无论公主的封号如何变化,驸马都是驸马。
永乐帝重启锦衣卫,曾经的通缉犯纪纲摇身一变,成为锦衣卫指挥使,这让胡观着实害怕过一阵子,因为当年纪纲的上司毛骧就是他搞下台的,他还想抢走毛骧的尸骨作为祭品,只是中途被怀庆公主的驸马王宁给截胡了,胡观担心纪纲报复。
但是后来胡观见永乐帝为了巩固地位,善待皇室,只要拥护他的统治,承认他帝位的合法性,他都会不计前嫌,对他们好,以前被建文帝委屈过的,他都会给予弥补,比如庆成郡主就恢复了庆阳公主的封号,永乐帝就是擅长搞统战工作,抓主要矛盾,他只杀了两个明目张胆反对他的驸马:
第一个就是驸马梅殷,因为梅殷不肯永乐帝的合法性,永乐帝只得请他下水与鱼同眠了。第二个是建文帝的姐姐、江都公主的驸马耿璇,洪武朝唯一剩下的武将耿炳文作为建文朝的顾命大臣,全家满门抄斩,耿璇当然也无法幸免。江都公主承认了新君的帝位,永乐帝没有为难她,将她降为江都郡主,厚待之。
胡观暗中观察永乐帝的政策,晓得自己的安全了,他摇着大旗支持永乐帝,纪纲不敢动他,驸马的身份是个再好不过的护身符。只要他不造反,纪纲能够把他如何?
胡观放心了,一门心思的哄南康公主,待南康生下儿子,他还巴巴的给儿子取名叫做胡忠,是为了向永乐帝表忠心。永乐帝如何不知?遂赐给小外甥诸多礼物。
有了儿子,还将南康公主牢牢拿捏在手心里,但是胡观还是觉得不自在——公主府的女官江全实在太碍眼了。
据说江女官刚进宫时,亲眼看见南康公主出生,两人结下缘分,之后南康公主辗转在李贤妃、成穆贵妃孙氏、李淑妃、端敬贵妃郭氏四个嫔妃宫里长大,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江全一直陪着她,南康公主对江全太依赖了,几乎言听计从。
但是胡观讨厌江全,一山不容二虎,他讨厌江全审视的目光、他讨厌江全拿着一壶酒夜探死囚送毛骧最后一程,他和江全的政治立场不同、他讨厌南康公主遇事总是先问江全的意见,他讨厌每一次和江全有冲突,南康公主总是劝他“忍一忍”,让着江女官这个老不死的。
他晓得公主是自己安生立命的靠山,他一生富贵荣华都依附公主,可是有江全在,就像眼里的沙子、鞋子里的小石头、一锅粥里的老鼠屎,实在太膈应了啊。
可是江全身体很好,六十岁了还可能啃得动炒蚕豆,一副我还能活五百年的架势,胡观觉得,就算是他死了,江全还活着呢。
胡观想弄死江全,但江全除了南康公主,她还有别的后台,宫廷几大女官都是她的老友,目前最受永乐帝尊敬的怀庆公主和江全的关系也很好,更别提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江全面前毕恭毕敬。
江全人脉太广,这个老不死的从来不肯好好在公主府待着,不知疲倦的参与各种交际,维持人脉。
其实江全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南康,南康一门心思关起门和胡观过日子,陷入情爱,对外面宫廷朝野完全不感兴趣,江全若不出手打理关系,倘若南康有事,谁会管她?
江全若不明不白的死了,胡观有把握糊弄南康公主,但是其他人岂会善罢甘休,尤其是专门查御案的纪纲。
既然弄不死她,就胡观想出一计,要南康公主厌恶江全,主动远离她。于是胡观和秦淮河一个花魁娘子勾搭上了,演了一出戏,暗地里出钱为其赎身,安顿在宅院里,还故意装作不慎,露出浓烈的胭脂味,让江全“上钩”。
江全果然上当,在亲眼所见胡观和花魁蜜里调油后,带着南康公主去捉奸,可是到了宅院,花魁娘子仆从全部消失,胡观主动带着南康参观宅院,说这是他秘密为南康生日准备的惊喜。
南康公主喜欢红枫,这个院子遍植枫树,只要到了秋天,枫叶似火,那将是怎样的美景?
江全几乎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到花魁娘子,颜面尽失。南康公主责备江全冤枉胡观,要她思过,向胡观赔礼道歉。
江全的忍功无敌,表面和胡观上演“负荆请罪”和“将相和”,背地里却等纪纲回京,秋后算账。
江全对胡观动了杀心,纪纲则早就想弄死他为毛骧报仇了,两人一拍即合。
纪纲说道:“胡观是驸马,且率先向皇上投诚,劝皇上登基,有从龙之功,不可小觑,若要动他,只能智取,不可使用暗杀或者制造意外的法子,这样会引起皇上的不满。”
南康公主好糊弄,说是意外,哭一哭就罢了,她的儿子胡忠刚刚一岁,养着儿子,总能走出悲伤。问题是永乐帝不好糊弄啊。
江全向纪纲行了一礼,“纪大人如有差遣,只管吩咐我。”
纪纲忙扶江全坐下,“不用劳动江女官,你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切都交给我,这期间你我莫要来往,免得引人怀疑。”
江全回到南康公主府,纪纲开始给胡观设下圈套,用借刀杀人之法。
首先要找到做戏的花魁娘子,纪纲手下锦衣卫暗探遍布天下,尤其是秦淮河数不清的青楼楚馆,通过花魁娘子的卖身契,查到了其原本是扬州瘦马,被转卖到秦淮河。
扬州娼家买下相貌秀丽的女童,从小当大家闺秀培养,色艺双绝,绝非一般胭脂俗粉能比的,这样的人家往往从宋朝时就有“技术”了,当一门手艺代代相传,都在锦衣卫那里挂过名的,故,暗探很快找到了当初训练花魁的“妈妈”。
落叶归根是人骨子里的本能,花魁娘子得了自由和钱财,大多会选择寻亲归乡,找个老实人嫁了。
果然,这个和胡观演戏的花魁娘子也未曾免俗,回乡寻亲,发现父母双亡,家里算死绝了,倒有一群苍蝇般的族人要啃下她这块“肥肉”,花魁娘子在京城是见过大世面的,雇了保镖突破重围,正要去杭州这等大城市找个老实人嫁了,被锦衣卫逮住。
如今锦衣卫的手段在纪纲手里越发登峰造极,花魁娘子不到天亮就召了,纪纲许给她一条生路。
三天后,花魁去了宗人府告状,说驸马都尉胡观骗身偏心,还要杀人灭口!
根据花魁娘子的控诉,胡观伪装未婚,赎她出青楼,许以正妻之位,谁知两人恩爱缠绵不到一个月,被她发现真实身份,她打算去南康公主府跪求,自愿在公主府为奴为婢,为公主端茶洗脚,希望公主能够容她偶尔和驸马见上一面。
胡观表面答应,背地里却害怕南康公主发现他出轨而暴怒,干脆借着画舫赏月的时候,将她推下秦淮河灭口。
幸亏花魁娘子懂得水性,活了下来,由爱转恨,休养好身子后,特来宗人府告状,揭开驸马胡观的真面目,以免南康公主被这个负心薄幸、狼心狗肺的男人哄骗了,现在胡观敢杀她灭口,将来说不定某天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公主云云。
胡观大呼冤枉,指天发誓,他对南康公主忠贞不渝,一生不二色,这个妓女一派胡言。
胡观真的没有睡过花魁,一切只是做戏,逼走江全。他是经历过家族败落,满门抄斩的贵族子弟,富贵权力最重要,并不好女色。
但是花魁娘子却准确指出他的左脚小拇指天生内扣畸形、双蛋中间有一颗黄豆大的小黑瘤子!
这等隐私之事,除非枕边人,还有谁知?
胡观就像上个月的江全一样,百口莫辩,只得跪求南康公主原谅,求她看在儿子胡忠的份上,原谅他一次。
被一个妓女戴了绿帽,和妓女睡同一个男人,南康公主何时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她虽胆小懦弱,然而公主之尊,是不受传统三从四德约束的,尤其是洪武朝的公主们,有强势无比的高祖皇帝这个父亲在,那个驸马敢纳妾?
招妓更是扯淡了,高祖皇帝若在,早把这种没有眼色的驸马给剁了。
人证物证具在,哀莫大于心死,南康公主颜面无存,在江全的搀扶下,掩面哭泣而去。
胡观被关在宗人府,宗人府把驸马招妓的丑闻报给永乐帝,交由皇帝处置。
南康公主虽不像怀庆公主那样和永乐帝亲近,是永乐帝稳定皇族的重要棋子,但她毕竟是皇帝的妹妹,妹夫招妓,当哥哥很有面子吗?
永乐帝焉能不怒?胡观那里给南康公主没脸,分明是不把朕的威严放在眼里!
永乐帝先命锦衣卫打了二十板子,将胡观圈禁宗人府,等候南康公主的处置意见。
胡观对南康公主不忠,但是对永乐朝有拥戴之功,况且,官员招妓,顶多削官,最严重的处罚是革去功名,不至于致死。
何况,南康公主往日和胡观夫妻情深,且生育一子,胡观下场如何,归根到底要看南康的意思。
南康公主一回去,抱着儿子,想起胡观的好处,爱恨交织,江全见外孙女伤心如斯,心中更痛,暗想就凭公主的软性子、胡观以前做的水磨工夫,说不定过几日就回转,原谅胡观了,怎么办?
纪纲托人捎来密信,告诉江全:这只是开始,要她稍安勿躁,绝招还在后头。你只需稳住南康公主十天,十天之内,千万不要让公主松口,去宗人府要人。
江全照做,南康公主第二天就心软了,和江全商议去宗人府捞人。
江全暗叹纪纲算无遗策,劝告南康:“唉,驸马一时被那狐狸精迷住心窍,做下错事,背叛与公主的盟誓。可是一来忠儿还小,二来驸马素日对公主伺候的尽心,我是看在眼里的,应该给驸马洗心革面的机会。”
“可人若不长点记性,焉知以后不会再犯?何况他伤了公主之尊,总不能关两天就放出来,让旁人轻贱了皇族,皇上面子上也不好看。不如冷驸马十天,要他好好思过,十天之后,再去接他回家。”
南康公主从小就依赖江全,觉得此举甚妥,便应下了。
另一边,纪纲偷偷煽动御史们以驸马招妓为由,参胡观伤风败俗,品行不端。参人本就是御史的责任,每个月都要完成业绩的,参其他人有风险,但参胡观这种没有后台的落魄贵族子弟、只靠着公主飞黄腾达的驸马风险系数极低。
于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擂,奏本雪片般飞到永乐帝的案头。永乐帝日理万机,整日忙于处理各种国家大事,焦头烂额,还要被家丑所扰,气得他又派锦衣卫把驸马打了胡观二十板子撒气。
本来嘛,大舅子打妹夫,不打白不打,就是在民间,大舅子打了欺负妹妹的妹夫,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也不会管的,围观群众只是看热闹,说打的好,没有人会同情妹夫。
就像以前沐春的舅舅冯诚把皇帝义子、西平侯沐英打成猪头,暴脾气的高祖皇帝都不说什么。
锦衣卫一面打,还一面骂,旁人还有人把御史的参本拿出来大声朗读,简直虐身又虐心。
胡观最初还以为凭借以前在南康公主那里下的功夫,定会原谅他,接他出去。可是胡观左等右等,不见公主,却等来一顿板子和一堆参他的奏折。
分明是在公主那里失宠,又在御前失信的结果。两条路都堵死了。
胡观身心崩溃,东川侯府胡家都是被砍头灭族的,他夜里做噩梦,梦回那个可怕的刑场,二哥一家明明无罪,却被锦衣卫按上谋反的罪名,全家走向刑场,一个个头颅咕噜噜滚下来……
胡观猛然惊醒,稍微翻身,共计挨了四十板子的屁股如千万个针扎般疼痛。
好容易挣扎到天亮,狱卒捧来新衣,提来食盒,给他换下沾染污血的旧衣,饭桌上摆着的都是他素日爱吃的菜肴。
胡观大喜:“这是南康公主府送来的吧?”
狱卒却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含含糊糊说道:“吃吧,普通的死刑犯砍头前都有一碗断头鸡吃,何况你还当过驸马呢。”
这话看似寻常感叹,但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就是胡观必死的意思。吃好喝好,就要上路了。
在这种心理暗示之下,胡观从云端再次跌落地狱,顿时陷入绝望,昨夜全家砍头的噩梦挥之不去。
胡观心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能像族人一样被砍头,宁可自我了断,要个全尸。
起码,还有忠儿,胡家不至于断了香火。
狱卒来收碗时,发现胡观用腰带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消息传到锦衣卫,纪纲淡淡道:“知道了。”
随后,纪纲步入地下密室,密室里挂着毛骧的肖像,香案上摆放着毛骧的神位。
纪纲点燃三炷香,三拜,供奉给毛骧,随后,打开香案上一个账本似的册子,每一页都写满了人名,足足有一百多个。
其中有一半人的名字用朱笔画了圈,很是醒目。纪纲翻到中间,且住,拿起朱笔,把写着“胡观”的名字上面画了个圈,对着毛骧的画像说道:
“毛大人,你生前总是说我美貌无限,智慧有限、空有一副好皮囊、烂泥扶不上墙、一百年都不开窍、胳膊肘往外拐、若不是在你手下做事、有你护着,我早就死了一百次都不止。”
“我现在终于开了窍,懂得用心机、耍手段,我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你复仇。当初压死你的每一根稻草、冻死你的每一片雪花,我都不会放过。我现在已经完成一半目标,今天送走的人是胡观,胡观是被我活活吓死的,没有脏我的手,他自己要死的。你看,我有脑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