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猜测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自称“老子”,自认是两只鸟的老父亲,除了沐春,没有别人。

老父亲沐春为两个鸟儿子操碎了心,其实是在移情,两只鸟唾手可得的媳妇,却是他可望不可即的。

沐春担任禁军副将军,禁军上将军巩昌侯郭兴是追随洪武帝多年的将领了,晓得洪武帝是何意,还不是因为自家妹子郭宁妃代掌后宫大权,洪武帝要搞平衡,不能宫内宫外都是郭家人。

郭兴十分配合,毫不藏私,分权放权,把皇城防务一步步交给沐春手里,沐春忙的团团转,每日在皇城各个地方巡守查岗。

郭家两兄弟,郭兴守皇城,郭英跟着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全家都忠心耿耿,尽管妹妹郭宁妃在宫中屡屡出事,让洪武帝失望,但冲着郭家的忠心,后宫大权还是给了能力不足忠心有余的郭宁妃,起码郭家和老朱家是利益共同体,洪武帝信任郭家,否则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他和胡善围明明都在皇城当国家公务员,却搞得像异地恋似的,轻易不能碰面。偶尔见面,身边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也是各忙各的,匆匆擦肩而过。

所以沐春得知胡善围出宫去孝陵后,心中狂喜万分,遂去向郭兴告了个假,说回家里看看。

郭兴掐指一算,沐春自从新官上任以来,就没休息过一天,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沐春匆匆回了一趟西平侯府,把最近洪武帝赏赐的东西往祠堂一供,给列祖列宗上了香,西平侯夫人还等着他吃饭呢,就听下人说世子骑马去了钟山,给他亲娘冯氏烧纸去了。

冯氏赐葬钟山,埋在沐氏祖坟那里,就在孝陵附近,沐春烧了纸,去了孝陵找胡善围,看到她和沈琼莲一起喂鹿,便去了温室看凤凰守鸟待人,他知道胡善围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胡善围惦记着绿孔雀的终身大事,来到温室。

沐春絮絮叨叨教训雄凤凰,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连忙摆了个帅气的造型,将肩上厚实的狐皮大氅的袍角轻轻一撩,那左侧脸对着胡善围,“巧啊,你也来看鸟。”

习惯看沐春穿着盔甲巡视皇城,今日披着狐裘,戴着青玉冠,突然变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样,胡善围眼前一亮,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嘴上却说道:“温室暖和,你不热吗?”

男为悦己者容。沐春一见胡善围,就像雄孔雀似的立马就开屏了。

沐春以旋风般的速度完成请假、烧香、变装、寻人、喂鸟等等一系列事情,就是为了重逢时看见胡善围眼睛里的光亮,就像夜空的星辰。

哼,心里明明很欣赏,嘴上总是淡淡的——不过,我喜欢这样口是心非的善围姐姐。

有了善围姐姐,还遛什么鸟啊。

“热。”沐春说道:“所以我们去外头走走吧。”

“我先看看鸟。”胡善围走近过去,又看见一地孔雀毛……

“又打架了?”胡善围问。

“嗯。”沐春点点头,“我把媳妇们抱过来,结果见面夫妻重逢如仇人见面,打起来了,好容易分开他们。”

胡善围半蹲,把一根根漂亮的似乎自带光环的孔雀毛捡起来,“拿回去分给沈琼莲她们,插瓶最好看了。”

沐春和她一起捡羽毛,“我还以为你会教训这两只打老婆的家伙。”

胡善围说道:“顺其自然,这一年年的,皇上或许已经忘记这对凤凰了,时间会冲淡一切。”

洪武帝真的很可怕,捉摸不透,得知孝慈皇后死亡真相那晚,洪武帝没有发怒,和她聊了一夜上死去的妻子。

确认达定妃是凶手后,洪武帝召了杀妻凶手侍寝,在上龙床之前,亲眼看见定妃喝下鸩酒,依然照睡不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若是换成一般男人,恐怕都那啥不起来吧。

无情?有情?胡善围越发体会到孝慈皇后伴君如伴虎的感叹,今日看到达定妃中毒后的病态,她并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还是觉得悲哀。

宫中的繁华在她眼里,透着压抑和悲凉,一想到齐王奉旨回宫,宫里即将迎来腥风血雨,她就不想继续待在宫中了,向郭宁妃告假,来到孝陵小住几天,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去。

沐春手捧一束孔雀羽毛,格外风骚,和胡善围穿梭在松林间漫步,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双目有红血丝,来孝陵不能施脂粉,洗净铅华后,眼下淡淡的黑眼圈露出来了,“宫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回宫之后还憔悴了?”

在孝陵当禽兽饲养员的时候,日子清贫,一饭一食,都是胡善围和海棠轮流动手,安贫乐道,不似今日这般闷闷不乐。

沐春能一眼看不出不同,是一直关注她的。胡善围心头暖暖的,“都是给后宫之主当司言女官,郭宁妃毕竟输在位份上,名不正,则言不顺,宫里很多人不服气。故而官复原职,司言没有以前好当了。”

达定妃和齐王谋朝篡位之事是国家机密,目前只有锦衣卫知道,胡善围不敢泄密,沐春知道的越多越麻烦。

沐春不信,他数了数胡善围以前的“丰功伟绩”,“不对呀,以前你的活计很简单吗?单是千里迢迢远赴贵州传皇后懿旨这一桩事就很难了,但那时候你也没像这样发愁。”

胡善围发现,知己其实并不都是好处,彼此太了解了,有些心事藏也藏不住。

既然藏不住,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越发麻烦,胡善围干脆说道:“是的,我有心事,但暂时不能告诉你,可以吗?”

沐春顿了顿,说道:“好像我还能说‘不’一样。不过,如果你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他在宫里长大,晓得宫里的规矩,善围姐姐有苦衷。

胡善围停住脚步,看着捧着孔雀羽毛的沐春,沐春沐春,如沐春风,人如其名,他什么都不用帮,只是往身边一站,就是温暖,就像一堵墙,隔绝了宫里的冰冷的阴谋算计。

好想抱抱他,胡善围只是敢想一想而已。

心有灵犀,沐春看出她眼里压抑的渴望,心中狂喜,面上故意学她淡淡的表情,无奈一叹,说道:“冷了吧,我身上可暖和,你可以靠近一点取暖。就像那一次你差点被皇上挖去了眼睛一样。”

胡善围走近,将双手伸进他的狐裘里,环抱着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有那么一瞬,她想要这一刻变成永恒。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

胡善围依依不舍的放手,想要分开,沐春却撒开手,手里一束孔雀毛落在布满松针的地上,回抱着她。

胡善围身体一僵,本能的推开,可是沐春越抱越紧。她索性不挣扎了,反正他不能一直这样抱着。

雪越下越大,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比去年来的早一些,大雪渐渐淹没了华丽的孔雀羽毛,沐春还是没有放手。

直到沈琼莲骑马带着鹿群穿林而过,沐春才放开了胡善围。

沈琼莲上午喂鹿,下午作画,逍遥自在,五天后,松鹿图完成一半,鹿群基本完成,还欠松树林。

胡善围归来,给她带了一匣子各种绿色矿石的粉末,有孔雀石、橄榄绿、碧玉、水胆矾等,“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颜色的绿,都买了些。”

沈琼莲见她双颊绯红,鼻头微汗,双目发光,不施脂粉,却有罕见的好气色,脱了厚实的毛皮大氅,只穿着单薄的袄裙,她微微踮起脚尖,将大氅挂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夕阳扑撒在她的脸上,整个人似乎都发着光。

“别动。”沈琼莲另铺一张画纸,“保持这个姿势,我要为你画一幅画。”

沈琼莲提笔刷刷勾勒她的轮廓和衣裙的褶皱细节,后来胡善围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好了吗?我是手也酸了,脚也麻了。”

“再坚持一会。”沈琼莲画完搁笔,“可以了,明日再上色。”

胡善围扭着僵直的颈脖,附身看画,好一个水墨美人图。

沈琼莲好奇的摸了摸她的脸,“你升官了?”

胡善围觉得莫名其妙,“哪有,我再往上一步就是尚宫了,你这话让曹尚宫听见了,不又得找我麻烦。”

“人逢喜事精神爽。”沈琼莲看着双目含春的胡善围,“这几天都去那里散心了?怎么感觉和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胡善围心虚,“孝陵走一走,偶尔去大街上逛一逛,给你买画纸和颜料。”

“只是如此?”

“还能如何?”

沈琼莲打量着胡善围,说道:“你通身的气派就好像吃了仙丹的嫦娥,飘飘欲仙,即将乘风奔月去了。”

这枚仙丹叫做爱情。

胡善围极力想掩饰,不过沈琼莲对探究别人的内心毫无兴趣,开始坐下调配颜料,想要得到大雪下松针如洗的特殊绿色。

“你走吧——不要挡着我的光,要不然调出来会有色差的。”沈琼莲如是说道。

正在绞尽脑汁编造谎言的胡善围:原来天才不近人情,也不全是缺点嘛。

胡善围巴不得呢,去了隔间给孝慈皇后抄经书,提起笔,心却总是静不下来,刚刚和沐春告别,就又想起他了。

搁笔,推开窗户,大雪过后,天气放晴,犹如她的心情,爱情是仙丹,能让人暂时忘却痛苦、化解压力,那日松林拥抱过后,两人再没有更亲热的举动了,只是偶尔在大氅的掩盖下十指相扣,轻轻刮一刮对方的掌心。

那股酥麻从掌心传至全身,冬天都不用捂着手炉,全身就暖烘烘的。

窗台堆着手掌厚的积雪,胡善围不知不觉在积雪上划拉着,低头一看,是一个春字。

下意识的举动泄露了心事,胡善围的脸颊又开始烧起来,她拿起案几上的竹刀,想铲去刻着名字的积雪,竹刀刺入雪中,她又舍不得。

弃了竹刀,手掌温柔的覆在“春”字上,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字迹,化为一滩春水。

她舍不得他,哪怕只是姓名。

胡善围站在窗前远眺,沐春就住在钟山沐家祖坟处的家庙里。

蓦地,一队人马出现在山半腰处,朝着孝陵而来。

胡善围出去问护陵军,“是谁来了?”

护陵军回道:“是鲁王。鲁王大病初愈,是来给孝慈皇后上香的,感谢娘娘保佑他身体康复。”

胡善围看着书房里专心调配颜料的沈琼莲,心道: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胡善围说道:“调配一百人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以免打扰沈教习作画,她的画作是要献给皇上的。”

安排人保护沈琼莲,胡善围披上大氅,出去见鲁王,免得他又做蠢事。十四岁,能够做很多事情了……

鲁王上了香,回到偏殿休息片刻,拿出一卷诗集,去找沈琼莲,半路被胡善围堵了个正着。

此时已经近黄昏,鲁王没有带随从,他被太医细心调养的皮光水滑,鲁王长得不差,就是那双眼睛胡善围怎么看都觉得猥琐。

“殿下往何处去?”胡善围问。

胡善围是亲妈郭宁妃的“军师”,不好得罪,鲁王将书卷往袖子里一藏,“随便走走,看看孝陵景色。”

胡善围热情相邀,“太巧了,我在孝陵当饲养员,没有谁比我更熟悉这里,我带着殿下去转一转。”

鲁王连忙摆手道:“胡司言是来修养身体的,岂敢劳烦你,若母妃知道了,必定要骂我的。”

胡善围说道:“不麻烦的,我刚吃了些点心,正想四处走一走呢。”

鲁王自是推辞,胡善围非要拉着他上山,她比鲁王整整大十岁,把他当做孩子哄,推搡之间,鲁王袖子里的诗集藏不住了,啪的一声落地。

“这是什么?”胡善围明知故问捡起来,端起长辈的架子,板着脸教训鲁王,“老毛病又犯了?这里是孝陵,殿下怎么可以带这种污秽的东西进来?我告诉宁妃娘娘去!”

鲁王急了,迭声道:“不不不是……胡司言误会了,不是风俗图,是我最近写的诗词。”

谅你也不敢顶风作案,胡善围就是要把鲁王的小心思搅和黄了,“我不信。”

鲁王没有办法,“不信你就打开看。”

胡善围佯做生气,“我才不会看这种污秽之物,脏我的眼睛。”

鲁王简直比窦娥还冤,“真的没骗胡司言,不信的话你去找个巡逻的护陵军一看便知。”

胡善围说道:“殿下是大明亲王,他们一定站在殿下这边帮你圆谎。”

鲁王实在没有法子了,伸出右手,“我发誓,若说了谎言,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善围这才把诗集还给鲁王,“天冷路滑,我要回去了——我还要给沈教习调颜料。”

又是鬼扯,沈琼莲作诗画画从来不假人手,胡善围是故意吓跑鲁王,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骚扰沈琼莲了。

抄检东西五所就是胡善围的手笔,这是个铁腕人物。

鲁王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冲突摇摆,“胡司言和沈教习住在一起?”

胡善围点头,“孝陵夜晚太安静了,我们两个作伴。”

鲁王悻悻而归,“哦,这样啊。”

胡善围问:“殿下不是说要逛一逛吗?怎么回去了?”

鲁王说谎,“发现路滑不好走,我身体刚刚康复,唯恐体力不支,万一摔跤就不好了。”

点到为止,达到保护沈琼莲的目的即可,戳破了会伤了鲁王的面子,以后就不好见面了。

胡善围回到了偏殿,沈琼莲已经调好了颜色,继续作画,她一旦进入状态,几乎废寝忘食,胡善围悄悄把食盒摆在桌上,过半个时辰来收碗,饭菜丝毫未动,只是桂花糕少了半盘子。

胡善围无声无息收了碗,给书房添上木炭,自己先睡了。

半夜,春梦正酣,胡善围被一个声音唤醒了,沈琼莲推着她的肩膀,“胡司言?醒醒,孝陵好像不太对。”

胡善围猛地坐起来,“出了什么事?”

沈琼莲说道:“我熬夜作画,推开窗户想清醒一下,山下星星点点,是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一排排的走,火光整齐划一,可是突然火把乱的乱,熄的熄,不成体统,过了一会,火把又整齐排列,往山上而来。”

胡善围披衣起床,看着窗外,果然有一列火光走上山,“乱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值夜的守陵军正在交班?”

“交班的话,人数应该差不多。”沈琼莲是个天才少女,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乱之前的火把数目是五十六个,现在的火把数目是一百零八,差不多一倍的数目。”

胡善围经历太多危急时刻,她脑子转的飞快,警惕已经形成了本能,本能在提醒她:

猜测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交班不规范,事后两行泪。

胡善围当即跑出去,对巡逻的士兵说道:“有敌入侵孝陵,赶紧放警告信号,加强戒备,设起路障,把鲁王带到孝慈皇后的地宫里保护起来。”

一枚响箭射向夜空,在空中炸开,就像一道绿色闪电,照亮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