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梈的诗朴素无华,摒弃一切浮华和用典,纵使普通人也能读懂其要意,《掘墓歌》是说世人为了抢好风水,把旧坟给掘了,旧魂对新魂说,你不用得意,我今天被挖坟是很可悲,但是风水宝地人人都想要,你何时被人挖坟呢?你有那多子孙,总有一天,你的子孙会为了下葬这块宝地而把你这个祖先的坟墓给掘了。
范梈这首诗对血统继承和孝顺为主流的普遍认知提出了质疑,认为人性自私,祖先的风水宝地,“曾孙不掘玄孙掘”。
当然,字面上的意思是自掘祖先的坟墓,也可以引申为祖先建立的基业,被后来不孝子孙毁掉。
这就是范尚宫在信中提到的《掘墓歌》。胡善围合上《范德机诗集》,心想,这到底指谁呢?范梈那么多诗歌,为何范尚宫独独把这首诗挑出来?子孙?传承?范尚宫在害怕什么?
胡善围也当过尚宫,皇宫任何风吹草动都很难逃过尚宫的眼睛。知道的皇室秘闻最多,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皇室丑闻成了范尚宫的催命符?
可是范尚宫之前是范宫正,知道的各种隐私更多,几乎每一样都足以要人命,到底是哪一桩事?
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那里开始。
胡善围问曹尚宫和崔尚仪,“两位这几日可有什么线索?”
曹尚宫这几年还是老样子,能够干净利索从宫廷全身而退,乐观开朗的性子,日子悠闲,因而老的慢。
曹尚宫叹道:“没有什么可用的线索,来乘机招摇撞骗的倒是不少。朝中官员,尚且一朝失势,人走茶凉啊,何况我们这些退休的女官,不结婚、不投亲,自立门户,在很多人看来已是异端,扬州民风算是开化的,我平日和崔尚仪关起门过日子,仗着女官的身份,无人敢欺负,清净逍遥,已经不错了,若说要办什么事情,立刻捉襟见肘,除了在瓜州等消息,竟无计可施。”
曹尚宫是个直性子,实话实说,退了就退了,她能为范尚宫做的事情很有限。
崔尚仪这三年明显显老了,不过美人迟暮,老了也有老的美丽,就像一支逐渐干枯的玫瑰,她的左颊有一道淡淡的、闪电般的伤疤,平日用脂粉遮掩,现在为范尚宫守丧,洗净铅华,因而一眼就能看见。
作为洪武朝后宫唯二(另一个是张太嫔)的幸存者,崔尚仪活到今天绝对不是运气,她目光忧郁,说道:“若是锦衣卫还在,我自有办法查清楚真相。可是高祖皇帝为了平息民怨,解散了锦衣卫,还将指挥使毛骧凌迟,昔日监督全天下眼睛和耳朵的锦衣卫就像蒲公英似的,四散飘零,一个个自身难保不说,谁有余力帮我?”
崔尚仪自嘲一笑,“以前为高祖皇帝效力,天下之事,都逃不过的我的眼睛,可是现在,我已经成了聋子和瞎子了,纵使觉得范尚宫死的蹊跷,也和曹尚宫一样,除了等,别无他法。”
曹尚宫提壶续茶水,说道:“现在有了你,我们除了等待,还有了一线希望。这三年你云游各地,除了来往书信,都没有闹出其他动静,现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在瓜州堆了一座银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哪怕我们没有线索,也会逼得幕后黑手心慌。”
入夜,胡善围请了和尚道士们在江边做法事超度亡魂,不仅仅是范尚宫,也有其他遇难的乘客。
诵经敲鼓之声,彻夜不绝。
来自大明各地水性好的水鬼和河神们从事发长江段开始划片搜寻,还在下游设了大网,以防尸体从长江漂游到海。
震惊!扬州瓜州港码头出现银山!
金钱的力量是无穷的。
商船倾覆事件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死亡十余人,这事都没能传出江南,即将销声匿迹,但是瓜州银山将这艘半夜漏水倾覆的船立刻传得人尽皆知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银山事件扩散到整个江南,三天之后,几乎整个大明都知道了,云南昆明,沐春独自逗弄着女儿玩耍,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感慨:善围姐姐还是一点没变,天生就是做大事的,要么不动手,要么掀个天翻地覆。
孝陵里尸骨已寒的高祖皇帝怒掀棺材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放她出宫结婚是对的!她是最大的变数,有她在,事情总是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老子把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逼她回来!
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后宫,满宫皆惊。
范尚宫擅长雷霆手段,在宫正司当宫正时,若有触犯宫规者,辣手无情,有范阎王之称,后来当了尚宫,需要协调六局一司,脾气比以前温柔了些,不过依然是以强悍为主。
故,范尚宫在途中遭遇客船倾覆,失踪快一个月、昔日宫廷最年轻的尚宫胡善围在瓜州堆了一座银山,寻找失踪的范尚宫一事传入宫廷,后宫皆惊。
大部分宫人都伤心落泪,只是宫廷规矩严格,不准私下设祭台拜祭烧香,只能在心里默默期待奇迹出现,范尚宫能够生还。
也有人暗中拍手称快,范阎王也有今天的下场,真是活该。
最过激的是范尚宫身前的心腹王姓女官,王典正原是地位卑贱的官奴,在沈琼莲当女教习时选进去读书,考中了女官,从八品女史做起,范尚宫见她努力上进,有野心,颇有些当年胡善围的影子,便有意栽培她,一路提拔,成为六品典正。
这位王典正听说范尚宫的噩耗以及胡善围堆银山悬赏的消息,当即崩溃痛哭,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心想高祖皇帝临死前赐死太子妃,范尚宫要我去送鸩酒,可是半路被皇太孙拦住了。
皇太孙是储君,我若反抗,死路一条,只得配合他欺骗范宫正,谎称太子妃已经喝鸩酒死亡。后来范尚宫也被皇太孙收买,将此事瞒下去。
范尚宫是个聪明人,高祖皇帝一死,她就“恰好”病了,病得那么及时,以养病的名义出宫,可是半路上,客船漏水倾覆,就那么去了……范尚宫那么厉害的老狐狸都逃不脱,何况我呢?
次日,宫女提着热水伺候王典正梳洗时,房门久叩不应,宫女忙叫了几个强壮的太监撞开房门,发现王典正已经悬梁自尽了。
王典正留下遗书,说惊闻范尚宫的噩耗,痛心不已,无心苟活于世,只想速死,追随范尚宫而去。
宫里自戕是株连全家的重罪,但王典正是官奴,没有家人,加上她是为了范尚宫之死而去,故,马皇后破例没有治她的罪,命人抬出宫去,好好安葬。
倒是慈宁宫吕太后听了,把马皇后叫过去训话,“……堂堂大明皇后,要母仪天下,应当谨言慎行,宫里的规矩难道只是摆设?自戕要诛满门,纵使这个王典正无家无口,该做的处罚不能少,惩罚不了她的家人,应该将她挫骨扬灰才是,你这次轻轻放过,还下令将她安葬?以后宫里谁会规矩放在眼里?”
自从当了皇后,真是没有一天安稳日子。马皇后惊闻范宫正噩耗,也很是悲伤,毕竟为她效力过两个月,并无错处,有君臣之谊。之前三年当皇太孙妃的时候,也得到范尚宫的指点迷津,王典正是范尚宫心腹,为此深受打击,虽说一时想不开自戕触犯宫规,但舍身追随旧主范尚宫而去,这份风骨还是令人钦佩的。
故,马皇后明知王典正犯了大错,也没有惩罚她。
马皇后心情烦闷,耐着性子等吕太后训完话,说道:“这世上有规矩,也有人情。一旦规矩和人情不能两全,这时候就需要上位者做出判断,酌情处理。本宫是皇后,统领六宫,现在宫中的人都为范尚宫之死而悲伤,倘若一味按照规矩处置已死的王典正,必然会让人心寒,所以本宫下令安葬,赦免其自戕之罪,莫要再追究了。”
马皇后并不晓得吕太后此时心中的慌张:建文帝虽然和她说了太后为何会在东宫“养病”三年,但是高祖皇帝临死前赐死太后这种要命的事情,建文帝根本不敢和媳妇交代底细,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见自己的话又被儿媳妇顶了回来,吕太后气得指着马皇后:“好好好,哀家不过白嘱咐你几句,好事都让你做了,哀家是个恶人。哀家这个太后当得有什么意思?皇上不听哀家的,连你也不听哀家的,哀家就是个傀儡太后。哀家去奉先殿哭先帝去!”
这个先帝当然是孝康皇帝朱标。
马皇后一边阻止,一边使了个眼色命人去叫建文帝过来,慈宁宫顿时乱作一团。
前朝,建文帝正在和自己的表哥、曹国公李景隆商议如何找正当理由削五皇叔周王朱橚。
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是高祖皇帝的亲外甥,也是大明开国大将,唯一可惜的就是死的太早了,洪武十九年去世,李景隆是独子,自幼熟读兵书,时常去湖广、陕西等地练兵,擅长布阵派兵,每次演戏均是上等,高祖皇帝很喜欢这个外甥孙,加上血统纯正,忠心耿耿,所以将李景隆留给孙儿朱允炆,这对表兄弟十分亲近,建文帝登基之后,将第一个要削的藩王交给李景隆,可见对这个表哥的信任。
李景隆献出计策,说道:“周王一直醉心研究医学,与世无争,有诸多医学著作问世,因而在民间素有威望,想要找他的把柄很难,稍有不慎,恐怕会引起藩地民乱。”
“不过,周王的二子汝南王朱有燻嫉妒哥哥周王世子朱有炖,想要夺取世子之位。皇上干脆先答应他,只要他上本参周王和周王世子意图谋反,将来会让他承袭周王之位。周王被亲儿子指认谋反,我们就有理由出兵,将周王押解到京城问罪。”
周王朱橚是燕王朱棣的亲弟弟。和骁勇善战的亲哥哥不同,周王文不成无不就,就喜欢捣鼓医学,周王府养了一帮医学名家修医书,茹司药和钱太医都在其中,周王府出了《袖珍方》、《普济方》、《保生余方》、《救荒本草》等医学书籍,在民间很受推崇,被视为善举,这个医痴周王突然要造反,谁会相信?
但是朝廷若没有正当理由,又不好无缘无故的动手。
建文帝有些犹豫,“父子相残,恐怕有些不妥。”
李景隆说道:“正因为是亲父子,所以亲儿子的指证才有说服力,别人才会相信啊,一般人的指证会被旁人以为是诬告。皇上,这是微臣今日所能找到最好、最快的方法了,削藩宜早不宜迟啊。”
的确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建文帝点头同意:“你要汝南王立刻上本,朕同意他的条件。”
反正将来收回藩地、收回兵权,养一个傀儡周王不成问题。
“皇上英明。”李景隆领命而去。
周王这边安排上了,建文帝正在着急臣子商议如何削代王,马皇后身边的司言来请他过去,说吕太后要吵着去奉先殿哭孝康皇帝呢。
逼得老娘去哭先帝,那就是不孝了。
不孝这顶帽子,就连皇帝也不敢戴的。
前朝事情不断,后宫还频频起火,建文帝简直要被老娘给搞疯了,连忙暂停政事,跑去慈宁宫安抚亲娘。
马皇后毕竟是后宫之主,她下了死命不准吕太后踏出慈宁宫半步,宫人纷纷守住门户,和慈宁宫的人撕成一团。
建文帝一到,众人纷纷停手跪下迎接圣驾。建文帝看着一群鬓发散乱,衣冠不整的宫人,顿时大怒:“你看看你们自己,成何体统!”
范尚宫离宫身亡,派去济南的人都没有找到胡荣的消息,后宫的尚宫之位迟迟无人,人心涣散,宫规废弛,太后偏偏又兴风作浪,居然集体斗殴,建文帝生于后宫,长于后宫,就没有看见过这样混乱的场面。
建文帝踏入慈宁宫,正好此时又怕又怒的吕太后一把将马皇后推开,“你走开!哀家在东宫养了三年的病,早就憋屈够了!哀家就不信了,点灯熬油似的把皇帝拉扯大,居然连踏出慈宁宫的自由都没有!”
马皇后瞅着门口一道明黄的身影,立刻全身无力,被吕太后推倒在地。
建文帝赶紧跑去扶起妻子,在东宫身经百战的宫斗高手吕太后见了,冷笑道:“这都是哀家玩剩下的伎俩,皇帝莫要被这个狐狸精给骗了,刚才拦哀家的时候可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呢,皇帝一来,她就成了美人灯,一吹就灭!”
马皇后斜依着丈夫,挣扎着站起来,“皇上,太后不是故意的,也不是真的想去哭孝康皇帝,她就是在气头上说些胡话而已。”
吕太后气得发抖,“装!你还在这里装贤惠!”
“够了!”建文帝把妻子扶到椅子上坐着,“太后,皇后一直为您说话,无论端茶送水,还是捶背打扇子,从无任何怨言,都说是她应该做的,她步步忍让,太后为何一再羞辱她?她是朕的妻子,大明的皇后!夫妻一体,您羞辱她,就是羞辱朕!”
看到向来乖顺的儿子发了脾气,吕太后晓得这次闹大了,立刻改变策略,以柔克刚,流了泪水,哭道:“你们夫妻一体,那哀家就是多余的?你也不问问哀家为了何事恼怒皇后,她……她居然把犯了自戕重罪的王典正送出宫好生安葬,哀家教训她,身为皇后,不能明知故犯,要奖罚分明,她就不耐烦了,拿皇后身份压哀家,说皇后有权赦免其罪。”
建文帝说道:“皇后当然有这个特权,否则怎么称之为皇后?”
吕太后急了,“那个王典正为何而死,难道皇帝你——”
“太后!”建文帝赶紧打断老娘,使了眼色,“太后何必为了一个罪人和皇后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皇后,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太后这里交给朕。”
马皇后这三年和丈夫早有默契,晓得这对母子要说体己话,连忙告辞离开,可是心中多了一道疑问:太后最后那句话,好像是王典正之死另有隐情,这个隐情还和皇上有关系?
老婆走了,建文帝指责吕太后,“朕早就说过,不要妄动范尚宫,太后偏不听,派人暗杀范尚宫,事情却做的不干净,现在瓜州一座银山,引诱世人将长江的水几乎用筛子筛一遍了,迟早会暴露的。朕还要帮太后善后,阻止胡善围,朕求太后,不要再生事了好不好?”
吕太后却面露震惊之色,“皇帝,你在说什么?范尚宫不是皇帝下令动手除掉的?”
建文帝目光一冷,“太后不要装了,朕已经受够了您的谎言。”
吕太后目光更冷,“皇帝,哀家为你做的事情够多了,哀家不想还为你背负谋杀尚宫的骂名。”
慈宁宫,母子都不承认,互相甩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