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聋不痴不做阿翁,一个聪明的皇后,更要懂得知之为不知,自从洪武三年,洪武帝决定启动废弛千年的诸王分封制以来,朝廷大臣们的反对声就不绝于耳,如今过去十一年,依然时常有大臣上奏折反对。
洪武帝连宰相都废弛了,大权独揽,强行推行分封制。
马皇后很清楚分封制的弊端和隐患,西汉七国之乱的教训还不够吗?但大臣可以反对,唯独她不行,相反,她还必须从中协调,劝暴怒要斩杀大臣的洪武帝息怒。
因为她是皇后。
作为亲王们的嫡母,父亲要分点东西(兵权和封地)给儿子们,嫡母要是反对,就是不慈。嫡母要保护诸子,这是她的责任,就像秦王畜生不如的恶行,洪武帝要惩罚秦王,马皇后就必须脱簪待罪,求洪武帝宽恕,将管教不当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比如太子拒绝为孙贵妃主丧,和礼部官员一起绝食。马皇后明明齿冷太子枉顾人伦,却还要拖着虚弱的身体来乾清宫为太子求情。
就像后世,只要有人犯错,世人评论大多都是“你妈是什么教你的”,很少有人说“你爹是什么教你的”,在德行教育上,古往今来,都是“丧偶”似的教育,母亲都要被迫承担错误。
作为国母,皇上一怒之下要斩杀忠臣,皇后不劝,就是尸位素餐,没有尽到国母仁爱之责。
但,朝廷的规则又是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能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否则大臣们的口水会淹没坤宁宫,叫嚣要废后了。
看出矛盾没有?这就是典型的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点草。当一个皇后的责任远远大于她所能动用的权利,那么除了沉默,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能做什么?
又有人跳出来说了,“你明知不对,为什么不去以死劝谏?”
来来来,请这位先去死一死。
如果死了就能劝住洪武帝这种开国雄主,那么大明帝国的御史台,就可以改称为屠宰场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马皇后轻描淡写几句指点,胡善围顿时明白以后面对洪武帝要如何拿捏分寸了。
首先,关于政治和治国策略,无论本心如何,都要和洪武帝站在一条船上,这是原则问题。龙之逆鳞,触之则死。连马皇后都不敢触摸,我胡善围算那根葱。
其次,洪武帝治家和治国的方式是一样的,他首先是个帝王,只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格来当父亲和丈夫。对他而言,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家国合一。
所以不要指望用感情来说服洪武帝,用利益比较有效果。
“劫后余生”的胡善围从马皇后寥寥几句话总结出来“大明宫廷公务员秘笈”,这是她未来时常在死亡线上游走,却始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马皇后将大明堪舆图画轴送给了胡善围。
《御制孝慈录》颁布,孙贵妃是按照新礼制下葬的第一人,洪武帝赐谥号为“成穆”,并给予高度的评价:“……勤于事上,慈以抚下。当国家开创之初,备警戒相成之道,德实冠于嫔御,功有助于中闱。”
最终,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
没了孙贵妃,马皇后很寂寞,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手里的书都没有翻几页。
每天东西六宫的嫔妃都会像官员们上朝一样来坤宁宫给马皇后请安。马皇后一律不见,胡善围让嫔妃们隔着帘子一拜,就送她们走了。
其实马皇后根本不在帘子后面坐着,没有孙贵妃了,她不想看见莺莺燕燕的嫔妃,嫔妃们身上的脂粉味她也闻不惯。
如果不是洪武帝来坤宁宫,马皇后甚至一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有六局一司在,各项宫廷事务循着旧例,又有曹尚宫这个“镇山太岁”,以及范宫正这个“巡海夜叉”在上头压着,马皇后不管不问,宫务也不至于废弛,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
谁都知道帝后心情不好,东西六宫无人敢触霉头,大明宫廷的秋天,就在一片萧瑟和压抑中过去了。
入冬。
宫人提来炭箩,守在外面等候传唤的胡善围悄声说道:“放下,我来换。”
书房的红罗炭约一个时辰就要加一次,以保持温暖。胡善围提着炭箩进去,发现马皇后不知何时趴在罗汉榻上案几上睡着了,一卷书落在地上。
胡善围不敢叫醒马皇后,抱来枕头和被子,撤了案几,然后将马皇后轻轻扶着卧躺,盖好,捡起书,拿着火钳往火盆里添炭。
刚添了一半,就隐隐听见外头有喧哗之声,胡善围出去查看情况,是东宫的吕侧妃带着七岁的皇太孙朱雄英和四岁的次孙朱允炆前来坤宁宫。
皇太孙朱雄英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的嫡长子,朱允炆在东宫排行老二,是吕侧妃所生。
吕侧妃眼睛都哭红了,朱雄英沉默不语,朱允炆懵懵懂懂。
胡善围先把两位皇孙引到暖阁里吃点心,要小宫女陪他们玩,后将吕侧妃请到偏殿,命宫人端来热水和胭脂水粉,“请吕侧妃梳妆,即便有急事见皇后娘娘,也不好仪容不整的。哭哭啼啼的,吓到皇孙就不好了。”
吕侧妃擦干眼泪,“我知道自己莽撞,明知皇后娘娘精神不济,还擅闯坤宁宫,可是情况紧急,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不得已来求皇后娘娘,还请胡司言代为通传。”
胡善围问:“何事如此惊慌?”
其实还是老一套,又和大明曾经的宰相胡惟庸谋反案有关。东宫太傅宋濂,与高启,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高启是沐春“做鬼也不会忘记”的诗人,因为高启为江南高僧道衍禅师的《独庵集》写的序言,而胡善围是道衍禅师的忠实读者。
宋濂是太子最为尊敬的老师,但是宋濂的次子宋璲和长孙宋慎都卷入了胡惟庸谋反案。原因也很简单,宋濂是东宫太傅,宋璲和宋慎当时也效命宫廷,在御前行走,是洪武帝的秘书班底。
祖孙三代人皆在宫廷,荣极一时,宋家是现实版本的《满床笏》。
胡惟庸谋反案,锦衣卫查出宋璲和宋慎和宰相胡惟庸“暗通曲款”,洪武帝大怒,杀了宋璲和宋慎全家,宋濂虽然清清白白,但是受到了儿子和孙子的拖累,被株连,也要上断头台。
太子朱标尊师重道,去御书房为老师宋濂求情,求洪武帝放过宋濂。
洪武帝诛杀宋家,是因他对宋家祖孙三代给予充分的信任,破天荒的命三代人效命御前,可是宋璲和宋慎却和宰相胡惟庸有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倘若效命御前的人和宰相勾结,对皇帝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威胁。
洪武帝对宋家三代人有多信任,此刻对他们祖孙三人就有多失望,至于宋濂无辜——连儿子,孙子都管不好,还叫无辜?统统去死吧!
太子朱标苦劝洪武帝:“父皇,宋璲和宋慎该死,儿臣并无异议。但是宋濂乃大明诗文三大家,文坛领袖人物,倘若株连到宋濂头上,恐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士子们会议论陛下滥杀无辜,伤了天和。”
洪武帝将一根用来惩罚宫人的带刺的棘杖砍断了木制手柄,扔到地上,“捡起来。”
“这……”太子朱标面有难色,这简直是一根刺猬,无从下手。
洪武帝说道:“你不能执掌此杖,朕将这些刺拔出来,打磨光滑,然后送给你,岂不美哉?今日朕所诛杀的人就是这些刺,他们阴险狡猾,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人心不足,和胡惟庸勾结,肖想分去朕的权柄,想要架空朕、蒙蔽朕,朕的皇权将来要传给你,传给朱家子孙万代,岂容他人分一杯羹?”
“宋濂是才子,朕知道,否则当年就不会要他当东宫太傅,做你的老师。可是宋濂辜负了朕的托付,他的儿子和嫡长孙要造朕的反,他居然不知道?好吧,就算他真的不知道,在锦衣卫搜到证据,按照法制,谋反理应当诛。他理应羞愧自裁谢罪,为什么还要苟活?不就是想要你来求情吗?太子,你被人利用了。”
太子朱标跪下,求洪武帝,“皇上,按照法制,谋反理应当诛,但是法治以外,还有人情,还有仁慈。求皇上赦免宋濂。”
“仁慈?”洪武帝气笑了,“朕的仁慈是对天下平民百姓的,对罪犯的仁慈,就是自己的残忍,对皇权的不负责。太子,你可以仁慈,但是,你不可以被人用仁慈裹挟、利用。”
太子辩道:“以暴制暴不可为。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意思是说,有仁慈的君王,才会有仁慈的百姓。有暴戾的君主,就要暴戾的百姓。所谓好马配好鞍,破锅自有破锅盖。
好吧,从儒学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是作为一个储君,生搬硬套,思想被儒学所困,这就麻烦了。
洪武帝大怒,追着太子就是一顿毒打。洪武帝出身凤阳农村,按照他的经验,孩子不听话,反过来怼父母,多半是惯的,打几顿就老实了。
东宫吕侧妃听闻太子被打,忙拖着两个皇孙来坤宁宫,求马皇后给太子求情。太子妃常氏去世了,她一个侧妃自认为没有多大脸面,但皇孙就不一样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马皇后会去救太子的。
太子因为顶撞洪武帝而挨打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都是马皇后赶过去救火,马皇后总是为太子和亲王们擦屁股,收拾乱摊子,也深感疲倦,但不去又不行。
如果明知太子挨打,不去劝皇上,马皇后会被议论“不慈”。
涉及马皇后的名誉,胡善围晓得厉害,不敢拖延,去了书房叫醒了马皇后。
马皇后是小憩,睡得并不沉。宫女们服侍洗脸穿衣的时间,胡善围三言两语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马皇后脸色蜡黄,一副病容,宫女正要施一些脂粉,马皇后摆摆手,“不必了,走吧。”
又吩咐胡善围:“你去和吕侧妃说,以后不要把两个皇孙带到御前,也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让孙子看着父亲被爷爷殴打,终究不妥,有碍皇室亲情。”
胡善围就做的很好,首先把吕侧妃和两个皇孙隔开,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尤其是政治上的事情,小孩子最好不要参与。
“是。”胡善围应下。
马皇后在梳妆台前站起来,蓦地,双眼金星乱串,视线模糊,身体一软,幸亏胡善围年轻体壮,一把扶住马皇后。
马皇后跌坐在绣墩上,胡善围说道:“娘娘精神不济,莫要勉强了。”
马皇后虚弱的摇摇头,“不行,太子那边怎么办?唉,这孩子心底不错,但总是搞不清楚储君和文人的区别。”
胡善围双目在书房里一转,目光停留在一张图上,“娘娘,微臣有一个办法,您足不出户,也能救了太子,只需……”
马皇后顺着胡善围的目光看去,这是一张《负子图》,画的是太子朱标五岁那年,洪武帝被敌军击败,溃不成军,大乱之时,马皇后用绳索将朱标绑在后背上,背着他狂奔,抢了一匹马,逃出生天。
为纪念马皇后的救命之恩,朱标后来学会画画,将此事描绘在一张图上,年轻的马皇后背着稚子,牵着一匹马,一只脚已经迈在马镫上,正要翻身上马,而在他们身后,追兵将至。
这幅画紧张的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太子将其作为礼物献给马皇后,马皇后一直挂在书房。
胡善围说了应对之法,劝马皇后,“太子已经二十六岁了,是个成熟的太子了,应该懂得自救,不能总是靠着娘娘去救场,娘娘身体不适,不可能每一次都能赶上,万一……岂不又是娘娘的错?”
听完胡善围的主意,马皇后身体确实难以强撑,于是允了。
胡善围扶着马皇后歇息,命宫人传茹司药前来为皇后诊治,将书房的《负子图》取下,卷好,双手捧着画轴出门。
吕侧妃满脸期待,却只见胡善围一个人出来,不禁一愣,“胡司言,皇后娘娘呢?”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派了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