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上善若水

洪武帝宣召,胡善围第一次在御前露了脸,得了赏赐,范宫正自是为她高兴,暗中观察曹尚宫的脸色,好像冷风吹多了,有些僵。心想你不高兴又如何?胡善围御前出头,你休想像一样那样轻易去踩她。

其实范宫正想多了,曹尚宫的臭脸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胡善围出头,在御前留了名字,这锐不可挡的势头是宫中女官独一份,即使她当年也望尘莫及,这姑娘或许真的实现老梅树下的誓言,为刘司言复仇……

冬至皇室家宴,皇室皆出席。皇子妃那一席,四皇子妃燕王妃徐氏坐在首席,太子妃常氏已经去世,东宫只有个吕侧妃,自然不能和亲王妃们同席,二皇子妃秦王妃已经出家,成了清净仙师,三皇子妃早就随晋王去太原就藩。

故,年末节庆日子多,各种祭祀场合,都是排行第四的燕王妃代掌长媳之职,燕王妃身体好,如今怀了第四胎,依然行走如风。

看着席间燕王妃挺着大肚子,胡善围才知道那天带着她策马扬鞭去郊外抓赌,教训弟弟徐增寿戒赌时,燕王妃居然已经有孕了!

这是个多么强悍的女人啊!

胡善围至今都记得继母陈氏怀孕时,就像母鸡孵蛋,甚少挪窝,娇娇怯怯的,地上掉了东西,都不肯弯腰,或者蹲下捡起来,全部指使胡善围代劳。

最矫情的时候,陈氏在马桶出恭,说手指够不着屁股,要胡善围拿着草纸给她擦拭。

当时胡善围就怒了,出去把草纸扔给父亲,要父亲履行当丈夫的责任。

然而燕王妃有孕时敢骑马驰骋田野,还将弟弟绑起来,在马屁股后面拖曳而行。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胡善围甚是叹服,都想问问燕王妃有什么养生健体的法子,只是她是宫廷女官,不便结交住在宫外亲王妃,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燕王妃的大肚皮,便匆匆离开皇室家宴。

从颇具规模的肚皮来看,燕王妃估摸腊月就要生了,才十八岁,比我还小两岁呢,就即将是四个孩子的娘,一年一个,真是……

正思忖着,一个男童清冽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胡典正。”

胡善围回头,见梅树下有一个小内侍打着灯笼,居然是清净仙师身边的阉童马三保。

胡善围忙过去问道:“可是清净仙师找我有事?”

马三保点头头,把灯笼挂在梅枝上,双手递给她一个书本子,正是道衍禅师的诗集《独庵集》。

胡善围有些不明所以,马三保翻开扉页,扉页写着几行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老子《道德经》的内容,说好的品行就像水一样,滋养万物也容纳万物,不与人争长短名利。

末了,还有落款:“道衍。”

“这……”胡善围猛地意识道这是什么,难以置信的捧着书本子:“这是道衍禅师的亲笔签名?”

马三保见她开心,露出天真纯净笑容,“是的,听说胡典正崇拜道衍禅师,熟读《独庵集》,恰好道衍禅师去给清净仙师讲解佛经,奴婢斗胆请仙师向道衍禅师讨要笔墨,禅师问送给何人?他的笔墨不会随意送人。”

“奴婢将胡典正在西安和秦王府坏人斗智斗勇的事情讲给禅师听,禅师很是感叹,得知您的名字是胡善围,连说好名字,便写下‘上善若水’这句话送给胡典正。”

胡善围狂喜万分,紧紧抱着道衍禅师亲笔签名的诗集,好像怕歹人抢走似的,激动的说道:“当年苏州遭遇屠城大劫时,父亲背着我逃到卧佛寺,被人群挤倒摔跤,我摔出箩筐,就是道衍禅师扶我起来,从此我便崇拜禅师,禅师是得道高僧,我从未幻想过得到禅师馈赠的墨宝,多谢你和仙师,为我求到做梦都想不到的礼物。”

马三保惊讶道:“没想到你和禅师有这种因果渊源,看来这礼物我们送对了。”

胡善围如获珍宝,这比洪武帝所有的赏赐都珍贵,问马三保:“仙师近日身体可还好?精神如何?我在后宫当差,若无正当理由不得出宫,想去看望仙师,只是不能如愿。”

马三保说道:“仙师身体正在恢复,近日可以喝一些牛乳了。仙师日夜诵经,还有道衍禅师这种高僧答疑解惑,精神平静了不少。仙师也时常教导奴婢,莫要因昔日的苦痛,而对人世间生了怨怼之心,怨恨会毁了一个人的心性,做人要善良。善有善果,恶有恶果。”

马三保是秦王在征西番时掠夺阉割的男童,聪明清秀,可惜前途尽毁,如今洪武帝忌惮太监,宫中太监们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马三保成为清净仙师身边的小内侍,其实比在宫里更自在一些。

更何况,洪武帝禁止太监内侍们读书识字,发现就要砍头。马三保在宫外有机会得到道衍禅师这种高僧教导,是一桩好事。

因果循环,胡善围自认只是出了一趟公差,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对清净仙师和马三保而言,却是逃脱魔窟的大救星。

就像道衍禅师在苏州屠城时挺身而出,护住全寺的逃难百姓一样,对他而言,也只是出于修行之人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的情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可是胡善围却因此而活下来了。

上善若水,做人要保持善念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播下善的种子会开花结果;恶也是如此,恶果不是没有,只是时候还未到。

老梅树下,胡善围想起在曹尚宫面前发的毒誓,老实说,她一点把握都没有,但今日意外得到道衍禅师赠送的墨宝,将来一个个的善果堆积在一起,看似不可能的目标还是有机会实现的。

冬至次日,宫中“篦头房”的人去西六宫的长春宫,给刚刚会坐的小公主剃光头。

大明习俗,小孩子无论男女,八岁以前都要剃光头的,“一茎不留,如佛子焉”,八岁后会把头顶的头发留下来,旁边依然剃光。也就是“中央”留头发,地方则“片甲不留”。

到了十来岁,成了少年少女,就不再剃头了,中间的长头发梳成发髻,旁边的头皮由于刚刚才开始留头,无法梳成发髻,所以自然垂散下来,简称披发,这是未婚男女的标志。

一旦成婚,无论男女,头发都必须全部梳成发髻或者戴上网巾,丝毫不乱,表示庄重。大明皇族和民间一样,也是这种剃发留发的规矩。

“篦头房”隶属于礼仪房——就是俗称奶子府的那个,有稳重的老太监和老宫女十来人,专门负责皇子皇女剃头的事情。

剃头不好听,在宫里叫做“请发”,小孩子头发长得快,差不多二十天篦头房的人就回来“请发”一次。

以往小公主瞌睡多,篦头房乘着奶婆哄睡后,赶紧开始剃头,干净利落的刮干净了。

可是小公主现在六个月了,白天睡眠越来越少,篦头房特意等到中午午睡时去了长春宫。

每次请发,长春宫的李贤妃都一旁亲自照看,就怕出事,她要承担照顾不周的责任。

洪武帝重视子嗣,因李贤妃抱养了小公主,皇上经常来看,近水楼台的,李贤妃因此多沾了些“雨露”,三十来岁老蚌含珠,居然有了身孕!如今刚刚三个月,肚子还没显怀。

“已经睡沉了,你们动作快一点。”李贤妃吩咐道,她疲倦了揉了揉太阳穴,打了个呵欠。贤妃大龄怀孕,怀像有些不好看,频频恶心呕吐,脸上还开始长妊娠斑,看起来有些老态。

昨日冬至宴会,李贤妃看到已经是第四胎的燕王妃挺着大肚皮照样吃吃喝喝,听戏说笑,精力充沛,不得感叹年轻就是好啊,这孩子真不会挑时候,为什么不早一点到她肚皮里头来呢?

屋里铺着厚实的地毯,靴子踏在上面没有声音,篦头房的人忙而不乱,先用温热的湿手巾润湿了软若青草般的断碎发,然后两个老宫人拿着锋利的刮刀开始剃头。

从额头开始,一刮到底,湿发落在盆中,这些都要收在锦囊里保存下来。

刮刀在头顶麻酥酥的,半岁的小公主睡眠越来越警醒,夜晚还好些,白天稍有动静就容易惊醒。

小公主睁开眼睛,入眼是两个陌生人,她有些害怕,加上小婴儿的起床气,顿时在奶婆怀里挥拳蹬腿,小小的身体像麻花似的扭动,大声哭闹起来。

老宫人忙收起刮刀,不敢继续。

一股酸气涌到咽喉,却要吐不吐,李贤妃干呕了两次,觉得小婴儿的哭声无比聒噪。

奶婆用奶头也哄不好,只得对篦头房的人说道:

“烦请各位晚上等小公主入睡后再来一趟,剃完余发。”

老宫人说道:“不麻烦的,小孩子都这样,我们吃了晚饭再来长春宫。”

李贤妃蹙眉,含了一颗酸梅,见小公主剃了一半的“阴阳头”,甚是不满,“这样太难看了,不成体统。”

奶婆赶紧给小公主戴上虎头帽,“遮一遮就好,反正外头大风大雪的,也不用抱出去给别人瞧见了。”

李贤妃冷了脸,“长春宫谁是主位?”

奶婆不敢说话。

李贤妃说道:“晚上剃头若又哭醒,要哄到什么时候去?乘着她头发还是湿的,赶紧一起剃了干净。”

篦头房的人说道:“剃刀锋利,小公主一直哭闹挣扎,唯恐伤到她。”

李贤妃道:“那就按住了她,才半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劲?一个大人都按不过?”

篦头房的人忙说道:“公主之尊,奴婢们不敢触碰。”

宁可不做,也不能做错,这是底层宫廷宫人生存之道。万一出事,谁担当责任?篦头房的人宁可多跑几趟,跑断腿也比断头好。

篦头房的人赶紧收拾剃头的家伙事走人,就怕李贤妃拉着他们强行给小公主剃头。

晚上篦头房的人再来,却发现小公主另一半头发已经剃干净了,奶婆把装着碎发的锦囊给他们,说道:“你们走后,小公主哭累睡沉了,我们乘机给她剃了余发。”

一切顺利,篦头房的人取走了头发。

可是当夜,小公主屡屡惊厥,在梦中哭醒,哭到呕吐,子夜时更是高烧不止,烧到打摆子抽搐。

尚食局的茹司药亲自照看小公主,针灸推拿后,小公主渐渐安静下来,茹司药查看小公主的呕吐物,还有粪便尿液排泄物,甚至奶娘近日用的食谱,均未发现明显异常,于是问奶婆:“小公主白天可曾受过什么惊吓或者刺激?”

奶婆眼神有些闪烁:“因天冷路滑没有抱出去,未曾受过惊吓啊。”

茹司药拿起一枚银针,“真的?”

奶婆赶紧说道:“篦头房的人今日过来小公主请发了,或许剃头时吓住了?”

茹司药叫了篦头房的人过来问,他们却说小公主惊醒后就停止了,并无吓到小公主。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互相推诿,茹司药在宫中十年了,如何不知道这其中有蹊跷?说道:“我只管治病,你们有争端,去宫正司喊冤去。”

于是乎,宫正司七品典正胡善围大半夜的被叫醒,去了长春宫断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