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至亲至疏夫妻

尚方宝剑是俗称,其实叫做尚方剑,严格来说,这把剑是礼器,代表着拥有者具有专杀、专断、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的权力,剑鞘刻着“尚方”二字,有的甚至不刻字,倘若刻着“尚方宝剑”四个字,那绝对是坑人的假货,说不定是条咸鱼。

这把剑代表着唯独属于君主的权力——唯有君主才可以在不通过司法审判之下斩杀臣子。

赐予尚方剑,表示君权生杀予夺权的转移。

马皇后求赐尚方剑,是主动清理门户的意思,以明确表示对马晔贪功冒进、搞种族屠杀的反对态度。

洪武帝说道:“马晔是梓童血缘最近的侄儿。”

马皇后说道:“法不容情,当年皇上唯一的侄儿朱文正谋反,您也挥泪下令赐死。”

朱文正,洪武帝兄长独子,凤阳饥荒,兄长当年把粮食让给弟弟朱元璋吃,自己饿死了。朱元璋得势之后报恩,把侄儿朱文正当亲儿子教养,还给他聘了大将谢再兴之女为妻——谢家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朱文正,小女儿嫁给了魏国公徐达,生了燕王妃。

朱文正文武全才,在洪都保卫战大放异彩,名声大噪,结果次年就爆出谋反……

想起往事,洪武帝这等雄主也是怔了好久,叹道:“我们夫妻难道注定亲情缘越发淡薄么?”

一旁胡善围暗赞马皇后机智,回答问题滴水不漏,既不显得绝情,又能让洪武帝产生同理心,理解她的委屈和苦衷。

马皇后难得开口,洪武帝授予胡善围尚方剑。

回到坤宁宫,马皇后亲自写赐给水东、水西两家的礼单,交由曹尚宫当日之内必须筹备完毕。

胡善围将礼单送到曹尚宫手上,曹尚宫看着礼单,“你会不会拿错了?金银宝货、农书历书之类宫里都有,但这些种子、农具、织机等等得去宫外现买,为什么要赐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送礼就要送人家喜欢的,这些种子、农具等物虽不值钱,但比金银丝绸更实用,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是这个道理。”

曹尚宫烦躁的拿着礼单安排人出宫购买,说道:“你现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你在外头拿着尚方剑四处耍威风,我这个尚宫反过来要为你跑腿。”

胡善围已经习惯曹尚宫怼人,刀子嘴正常人的心,忽略曹尚宫的抱怨,问道:“我此去贵州,起码三个月才能回来,曹尚宫打算安排谁顶上我的司言之职?”

曹尚宫想了想,“尚宫局好几年没有出色的人物了,皇后娘娘又喜欢年轻的,性格爽利,还有文笔出众,会拟写圣旨……我打算找崔尚仪,把尚仪局女教习沈琼莲借过来。”

沈琼莲今年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依然才华横溢,性格孤高,不过司言一职代表皇后威仪,沈琼莲傲气一些,反而是优点,曹尚宫眼光不错。

胡善围找沈琼莲说话,百般叮嘱:“……娘娘喜静,无事不要打扰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糟心事,你和六局一司几个尚字辈女官沟通,能自行料理就把事情办了,让娘娘少操些心。她大病初愈,唯恐——”

“好了好了,我记住了。”沈琼莲知道胡善围是出于好意,也有些不耐烦,“大事问皇后,小事自己拿主意,不大不小问曹尚宫和范宫正他们。”

胡善围又道:“还有,你代行司言之职,会经常遇到皇上。你定要小心,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起码在脑子里过十遍,否则一百只舌头都不够割的。”

胡善围眼睛差点挖了两次,心有余悸,她不想沈琼莲出事。

才十五岁啊,她十五岁的时候只晓得抄书,沈琼莲的十五岁就要承担司言的重任。

沈琼莲:“我发誓,在皇上面前,我尽量选择闭嘴。”

胡善围:“还有……”

沈琼莲趴在案几上,“还没完啊。”

胡善围低声道:“蚕母刺杀事件,毛骧以汉王余孽个案草草收场。我一直怀疑宫里有内鬼对皇后不利。可能蚕母事件闹的太大,短时间不敢再有行动。贵妃之争,是为了抛砖引玉,现在郭惠妃已经出局了,还有李淑妃,李贤妃,郭宁妃三足鼎立,你要好好关注她们的动向,并尽量不要让她们接触到皇后娘娘。娘娘大病初愈,身体孱弱,且郁结于心,可不能再受打击了。”

沈琼莲闻言,坐直了身体,很认真的点头,“我省的了。”

胡善围:“还有……”

胡善围就像刘备托孤似的,和诸葛琼莲聊了一下午。

夜里,胡善围告别马皇后,“曹尚宫已将礼物备齐,微臣亲自清点过了,明日即可启程。”

马皇后正在看一本史书,是《史记·吕太后本纪》,她拿书签夹在书里,又从书架里取出《新唐书·卷四》,翻到本纪第四,写武则天的章节,依旧用书签标记,将两本书一起递给胡善围。

“你到了贵州,要马晔看这两篇。你就对他说,本宫之所以严厉约束娘家人,阻止皇上封爵位,并不是想牺牲马家人的前途来成全本宫的名声。”

胡善围说道:“马晔定不敢如此作想。”这不是作想,这是作死。

马皇后摇摇头,露出疲态,坐下来说道:“本宫思前想后,马晔如此极端行事的原因,恐怕还是名利二字作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否则本宫定不会容许他掌军事大权。可惜人是会变的,还是本宫失察,忽视了他的变化,导致贵州现在的紧张局势。事情已经发生了,本宫自怨也无济于事,想着如何解决此事。”

马皇后手把手教胡善围如何行事:“你去贵州,先礼后兵。礼,就是和马晔讲道理,以史为鉴。论外戚势大,掌控国家,吕太后的娘家吕家和武则天的娘家武家最为显赫,可是吕家和武家最后下场如何?家族灭门,国家孱弱,民不聊生,这是其一。”

“其二,皇室有很多外戚势力强大,郭宁妃两个侯爵哥哥,大哥还掌禁军。几个成亲的亲王们的王妃个个出身豪门勋贵,不是国公,就是侯爵,为何我们马家一个承恩伯的爵位都不能要?因为,本宫没有嫡子。”

马皇后首次说出她的顾虑,“郭宁妃有儿子鲁王,亲王妃们的丈夫都姓朱,都是朱家血脉。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帝位动摇,坐在龙椅上人都是朱家人。皇上对他们会比较容忍。可是马家呢?倘若马家势大,江山就要改名换姓换主人了,以皇上的脾气,岂能忍?”

句句如雷霆,胡善围震惊了,“皇上信任娘娘,未必会到如此地步。”

马皇后说出心里话,有些如释重负,反而淡笑道:“你没有结婚,没有婚姻的经历,很难懂得真实的夫妻关系,至亲至疏夫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何况皇上是君王,本宫也是皇上的臣子,防微杜渐,时刻自省,保持冷静,方能自保,不要把希望押在皇上的仁慈和宽容上。”

没有比马皇后更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你和马晔先讲道理,他若还是以前明白事理的人,定会听本宫懿旨,自缚回京,只要未酿成大错,他还有生的机会。”

“如果马晔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马皇后目光一冷,“你就替本宫清理门户。”

胡善围心头一凛,“微臣定不负皇后所托。”

次日,胡善围和刘淑贞一同启程南下,先走水路,由于局势紧张,担心马晔识破刘淑贞的空城计,她们坐在伪装商船的大官船上,御赐之物外面裹着商家的标签,当做货物,船上有两拨水手,日夜换班航行。

依然是纪纲带着乔装的锦衣卫保驾护航。

为顺利完成任务,胡善围在船上向刘淑贞学习彝语和文字。刘淑贞提笔写了一行字,看得胡善围眼睛都发晕,“这……我还是学日常用语吧。”

从入门到放弃,也就短短一盏茶时间。

刘淑贞笑了,“我们的文字太复杂,只有贵族才有精力学会,普通人都不识本族文字,更不用中原的文字了,所以几千年都处于蒙昧愚昧的状态,不识字,就难以教化。我和奢香夫人打算改造彝文,让文字变得简单易懂,容易学,普通百姓学起来也不难,这样推行下去,识字看书的人多了,我们的文化才能薪火相传,仅仅靠几个贵族,说不定哪天就灭绝了。”

胡善围大开眼界:“改字?字也可以随便改的?”

“当然可以。”刘淑贞说道:“你们的文字千百年来也一直在变化,变得简单,容易书写认识,所以你们的文化会传的很远,不用担心灭绝。我和奢香一东一西,治理贵州,一拍即合,很多想法是一样的,要改一起改,要变一起变,从上到下推行下去,新的文字取代旧文字,这也是文明。”

以往胡善围见范宫正、沈琼莲等女官,见识大明最优秀的一群女人,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又见燕王妃、马皇后这等运筹帷幄的宫廷女性,现在又认识刘淑贞、奢香夫人这样目光高远的政治家,有改变文字、教化子民的魄力。

老实说,胡善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们就开始做了。

能够认识她们,胡善围觉得无比幸运。

胡善围放弃学复杂的彝文——等刘淑贞和奢香夫人简化了文字再学。她用了最原始的方法学口语,用汉字在旁边注音,学习听说彝人的常用语,优秀的人那么拼命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二十多天后,到了贵州地界,胡善围的汉字注音笔记已经堆到额头那么高,她掌握基本的听说,用彝语和刘淑贞沟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