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最傻最天真

“这并非出我的私心,黄大人你也是江西人,你也会从中受益。”

方孝孺坚持要改革,“历朝历代,只有出身原籍不能回老家当父母官的规矩,唯我大明朝禁止籍贯是江南的官员在户部为官;历朝历代,无论在哪里,率土之滨,王土之内,大家都交着同样的赋税,唯有大明朝的江南重赋,这不公平,不公平的事情就应该改变,如今正是改变的大好良机。”

从道理来讲,方孝孺的改革主张没毛病,是拨乱反正、消除歧视、是政治正确,但是正确的东西,未必就是对的。

黄子澄的想法相反,“没错,我是江西人,如果要减税和消除户部对江南籍官员的限制,对我有利,我也能少交税。但是方大人不要忘记了,人皆有私心,如今朝廷官员大多靠科举取仕了,南方人历来就善于考试,人数远远高于北方人,朝廷官员大多是南人,唯有户部因高祖皇帝的制衡之策,都是来自北方的官员,一枝独秀,现在要插进去南方官,岂不是人为制造矛盾,让官员们互相

扯皮?让北方官员和皇上离心?方大人,吃到嘴里的,让人家吐出来,谁会心甘情愿?”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江南土地富饶,百姓富裕,高额的田税他们交得起,且都交了三十五年。北方、西南、西北的税赋加起来都不如江南一块地方。名义上是只削江南不公平的田税,实际上会让国家税收至少减少五分之一,现在又在打仗,这其中的亏空谁平?军队要粮草,官员要发俸禄,都要依赖税收,所以这种亏空,户部必然会用全国都加新赋税的方法,来弥补削减的江南重赋。也就是说,江南的亏空,要其余地区的百姓来补,这是变相的加赋。这不是逼着三地百姓投向反贼燕王阵营吗?”

通俗一点讲,就是一家有四个儿子,老大江南最有钱,交的家用最多,其余三个儿子穷,交的家用少。突然,父母说老大太委屈了,你和三个穷弟弟以后每个月都交一样的家用吧。

本来是把以前不公平变成公平的好事,但人世间的事情,不是加加减减就能说得清楚。

家用减少了,但是家里生活品质不能下降,为了保持原来的生活质量,父母就必须把家用公平的分摊到每一个儿子身上。

老大当然高兴了,求之不得,反正他最后还是少交钱,但是三个穷弟弟本来就穷,交了之后更穷,而且以前穷的心安理得,谁叫江南大哥命好,拥有最富庶的土地呢,可是现在穷都穷得酸水直冒,都怨父母偏心,不把穷儿子当儿子看。

是父母偏心吗?不是。父母这样做简直不要太公平,太正确,但是从人性、人情和现实上讲,父母的绝对公平,是一种变相的偏心,三个穷儿子必定会与父母离心。

黄子澄说得唾沫横飞,句句有道理,建文帝听了进去,频频点头。

但是方孝孺依然镇定自若,努力把建文帝拉进自己的主意:“改革,永远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面面俱到,只要是满足大部分人的利益,就是正确的改革。正因朝廷官员大多数都来出自江南,所以我才提出裁去户部禁止江南籍官员任职的门槛,如此一来,就能得到大部分官员的拥护。”

“还有削减江南重赋,主要是几乎高于其他地区三倍的田税,江南是赋税重地,田税却不是重头戏,靠着商税,盐税等支撑,稍微调整一下,不会像黄大人说的那么夸张,其他地区立马要通过加税来弥补江南田税的亏空。而且,现在云南那边安稳,新移民在那里安居乐业,开垦田地,每年的税收总数目都在增加,黄大人,我们要乐观一点,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啊。”

“更何况,京城就在江南,皇上削减江南的税收,必定会赢得江南人民的支持,皇上树立威信,得民心,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

黄子澄听罢,气得跳脚,“在科举制度以前,都是举孝廉或者贵族世袭当官,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等级森严,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当官,难于登天,需要巴结贵族,得到举荐,贵族家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官,当时推行科举取仕,不也照样削去了大部分官员的利益吗?为何隋唐冒着政治动荡的危险也要强行推行科举取仕?不就是为了打破贵族垄断,能者居之吗?”

“方大人只顾着南人官员的前途,所谓满足大部分官员的利益,和当年维护贵族世袭的官员不是一样的吗?南人北人都是大明的百姓,都有机会当官,莫要有门第户籍的成见,洪武三十年科举南北榜案,新科状元惨遭车裂之刑,这才过去了三年,方大人就忘记了吗?”

洪武三十年进士科,经过会试殿试两轮角逐,最后上榜的五十一名进士,全都是南人,一个北方人都没有。

来参加考试的北方举人不服气,大闹京城,称为金榜题名为南榜,说考官徇私枉法,欺负北方人,历朝历代的科举考试,怎么可能只有南人上榜?

且不说别的省市,就连自古以来的北方的公务员考试大户山东、孔子故里都没有一人上榜,这不科学。

当时高祖皇帝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晚年的他本来就多疑,对这个结果十分怀疑,觉得这届考官不行,一定故意提携南人,打压北人,这个对国家的政治稳定不利,长久下去,官官相护,同乡同党互相抱团,有才能者不得志,必然会引起政治危机。

高祖皇帝一看考官名单,也全都是南人,更加怀疑,但是科举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可能再考一次,科举不是儿戏,否则朝廷威信全无。

所以高祖皇帝命令这次科举的陈状元等新进士、翰林院几个学士等人组成第二拨阅卷小组,从落第的举人试卷中每人选出十人,重新补录一部分举子,以平息北方举子的怨气,平息争端。

然而,高祖皇帝还是低估了读书人会不要脸到如此的地步——再次阅卷补录,补上来的新进士们,还是南人,一个北方举子都没有!

这一下不仅仅是北方举子愤怒了,就连朝廷为数不多的北方籍贯官员也纷纷上书,表示对补录结果的质疑,指责南人有门户之见,抱团排挤北人,朝廷是皇上的朝廷,不是你们南人的朝廷。

前面说过了,高祖皇帝只让北方官员任职户部,户部是朝廷的钱袋子,做啥事都要花钱的,户部不拨款,什么事情都干不了,所以北方官员总体人数不多,但影响力并不小,永远不要小觑管钱的人。

矛盾不仅没有平息,反而越闹越大,甚至引起了官员的分裂和敌视。

高祖皇帝震怒,遂命陈状元等人把北方举子的试卷拿过来,他要御览,看看是不是北人举子真的差到连补录都没有机会。

陈状元刚刚当了二十几天的状元,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决定既然都做下了,就干脆一条路走到黑,反正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一举成名天下知,还能把他怎么样。

于是陈状元在作死的路上一去不返,他故意挑选了几个差等的北人试卷,献给高祖皇帝御览……

高祖皇帝虽是大字不识的凤阳农民出身,但是当了三十年的皇帝,他能看不懂试卷?

你们不仅在挑战朕的皇权权威,还在侮辱朕的智商!

高祖皇帝连开国功臣们都几乎全部屠尽,还怕杀一个状元?陈状元欺君,被车裂撕成好几块,其余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干脆利落的了结。

不仅如此,高祖皇帝取消了这次科举考试成绩,重新开考,亲自担任主考,定了新的进士名单,五十一个新进士,全部是北人,一个南人举子都没有,史称南榜。

陈状元都被车裂了,南人官员和举子都不敢再闹,从此以后,高祖皇帝命令科举考试分南北卷,进行地区划片,确保榜单名额相对公平,不要再出现南北榜案。

黄子澄探花郎出身,正经考科举出来的,他太能理解科举对读书人的重要,他虽是南人,但是他支持高祖皇帝的做法,保证科举的相对公平,国家公务员来自全国各地,有利于国家稳定。

正因黄子澄如此开明的表现,洪武帝才会定下他为顾命大臣。而方孝孺没有考过科举,因是宋濂的学生,典型被“举孝廉”出来的,所以他没有黄子澄对南北官员之争那么的敏感。

方孝孺说道:“南北榜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就是长期把握一项权力后,得意忘行,枉顾公平的结果啊,所以现在科举分南北卷,以保证公平。否则,南人只维护南人,北人只维护北人,户部一直被北人官员把持,迟早会出现第二个‘南北榜案’,于国不利,所以需要改革,摒除户部的户籍门槛,公平对待南北户籍的官员。”

方孝孺偷换概念,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把黄子澄给堵得语不成句。

其实说到底,减税和砍掉户部户籍门槛本质都是看起来绝对公平、绝对正确,但实际上就是不公平、不合理的提议,和五百年后现代社会追求政治正确的白左小清新有异曲同工之处。

就是看起来相当正确,但是故意忽视人性自私和恶的一面,不切实际。不过在辩论上,政治正确始终占据优势,故,正统科举探花郎出身的黄子澄说不过公知大v方孝孺。

建文帝最终选择了听起来十分正确的方孝孺的建议,削减江南重赋,以及砍掉户部只能由北方官员把持的旧规矩。

黄子澄心灰意冷,以后越发沉默了。

建文帝连夜起早改革的诏书,在赋税方面,“均江南田赋”、“每亩纳税不过一斗”。

在户部人事改革方面,建文帝说“宁屈国法,而不忍以法病民”,意思是说宁可违背高祖皇帝制定的祖制,也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诏书发出,建文帝信心满满,准备准备迎接上到百姓,下到官员的欢呼了。

建文帝根本预料不到,正因他草率的改革,伤害太多人的利益,导致后面自掘坟墓,拱手河山。

且说建文帝在国丧后积极推行新政,几乎废寝忘食,后宫马皇后借口照顾受惊的太子,很少找机会陪建文帝说话了。

建文帝因为忙,忽略了妻子的变化,只是每天派人去问一问马皇后的身体,胎动如何,马皇后的回答始终都是两个字,“很好。”

午夜时分,秋风秋雨愁煞人。

东西长街依然灯火通明,铃声响起,每响一声,伴随着一声“天下太平”。

这是后宫的提铃之刑,每一个时辰提铃一次,要到天亮才能停止。

今晚,被惩罚的宫人身份很特殊——是尚宫局五品尚宫,胡善围。

中秋节家宴上出现刺客,太后和衡王遇刺,胡尚宫有失察之罪,按照宫规,至少解除职务,逐出宫廷的,但是建文帝赦免其罪,只是罚了半年的俸禄,提铃三个晚上,要胡尚宫戴罪立功。

当年孝慈皇后在亲蚕礼遭遇蚕母刺杀时,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都受过提铃的惩罚。

提铃是无法打伞的,所以胡善围头戴斗笠,披着防水的蓑衣,身上压着这些雨具,更是行动不便。

胡善围走着前辈们的老路,每摇一次铃铛,说一次“天下天平”。

不亲身经历,很难体会提铃的痛苦,胡善围又不是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的时候,才到半夜,她就觉得快要累得走不动了,身体摇摇欲坠。

胡善围瞅着四处无人,连忙把蓑衣里藏着的、陈二妹备好的虎眼窝丝糖含在嘴里,甘甜给身体补了些能量,但是太过甜腻,嗓子有些受不了,还要喊“天下天平”,着实难受。

口渴了,胡善围干脆仰着头,用嘴巴接一些雨水止渴。

“胡尚宫。”

马皇后身边的司言海棠举着雨伞过来,“皇后娘娘有请胡尚宫过去说话。”

胡善围一惊,“这么晚皇后还没有睡?难道要生了?”

海棠摇头,“皇后娘娘说天气转冷,又下了雨,担心胡尚宫禁不起提铃的惩罚,要我来找个借口,让胡尚宫过去休息,免了下半夜的提铃。”

胡善围心头一暖,嘴上却说道:“因我的失察,导致菊花台惨案,如今的惩罚,皇上已经网开一面了,岂能因我而废了规矩,你回去吧,替我谢谢皇后娘娘关心。”

海棠无奈回去复命,胡善围提铃到第二圈时,马皇后居然捧着大肚皮亲自来了!

即将临盆,马皇后的眼神依然温婉清澈,有着小家碧玉特有的淳朴善良,只是如今她的眼神爬上了一抹浅淡的哀伤,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马皇后说道:“皇上的圣旨管用,本宫的懿旨就不管用了?本宫是后宫的女主人,本宫赦免你的罪,已经要宫正司免了你的提铃之刑,你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

马皇后大着肚子、顶着秋风秋雨来的,孕妇为大,胡善围连忙说道:“是,罪臣尊旨。”

马皇后凑近过去,对着胡善围耳语道:“菊花台的事情……胡尚宫早就知情了吧,只有本宫一人蒙在鼓里,被皇上当做一件道具,在菊花台演戏,呵呵,整个紫禁城,本宫最傻最天真。不过,从此以后,本宫不会再傻乎乎的让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陷入危险了。”

言罢,马皇后在海棠的搀扶下离去,留下胡善围目瞪口呆。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孤独又坚强的背影,渐渐和久违一个皇后重合:马皇后终于成为了马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