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进宫,就被怀庆大长公主给盯上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回来只为寻找范尚宫之死的真相,却没想到被卷入大明政权更替的旋涡。往后的路怎么走,就身不由己了。
好容易送走难缠的姑婆,马皇后松了一口气,海棠引着胡善围过来了。马皇后最后一次见胡善围时,还是储秀宫忐忑不安等候最后结果的秀女,见了胡尚宫要行礼的,如今风水轮流转,胡善围见马皇后,要行拜礼。
马皇后赐座,胡善围坐在下首,此时尚在高祖皇帝的丧期,宫里一应布置都以素净为主,马皇后梳着圆髻,插戴着白玉凤簪子,清淡尊贵的模样,胡善围一时看得怔住了。
马皇后和颜悦色,问:“胡尚宫可是觉得本宫打扮不妥?”
胡善围欠了欠身,说道:“不是,是皇后娘娘神似孝慈皇后,因而微臣刚才有些恍惚,请恕微臣殿前失仪。”
这一记马屁拍的无形,马皇后听了很是受用,她一直以孝慈皇后为榜样,努力朝着祖婆婆靠拢,心中表示:这种类型的“殿前失仪“可以多来一点嘛。
马皇后忙说道:“胡尚宫何罪之有,本宫一直读着《孝慈皇后起居注》,学习如何当大明的皇后,每天耳濡目染,何况孝慈皇后是本宫的族人,故有些相似。”
其实胡善围是故意的,在宫里快要修炼成精的人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三年后再见,总要有个双方都愉悦的开头,但马皇后身居高位,早就厌倦了奉承谄媚之词,用孝慈皇后来夸她会好些。
何况怀庆大长公主刚走,如今建文帝铁了心要削藩,孝慈皇后夫唱妇随,夫妻一个立场,可以想象刚才的谈话不愉快,所以胡善围和孝慈皇后说着她早就编好的谎言:我在大明游历这三年。
胡善围三年都待在云南,和沐春厮守在一起,一应旅行经验都是二手货——她把当年茹司药和谈太医游历天下寻访名医和药材的信件都牢记于心,加上当女官时出差的见闻,说起来也毫无破绽。
末了,还顺便解释父亲胡荣为何不在济宁老家:“……父亲年纪大了,想着叶落归根,便拖家带口会济宁老家,可是继母在途中水土不服,一病去了,微臣的弟弟也出过一次意外,差点淹死。父亲觉得这是老天示警,不易回乡,找个算命的高人,算了一卦,说南方大运、北则大凶,于是父亲和弟弟往南走,父亲这些年身体还好,弟弟也正是长见识的年龄,两人且行且住,这两年还没有安顿下来……”
以前高祖皇帝曾经用她家人性命要挟过,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被拿住把柄了。
马皇后整天忙于应付后宫大小事情还有慈宁宫的婆婆,难得放松,一时听得入神,到了中午要摆饭了,才回过神来,留了胡善围在坤宁宫用饭,喝了茶,才依依不舍的说道:“胡尚宫一路辛苦,且先回去安置,还是你以前住的院子,本宫已经派人好好收拾过了。”
言罢,马皇后将一面手掌大的椭圆形象牙牌给她,“这是三年前你辞工的时候留下来的,现在物归原主,从此以后,本宫就将后宫交给胡尚宫了。”
胡善围接过牙牌,说道:“微臣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只是,微臣在当差之前,想去孝陵给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烧柱香,再看看孝陵那些鹿,还有绿孔雀。”
海棠听了,简直要当场竖起大拇指,胡尚宫还没正式当差,就开始先立威了,去孝陵是为了显示以往丰厚的资历和威望,毕竟为孝慈皇后守陵一年,在宫里是独一份的。
马皇后听了,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啊!胡尚宫一回来不贪权不贪利,先去孝陵祭拜旧主,忠孝都占全了,以后定将慈宁宫那位贪名揽权的太后压得死死的,看她还怎么兴风作浪。
胡善围回到旧居,沈琼莲等人早就等候在此,甚至在南康大长公主府荣养的江全也来了,不用说,都是来打听范尚宫离奇死亡案的。
后宫自有温情在,见到这些人,胡善围不用戴着虚伪的面具了,红了眼眶,将如何听到消息、如何拿出沈琼莲赠送的印章去沈家提银子、如何在瓜州堆银山引天下水性好的捞人、如何发现沉船、凿穿的船底、从门外反锁的铜锁、以及……范尚宫已经长了尸蜡的遗体。
“……范尚宫死前换了女官官袍,穿着金线绣的官靴,还有这枚只用了三年的尚宫腰牌。”
胡尚宫从包袱里拿出范尚宫的遗物,“我这次回宫,一为圣旨,二为查清楚范尚宫之死的真相,找到真凶,各位都是我信任之人,若有任何线索,都请告诉我,我一定会为范尚宫复仇的。”
众人听了,皆是震怒,尤其是江全,她年轻时被始乱终弃,丈夫夺了她的女儿,献给皇帝,还把她推入江中,她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方得以“重生”,改了年龄和姓名,从此以“江”为姓,发奋读书考女官进宫找女儿。
没有谁比江全更能明白被江水淹没时的恐惧了。听到胡善围的讲述,江全仿佛亲历死亡,回到了过去,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陈二妹脾气最急,说道:“范尚宫以前当宫正的时候,得罪过不少人,我回去一条条的梳理,凶手肯定就在其中。”
沈琼莲先开口问道:“崔尚仪现在如何了?范尚宫的死应是给她很大的打击,好容易高祖皇帝开恩留她一条性命,可是她知道太多秘密,我真是担心她走了范尚宫的老路。”到底是一手栽培的,沈琼莲最关心崔尚仪。
胡善围说道:“有些显老了,不过精神还行。捞尸剩下的银子,我都给了曹尚宫和崔尚仪,要她们多雇些看门的家丁和保镖。况且现在刑部尚书暴大人已经亲自督办此案,她们两个在外面配合调查,事情闹大了,幕后黑手目前不敢动她们,伸手必被捉。”
黄惟德在宫中资历最老,当了十五年的司宝女官,深得高祖皇帝和建文帝信任,她目光满是疑惑:
“范尚宫出身名门,天生就比旁人有底气,为人公允,和人没有什么私仇,都是公事,若遇到犯事的,通常按照宫规从严处理,以儆效尤。不少人因此而迁怒于她,暗地里叫她范阎王,但这些不懂事的混的都不怎么样,在宫里都没能奈何她,怎么有本事在宫外就能做出如此周密的谋杀?除非是早就预谋好的买凶杀人。”
“还有,范尚宫以前的心腹王典正自尽了,留下遗书,说是追随范尚宫而去,皇后娘娘赦免其自戕之罪,命人抬出去安葬,为此,太后很是不满,认为皇后带头无视宫规,又失体统,慈宁宫很是闹过一阵,据传太后要去奉先殿哭孝康皇帝,皇后无奈,请了皇上过去,才安抚下来。”
太后!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胡善围心中某个地方一亮。以前看邸报时,看到高祖皇帝临死前命所有嫔妃和侍寝过的宫女殉葬,应是为了防止将来有人掣肘皇太孙,可是以高祖皇帝的铁血手段,朝中大清洗,后宫搞殉葬,为何独独放过最大的隐患吕太后?
宫廷效力十五年,胡善围太了解高祖皇帝了,到了晚年,是个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暴君,他宁可脏了自己的手,也要弄死吕太后的,可是为何吕太后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在慈宁宫和马皇后杠上了?
这其中必有蹊跷。
胡善围沉吟片刻,问道:“自戕的王典正遗书还有她的房间还在?”
海棠说道:“太后说死人的东西不吉利,不如烧给她,一应物件都运出去了焚毁了,不过我将她的遗书抄录了一份,在尚宫局花名册里留了底,这就命人送来。”
胡善围一抬手,“该日你偷偷送来便是,不要走漏风声了,如今我只相信你们几个,不能让外人知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三年大大小小的事情说给胡善围听了,比如帝后关系和谐,东西六宫只有两个不受宠的嫔妃、坤宁宫和慈宁宫婆媳斗法,暗下较劲云云。
经过洪武朝的大清洗,如今诺大的后宫只有八个需要伺候的皇室成员,比洪武朝拥挤的后宫简单多了。
首先就是当然是乾清宫的建文帝,每天都忙到半夜才睡,天不亮就上朝,保持了先帝爷的勤奋。
然后就是慈宁宫的吕太后,吕太后不安分,前段时间为故去的父亲求承恩公爵位被建文帝拒绝。
再就是坤宁宫的马皇后和两岁的太子。国储有现成的东宫可以住,但是太子实在太小了,马皇后舍不得,在丈夫建文帝的同意下,将太子留在坤宁宫抚养教导。
建文帝的两个嫔妃分别住在东六宫的延禧宫和西六宫的翊坤宫。不过根据彤史女官的记载,这两个嫔妃自从皇上登基之后就没有侍寝一次——皇上需要繁衍子嗣,孝期可以不禁欲。
所以马皇后处于独宠状态。
最后是前朝后宫唯一的幸存者——宁和殿的张太嫔,她和三岁的宝庆大长公主这两个皇室成员生活在西北角的宁和殿。母女两个都年纪小,辈分高,宝庆公主都没开蒙,就是“大长”。不过张太嫔向来低调,除了牵着女儿偶尔出去遛一遛,几乎没有独自出过宁和殿。
如此“清新脱俗”的后宫,几千个宫人只需服务八个皇族,无论女官还是服侍的宫人太监都觉得蓦地轻松起来了,很多时候都无事可做。马皇后已经有往宫外放一批人的想法了,估摸这事是胡善围回宫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一直说黄昏,各女官才各自散了,江全刻意最后一个走,从衣服夹层里拿出一封信,低声对胡善围说道:“这是茹司药托我捎给你的。”
江全因在宫外的南康大长公主府里荣养,所以她是最自由、最能保留隐私的,与别人的通信不用过尚仪局拆信这道关。
胡善围展信一看,原来周王以谋反的罪名押解到京城,周王府树倒猢狲散,一起修书的名医各自回家,茹司药和谈太医也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无锡老家避风头,要胡善围不用担心他们。
不过,茹司药在信中有所求,说他们夫妻追随周王多年了,周王修医书,不是沽名钓誉,他是真的喜欢医学,想要做出一番成就。他的巨作《救荒本草》才编写到一半就因被汝南王诬告谋反而停止,实乃医学上一大损失。
如今他们夫妻淡出宫廷多年,且在周王府为座上宾,他们的话皇上不会听的,但是胡尚宫的话,或许会影响帝后,求胡尚宫看在医学、看在营救天下苍生的份上,尚且一试,救救周王,爵位什么的都无所谓,保住周王一条性命,将来或许能够救千万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茹司药依然只为寻求医道,不忘初心,胡善围很是佩服,何况她生阿雷难产,幸亏茹司药出手,救了她们母女性命。天下苍生有些虚,哪怕看在茹司药救命之恩的份上,胡善围也会尝试保住周王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