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哪怕是皇帝。
洪武帝为马皇后的病揪心,屡次要马皇后挪到乾清宫,要太医们一起会诊,命群臣祈祷祭祀,马皇后为了将来不牵连太医院和大臣,也是拒绝了。
马皇后还反过来劝洪武帝:“死生,命也。祈祀何益?大夫能治病,但不能治命。如果吃药和祈祷都不能见效,恐怕会因此而治他们的罪。皇上,这不是臣妾想要看到的结局。”
马皇后看淡生死,准备迎接死亡,拒绝医治,她不惜命,却珍惜别人的性命,宫中女医,宫外太医皆受其庇佑,感恩戴德。
马皇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在胡善围归来后,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时,马皇后奏请洪武帝,要六局一司协助李淑妃料理宫务。
根据胡善围获得的线索推断,真凶娘家势力强大,所图不小。而李淑妃是四妃中唯一没有儿子的嫔妃,父亲李杰战死后得到显赫的追封,镇国上将军、都指挥使,但李家后继无人,家族实力最弱。
马皇后将李淑妃排除,有意拉她一把,把后宫交给没有利益冲突的李淑妃,希望她能弹压住蠢蠢欲动的后宫。
洪武帝对马皇后一向信任,容许所奏。
李淑妃性格恬淡,平日负责抚养小公主。天降大任,李淑妃无法推脱,只得迎难而上,凡六局一司所奏,皆循旧例,若无旧例,就召集七个最高女官商量,不敢自专。
马皇后八月初八生日,要准备千秋节贺寿,但是马皇后拒绝吃药,平静的等待死亡,李淑妃在准备盛大的寿礼时,同时还要预备葬礼!
喜事和丧事同时准备,还不能混在一起,以免冲撞了。无论李淑妃还是六局一司,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每晚都忙到半夜才歇息。
不过最苦的还是礼部,前元礼乐崩坏,无法参考皇后葬礼仪程,大明第一个皇后葬礼流程如何安排,要重新修订。礼部拿着熬夜整理出来的仪程呈给洪武帝钦定,被洪武帝劈头盖脸臭骂一通,“朕的皇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死的,你们是要诅咒皇后吗?”
洪武帝仿佛得了失忆症,明明是他下令要礼部预备皇后国葬仪程,否则礼部那敢自己捣腾这些?
礼部官员被锦衣卫拖出去打板子,叫苦不迭,屁股上抹上膏药,不敢坐下,站着继续修。
故,马皇后病危,无论后宫还是前朝,都阴云密布,如山雨欲来,笼罩着不安和紧张的气氛。
洪武帝焦虑暴躁,把无辜礼部官员推出去打板子,并非马皇后的病,而是远在云南的南征军遭遇挫折了,一封封危机的战报昼夜不停传到京城,令洪武帝焦心不已。
且说南征军顺利攻下曲靖之后,主帅颍川侯傅友德兵分两路,自己带兵直捣乌撒,永昌侯蓝玉和西平侯沐英攻打北元梁王所在的昆明。梁王巴扎刺瓦尔密连连溃退,兵败如山,最终在滇池自尽,蓝玉和沐英进驻昆明。
刚刚拿下昆明,蓝玉和沐英将城池交给前来增援的郢国公冯诚镇守,两位大将出兵讨伐不肯归附大明的大理土官段世。
蓝玉沐英两位名将联手,无所不催,一同平乱,势如破竹,攻下大理,沿路不少土官归附大明,但是后方却遭遇危机:云南当地乌撒、乌蒙、芒部、东川等土官乘着蓝玉沐英大军四处征伐,昆明防守薄弱,居然集结了二十万军队,攻打昆明城!
此时镇守昆明的正是沐春的舅舅冯诚。昆明城驻军不到两万,如何对抗二十万叛军?幸好冯诚是名将之后,危机时刻并不慌乱,一面紧急派人出城寻找救援,一面组织军民防守城池。
冯诚防守得当,二十万叛军久攻不下,干脆将昆明城团团围住,城中粮食危机、缺医少药。
南征军主帅颍川侯傅友德的幼子傅添锡跟着冯诚镇守昆明,带兵突围时战死,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东川侯胡海的嫡长子胡斌,战死。
说起胡斌,各位看官可能觉得很陌生。可是各位应该还记得驸马王宁一球击落他的假发,导致驸马梦破碎的青年才俊,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秃头无发。胡斌因此落选,别说头发了,如今连命都没有了。
寄予厚望的青年将领接连在南征中陨落。
洪武帝合上战报,长叹一声,“厚赐颍川侯府和东川侯府,厚葬胡斌,傅添锡尸骨无存,就为他立个衣冠冢吧。”
昆明之围,主要原因是当地土官在归附大明后立刻变卦,乘着昆明城防空虚,土官互相勾结谋反,反攻昆明城,云南动乱四起,蓝玉和沐英两个大将四处救火。
云贵之地,唯一还算安稳的就是贵州,北元奸细程鹏举刺杀马晔,贵州当地的主要矛盾从当地土人和大明驻军的矛盾立刻转变为贵州和北元的矛盾,且有了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刘淑贞这两位忠于大明的土官和沐春互相配合,贵州在短暂暂时和平,并无类似昆明的危机。
云南和贵州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尤其是奢香夫人的归附胜过十万雄兵的事实,让洪武帝深深意识到单凭武力是无法解决南边疆土问题的,土人和土官们的真心归附,当地土人和中原文明之间交流融合才是长久的解决之道。
洪武帝得到沐英最新的战报,云南丽江狮子山下纳西族首领阿甲阿得要归附大明。
纳西人没有固定的姓氏,以父亲的名字为儿子的姓氏,所以一直变化。比如现在的阿甲阿得,他的父亲叫做阿甲,他姓阿甲,他的儿子就姓阿得。
阿甲阿得的祖先从唐朝开始就是纳西族头人,家族地盘跨越云南,藏地和四川部分地区,是个实力
强悍的家族,经常和吐蕃打仗,争夺银矿和盐矿。
这个家族除了有实力,目光也很长远。宋朝时,忽必烈带着蒙古军征大理,这个家族就帮助忽必烈灭了大理段氏家族,被元世祖封为二品宣慰司,继续实际统治这片土地。
如今北元梁王被蓝玉沐英逼得滇池自刎,元朝气数已尽,首领阿甲阿得意识到大明时代的到来,立刻向沐英投诚,带领纳西人效忠大明。
这算是南征军最大的好消息了。
有了奢香夫人这个楷模,洪武帝决定用怀柔的手段,厚赐阿甲阿得,“朱”是大明的国姓,去掉一撇一横,就是“木”字,赐给阿甲阿得“木”姓,该叫做木得,木家世袭丽江知府的土官,建立了“木府”,服从大明统治,和以前一样,纳贡出兵服徭役。
用木府稳住了云南丽江等地区,沐英终于得到喘息之机,带兵救援被二十万军围困在昆明城的大舅子冯诚。
洪武帝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运筹帷幄,日以继夜,掌控南征全局,只有在投入工作的时候,他才能将马皇后病重的焦虑和悲伤抛在一边。
他是丈夫,更是个开疆扩土的皇帝,他没有时间悲伤,他无法像别的丈夫那样,在病榻旁边陪着妻子渡过最后的时光。
他没有办法救妻子的性命,但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大明南征军命丧他乡,洪武帝全心投入公务,他觉得这样会让大明军队少死一个人,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无情?有情?
洪武帝这样的充满争议的雄主,并不在意别人如何评说。
一道道诏令从乾清宫发到云南,其中并没有马皇后病危的消息,沐英和马皇后情同母子,洪武帝不想因此影响沐英的士气。
马皇后也想在临终的时候见沐英沐春父子两个,但她默契的和洪武帝达成一致,绝对不提这对父子,以马皇后的贤后标准,她绝对不会因私欲因影响南征军。
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八,千秋节,马皇后五十一岁的生日,她活到了这一天。
千秋节如期举行,万国来朝,热闹非凡,其中以贵州水东家明德夫人献上的一对绿“凤凰”格外醒目。
当这对绿孔雀展翅飞翔的时候,自带光环的漂亮羽翼令人挪不开眼睛,惊艳全场。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连马皇后都回光返照般从病榻上起来,在外头躺椅上坐着,“凤凰”在头顶云端徘徊,马皇后露出笑容,“自由飞翔,真好啊。”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的笑容,心中就像被伸进两只手,把一颗心拧成了麻花。纠结的狠,马皇后要她放弃,她不愿意,可是又不能抗旨,干脆保持缄默,不和马皇后说这个话题了。反正脑子和双手都长在自己身上,马皇后不会一直管着她。
一旁陪伴的洪武帝说道:“皇后喜欢,就让明德夫人每年都进贡绿凤凰。”
“明德夫人和奢香夫人在忙着开山修路,不麻烦她们两个了,倒是她——”马皇后指着一旁服侍的胡善围,“这个孩子颇得臣妾的心意,可惜她进宫太晚,只陪臣妾一年多。”
洪武帝说道:“这个容易,就让她殉葬,去地下陪梓童。”
胡善围:“……”
这下洪武帝不要她的眼睛了,直接要她的命!
要她殉葬,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似的容易。
马皇后摇头,“成穆贵妃孙氏还在地下等着臣妾呢,再带上她,恐怕贵妃不悦。臣妾希望她活着,就让她在孝陵守三年,为臣妾烧香添烛,喂一喂放养孝陵的绿凤凰和鹿。三年后臣妾投胎转世,不用陪了,就放她出去吧。”
姜还是老的辣,马皇后三言两语,就把胡善围安排的明明白白,她连个不字都不敢说——说了也无用,洪武帝雷霆之怒下来,说不定真的让她殉葬。
两天后,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十,亲王王妃、公主驸马齐齐来到坤宁宫,东西六宫嫔妃跪在外面,为皇后祈福,马皇后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
洪武帝陪在马皇后身边,握着妻子的手。
马皇后睁开眼睛,对跪地哭泣的亲王公主们说道:“你们都是天家的孩子,生来富贵,不晓得疾苦,投了好胎,须知这些富贵是老百姓给的,吃了他们的供奉,就要履行皇家的责任。都说天家无情,其实也没有说错,你们可以没有小情,但不可以无大爱。”
众人都哭说记住了,就连懵懵懂懂的小公主也大哭。
马皇后对太子朱标说道:“你是大哥,要友爱手足,孝顺皇上,心怀天下,做好了这三点,就是合格的储君了。”
朱标哭道:“儿臣谨记母后教导。”
马皇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洪武帝说道:“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天下臣民就有所依靠了。”
洪武帝没有落泪,他紧紧握着马皇后的手,“来世,朕还与梓童做夫妻。”
马皇后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了,瞳孔渐渐散开,一双手任凭洪武帝如何捂着,再也捂不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