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胡善围脑子一片空白,马车倾覆的瞬间,江全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蜷缩身体,用胸部保护着她的脑袋。
江全和纪纲左右夹着胡善围,因而她受伤最轻,只是震得她耳鸣,好像有一万只夏蝉对着她的耳朵疯狂鸣叫。
胡善围看着身边已经撞晕的纪纲,还有意识模糊的江全,这群刺客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现在怎么办?
纪纲腰间有一把短小的匕首,胡善围本能的将匕首抽出来,藏进自己怀里。
哐当!
有人踢开了已经掉落一半的车门。
马车车厢狭窄,只能进来一个人。那人提着刀进来的,背后还有一张弓弩和箭壶。
胡善围自知自己力量弱小,对付不了这个健壮男人,她微微闭上眼睛,先装晕。
透过眼皮下面细小的缝隙,胡善围看见那人半蹲,试了试纪纲的鼻息,还拉开他的眼皮看瞳孔,对外面的人说道:“侍卫昏迷,还没死。”
外面的人问:“那个女人呢?”
那人试探江全的鼻息,“没死,只是撞晕了。”
外面的人说道:“杀了她。”
那人问:“剩下两个人呢?”
外面的人不耐烦的说道:“你还墨迹什么?我们都杀了锦衣卫的人,当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统统杀死——另外,把那个女人的头砍下来,乘着新鲜拿去找雇主换另一半赏金。”
装晕的胡善围心想:为什么要杀江全?还要非要砍她的脑袋?雇主是谁?
江全在座位底下最里面,身体抵着板壁,像一个柔软的壳子,保护着胡善围,而那人的目标是江全,嫌弃善围碍事,将她先拖出来,扔到一边,再附身下去拖江全。
江全被拖出来了,此时她渐渐恢复了意识,但面对那人的屠刀,她此时手脚被冲撞得麻痹,毫无反抗之力,从眼睛流出两行血泪。
此时江全在那人眼里,完全就是一箱黄金,尤其是她的脑袋。
那人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将来做鬼,去找那个雇我们的人便是。”
说完,那人举起了刀,朝江全脖子上砍去!
江全绝望的闭上眼睛,可是刀锋并没有落下,她感觉脸上有几滴温热的液体,睁开眼睛,看见那人的脖子正在往外喷血,胡善围站在那人身后,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还沾着血。
哐当,长刀落地。那人试图用双手堵住呲呲喷血的脖子。
外面放风的人听到动静,忙冲过来。
胡善围取下那人背后的弩弓,按动机括,对着门外胡乱放箭,一张弩只有装着五支箭,几乎一瞬间连射放空了。
这也是当百户的未婚夫教她的,当初只是用来带她去踏青打猎,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胡善围听见外头有惨叫,觉得应是射中了,于是继续往匣子里装填箭矢,可是她太紧张了,双手颤抖,怎么也装填不上。
这时,外头响起了马蹄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江全回过神来,将胡善围推到车厢里面,“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他们要杀的是我,我出去引开他们。”
胡善围:“你——”
江全捂住她的嘴,将自己的手帕塞进她的怀里,“我若死了,你把帕子给胡贵妃,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
说完,江全冲了出去,外头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两拨人正在撕打,九个锦衣卫都被射落倒地,生死不知。
沐春不知何处出现在这里,和五个健壮的家丁模样的人与歹徒搏杀。
正是沐春和徐家的车夫和保镖。
且说沐春以为纪纲“偷”胡善围出宫,坐上了徐增寿的马车,远远的跟踪纪纲,后来看见胡善围和江全在一起,两人出入一家家书坊,买回一本本书籍,方知不是纪纲的诡计,只是出宫办事而已。
女官出宫,是有锦衣卫保护的。
马车里,被假借条欺骗的徐增寿赶沐春下车,“你去雇一辆车,我还要去看戏呢。”
沐春说道:“别急,等那辆马车在一家书坊前停下,我就下车。”
沐春打算改乘胡善围和江全的车,找机会探一探善围姐姐的口风,看她对未婚夫的态度如何,能否接受残酷的现实……三年了,善围姐姐可能对往事已经看淡了吧,越不在乎,伤害越小。
徐增寿无奈,只得再送一程。
这一送,就送出了好几条人命。刚刚到了巷子口,赶车的马夫就看见前方大树上下起了“箭雨”,袭击锦衣卫的车马。
车马倾覆,倒地时的震动连车内的沐春和徐增寿都感受到了,沐春从车窗处探头,看到一个个歹徒从树上跳下来,对着中箭倒地的锦衣卫补刀,灭掉所有的活口,其中有一人已经踹开了倒地车厢的车门。
沐春大叫:“去救人!”
车夫不动,看着徐增寿,这才是他的小主人。
徐增寿平时顽劣不堪,见到血腥的场景,怕得直打哆嗦,不过他还是说道:“楞着干什么?见死不救,我的名声就毁了。”
好像他现在捧戏班买古董赌钱的名声就挺好的似的。
车夫点头,“是,请两位公子把座位下的箱子搬出来。”
徐增寿和沐春推出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箱是盔甲,另一箱是已经装填完毕的弩弓和一些火器。
说完,车夫朝天放了连放三束烟火,吹响竹哨,四个骑马的护卫也穿上了甲衣,甚至给马也披上盔甲,显然平日训练有素,时刻准备保护小主人。
同样出身豪门,同样都是败家子,沐春蹲在街头吃面,徐增寿则呵护备至,一瞬间,沐春深深嫉妒徐增寿。
沐春数数前方差不多二十多个歹徒,遂把徐增寿推下车,“你赶紧走,把北城兵马司的人叫过来帮忙。”
其实就是找个理由把徐增寿支开,万一打不过歹徒——沐春看着杀气腾腾的车夫和四个保镖,心想魏国公徐达给自己宝贝儿子挑选的护卫,应该战斗力惊人,不会输吧。
徐增寿跑去叫人,沐春和车夫保镖赶车骑马冲过去救人,先放箭射击,压制歹徒,近身后拔刀互砍。
魏国公家的保镖车夫果然神勇,以一敌三都不落下风。
沐春躲在马车后面放冷箭补刀,故他们人少,双方也暂时势均力敌。
这时江全从倾覆的车厢里钻出来,爬到马背上,大声叫道:“来呀,有本事就来杀我啊!杀了我,才有赏金可拿!”
说完,江全拍马狂奔。
歹徒们果然不再恋战,纷纷去杀江全。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他掏出腰间的飞刀,朝着江全掷去。
藏在马车后的沐春弯弓引箭,射中那人肩膀,飞刀走偏,直入道路旁边的大树上。
其余歹徒纷纷上马,去追杀江全。各种飞刀、铁蒺藜等暗器往江全方向投掷而去。
徐家的保镖门掏出海星似的五角陶制火器,点燃引线,抡起胳膊,将火器准确的砸向歹徒。
只听见连续几声震天响的爆炸声,火器腾起的硝烟瞬间将狭窄的小巷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街道,掩去了江全的身影,歹徒们失去了目标。
保镖车夫拍马冲过去继续和歹徒搏杀,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高手,在马上更加灵活。
这时胡善围从车厢里钻出来,双目失神,浑身颤抖,纪纲像喝醉酒似的随之摇摇晃晃的出来,抱着大树狂吐,他并无大碍,就是脑子撞成脑震荡,胃里翻江倒海,闹腾的厉害。
沐春见两人浑身都是血,忙跳下马车,一拍她的肩膀,“善围姐姐?”
胡善围身体一僵,她吓坏了,没听清来人,本能的转身,挥着匕首就刺,幸亏沐春反应快,一把抓住她的手,“是我啊,沐春。”
胡善围这才清醒,匕首哐当落下,她紧紧握住沐春的手,“我没事,快去救江姐姐!他们要砍下江姐姐的头领赏金!”
沐春不放心,“你身上那么多血——”
“都是别人的。”纪纲呕吐之余,插进一句话,“你去救江女史,这里有我保护她。”
沐春目露鄙夷之色,“就凭你?”
吐得就像怀孕似的。
“胡女史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纪纲指着倾覆的马车,“里面那个人是她杀的,要是没有她,我和江全早就死了。”
沐春提刀上马,“你们在这里别乱动,徐增寿去叫援军了,”
徐增寿在半路就遇见了前来支援的北城兵马司官兵。京城由五大兵马司负责管理各区的治安,类似后世的各个城区的公安局,分东南西北中五个兵马司。
兵马司日夜分班在街道巡逻,小巷子里腾出火器爆炸的黑烟,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北城上空盘旋,不等徐增寿来叫人,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就亲自率领官兵疾驰而来。
徐增寿是京城出名的败家子,天下无人不识君。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忙命人将徐增寿保护起来——魏国公徐达爱子要是死在北城区,他乌纱帽不保!
可是徐增寿说了一句,“西平侯之子沐春已经跑去救人了。”
这些纨绔子弟不去秦淮河抱美人喝花酒,来我北城做什么?北城指挥使大人眼前一黑,握紧长刀,“传令,关闭城门,关闭坊门,店铺也关门歇业,每个街口设下路障,彻查所有路人。再通知锦衣卫,说他们的人遭到袭击。”
手下领命而去,指挥使拔刀,眼神冷如冰,“听我命令,先救人,后抓歹徒,一个都不要放过。”
光天化日之下,来我北城行凶杀人,好大的胆子!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赶到时,小巷子里横着若干尸体,九个锦衣卫已经气绝,只剩下吐了又吐的小旗纪纲,胡善围穿着一身血衣,木然的坐在大树下。
见到毛骧,胡善围忙站起来,问:“江姐姐呢?你们找到她没有?”
“还没有。”毛骧说道:“不过,沐春和北城兵马司的人抓到了两个活口,正在审问。现在全城警戒,城门也提前关闭,我们一定能到歹徒,救出江女史——不过,你现在要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情讲明白,从你们出宫门开始讲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说的约详细,我们就能更快找到元凶,救出江女史。”
胡善围厌恶毛骧,但是现在不是提旧仇的时候,说道:“你们一定要快,不然就只能找到江姐姐的尸体——无头尸体……”
胡善围讲述着经过,一旁有锦衣卫的书吏提笔记录。很显然,这帮亡命之徒目标是江全。
当时江全才进宫四个多月,她在京城能有什么仇人?八成是以前的旧怨。江全三十九的年纪考入宫廷,难道是为了躲避仇人?毕竟一般妇人在她这个年龄已经当祖母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毕竟在层层防护的后宫,仇家很难动手,所以江全一出宫,就遭遇刺杀。
要豢养一群刺客,仇家在京城一定很有势力,有能力藏住他们的踪迹,会是谁?
按照江全考进宫时登记入册的户贴上看,江全是福建人,家中独女,颇有家产,一直没有结婚,无亲无故,这样的孤女能和什么结仇?导致对方出重金豢养刺客,冒险在京城刺杀,非要砍下她的头?
毛骧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手下来报,“大人,歹徒在诏狱已经招了。”
只要下了锦衣卫诏狱,就没有不开口的活人。
“我们走。”毛骧说道:“你们送胡女史回宫,一路严加护送,一定要亲手交给范宫正。另外,你们告诉范宫正,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全力寻找江女史的下落,必定会给她交代。”
范阎王不好对付,要是江女史出事,必定会责怪锦衣卫保护不周,两个女史出门办事,只回来一个,另一个下落不明。
而且,这次还涉及皇后娘娘修书,中宫娘娘和东宫娘娘闹矛盾……毛骧想想就头疼,怎么都搅合在一起呢?
且说毛骧去诏狱审问歹徒,胡善围浑身都是血的回宫,别说范宫正,就连马皇后都惊动了,命尚宫局曹尚宫来问话。
尚宫局是六局之首,直接帮助皇后协理后宫,因而曹尚宫平日威风八面,见胡善围鬓发散乱,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还有一股火药味,这味道混合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曹尚宫一见胡善围的狼狈样子,不禁有些动气,“怎么又是你?你能不能消停几天?桃花粉、藏、今天听说炸了北城半条街!你这祸水,从宫里都流到宫外了!”
啪!范宫正将茶盏往桌子重重一搁,“曹尚宫,你今日是来教训人的,还是来奉皇后懿旨来问话的?”
曹尚宫说道:“四个月前我们六局都不要她,你就应该找个理由把胡善围打发出宫,可是你明明也不要她,却把她留在宫里打理藏,现在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她进宫之前,后宫可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宫正司独立于六局之外,别人都让曹尚宫三分,范宫正并不想惯着她,冷冷道:“宫里的事,岂是一介八品女史能搅动的?你以为赶走胡善围,就能息事宁人,天下天平了?后宫的乱象,出现了就要想办法解决,否则,要我们六司一局有何用?”
“好了好了!”尚服局的王尚服充当和事佬,“胡善围是对是错,我们稍后再议,现在重要的是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全下落如何?这才是皇后娘娘想要知道的,曹尚宫,您说是不是?”
江全是尚服局的人,自己手下的人出事了,王尚服当然要过问。
因为皇后赐靴,王尚服是头一个对胡善围表示赏识的人,但后来弃了绯闻缠身的她,改为选择江全,原本是为了避免麻烦,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江全居然是个比胡善围还要烫手的山芋!
唉,怎么总是看走眼呢?
王尚服亲自倒了一碗清热解暑的酸梅汤,递给呆坐的胡善围,“给,喝了之后好好交代,范宫正是个最公正不过的人,你不要怕。”
今日的场面太可怕了,她还杀了人——虽然是个坏人,但划开歹徒脖子时喷血的那一幕,始终在她脑子里回旋不去,王尚服将酸梅汤地给她,她尖叫一声,本能做出反应,挥手打掉了汤碗。
啪!汤碗碎裂,深红的酸梅汤飞溅,污了王尚服的衣裙鞋袜,胡善围猛地后退,缩在墙角,指着泼了一地的酸梅汤,“血,好多血!救江姐姐,快去救她!”
王尚服被酸梅汤溅了一身,“你……恩将仇报,不识抬举!”
曹尚宫冷笑,“王尚服,你现在知道我的愤怒了吧,这个胡善围就是个祸害。”
范宫正眉头一皱,吩咐手下,“去,把茹司药叫来,为胡女史诊治。”
胡善围精神好像有些不对。
茹司药赶到,看到蜷在墙角的胡善围,她取了一根银针,慢慢走过去,乘其不备,一针扎在后脑的穴位,将善围放倒了。
茹司药给昏迷的善围把脉,还翻开她的眼皮,”脉息紊乱,是失魂之症,我给她开一副镇定宁神的方子。至于审问,等她醒来再说。以她目前的状态,你们也问不出什么。”
曹尚宫脸上浮起愁云,“我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
范宫正将一摞厚厚的卷宗递给曹尚宫,“这是毛骧送过来的部分口供,你拿去看看,基本能了解大概。”
这时,宫正司外突然起了喧哗之声。
“贵妃娘娘,这大热的天,日头毒辣,您怎么来了?”
三个五品女官面面相觑:好么,最最难缠的人又来了。
胡贵妃身份贵重,三位尚字辈女官只得起身,走出放着冰盆的清凉房间,去屋外迎接。
“免礼平身。”胡贵妃捧着大肚子匆匆而来,“胡善围呢?我要见她。”此时贵妃满头大汗,正值下午最热的时候,贵妃的妆都热花了。
范宫正对门口的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会意,一个飞快去了房间,将毛骧给的卷宗藏好,另一个将昏迷中的胡善围一身血衣脱下来,给她盖上薄被,还用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脏污,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怖。
宫女甚至撒了几滴从西洋来的香水,听说西洋人很多一辈子都不洗澡,用香水遮掩臭味,盖住血腥味应该没问题。
故胡贵妃进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干净的,香喷喷的胡善围。
范宫正问:“贵妃来宫正司所为何事?”
胡贵妃打量着床上昏迷的胡善围,“胡善围和江全一起出宫办事,听说只有胡善围一个人回来了,还浑身都是血,本宫担心江全的安危——她人呢?怎么没有回来?”
胡贵妃肚子大得像一个成熟的南瓜,又是第二胎,随时随地可能生产,范宫正可不想贵妃在这个时候被吓到,万一因此流产或者难产,伤了皇嗣,胡善围、甚至宫正司都要倒大霉。
范宫正脑子转的快,瞬间就找到了托词:“外面的人以讹传讹,善围身上不是血,是泼溅的酸梅汤——胡善围提前回来,是因为她身子弱,中暑昏迷,为了给她补水解暑,就捏着她的鼻子,灌了好几碗酸梅汤,泼到衣服上了。至于江全,她还在外头书坊寻书买书,由十个锦衣卫护卫着,怎么可能出事呢?”
胡贵妃疑心未消,问茹司药:“你医术高明,告诉本宫,胡善围是中暑的症状吗”
茹司药好歹和范宫正一起在宫里混了十年,两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点点头,“贵妃娘娘,胡善围的确是中暑晕倒。”
这个时候不能内讧,要一直对外。王尚服指着自己的衣裙笑道:“贵妃您看,连我的裙子都泼了些酸梅汤。”
曹尚宫也说道:“娘娘身子重,要保重贵体,千万不要信那些谣言。”
胡贵妃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胡善围,好像相信了,拂袖站起来,说道:“等江全回来,要她立刻来延禧宫。”
范宫正应下。
胡贵妃顶着烈日过来,因她月份大了,不敢用冰,凤轿里没有冰壶降温,燥热无比。
不过胡贵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想着刚才宫正司那一幕。她正值孕中,孕妇对气味敏感,她能闻到浓厚香水味下的血腥气息。
况且胡贵妃明明看见胡善围耳孔和头皮里都有血迹!
胡贵妃摊开手,手指上有一片暗红,这是她临走前,借着宽大袖袍掩盖下,飞快摸了一下胡善围的头发,手指凑在鼻尖,闻了闻,一股甜腥气,是血液。
为什么宫里三大女官和向来诚实的茹司药都撒谎骗她?
一定是出事了!
那些血是江全的吗?她还活着吗?难道那个人……发现江全的真实身份了?
肚皮里的孩子或许感觉到了母亲的紧张,开始了胎动,胡贵妃只觉得肚皮猛地一抽,而且一阵阵的抽紧,像是给西洋种上发条。
她生过楚王,根据以往经验,这是宫缩,第二个孩子大概快生了。
这就是母亲,在怀孕的时候,用一根脐带和孩子连接,孩子能够感知母亲的心情变化,母亲也能觉察出孩子是不是在肚里待够了,想要出来。
孩子出生,剪断脐带,胎盘从母体剥离,但会有一根无形的脐带,将母亲和孩子紧紧相连!
此时,她应该立刻回延禧宫待产,可是……
“去坤宁宫,本宫要见皇后娘娘。”坐在凤轿里的胡贵妃吩咐宫人。
坤宁宫,胡贵妃等候觐见马皇后。
后宫掌管帝后奏启之事的是尚宫局的司言,一共有两个六品司言,两个七品掌言,以及四个八品女史,轮换当值,这个部门极其重要,相当于帝后的嘴巴。
今日下午当值的是已经六十岁的刘司言,也是最早侍奉马皇后的女官之一,已陪伴马皇后近四十年了。
刘司言说道:“皇后娘娘今日不见客,贵妃请回。”
实则胡贵妃肚子太大了,最近无人不知中宫和东宫“斗法”,胡贵妃挺着大肚子,万一出什么事,皇后岂不冤枉?
老实说,胡贵妃在大暑天跑来坤宁宫,有主动碰瓷的嫌疑。
胡贵妃吃了闭门羹,没有坚持,走出大殿,却突然转身,跪下,拔下头上钗环发簪,“皇后娘娘!妹妹错了,特来坤宁宫脱簪待罪,求皇后见妹妹一面,妹妹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事发突然,谁都没料到向来飞扬跋扈的胡贵妃会在坤宁宫做出脱簪待罪的行为,众人都震惊了,莫非胡贵妃疯了?
这一低头,恐怕以后就没法抬起来了。
众人忙冲过去扶,胡贵妃推开她们,“我要见皇后,皇后不见我,我就不起来。”
不一会,刘司言过来了,“你们几个扶着贵妃进来。”
马皇后坐在风椅上,穿着一件朴素无华的葛袍,问,“何事?”
胡贵妃跪地不起,“妹妹要说的事情,会将自己和胡家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妹妹只求一件事——”
马皇后以为胡贵妃要说赦免自己的罪,贵妃却说道:“求皇后娘娘赦免女史江全的欺君之罪……”
与此同时,锦衣卫诏狱。
两个歹徒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只求速死。
沐春问:“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受谁指使,统统招来!”
歹徒指着快要冒烟的嗓子,“水,给我水。”
沐春给了一碗水,歹徒喝到一半,就被沐春抢去,“想再喝,就老实交代!”
在锦衣卫四个月,沐春耳濡目染,已经无师自通如何逼供了。
沐春和徐家的车夫保镖,以及后来赶到的北城兵马司官兵联手捉了两个活口,剩下的都在反抗中杀掉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江全。
江全在硝烟中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歹徒说道:“我们是江西来的山贼土匪……”
原来,这群人都是江西南昌怪石岭的土匪,平日靠拦路抢劫,打家劫舍为生。两个月前,一个人带着一箱子金条来到山寨,挑了二十二个武艺高的山贼,说要他们去京城杀一个人,事成之后,会给另一箱金条。
财帛动人心,有了这些金子,三代人都够花了。
那人将山贼扮作商贩,带着货物,坐船走水路,每人都有户贴和路引,一路过了好几座城池。
来到京城,他们被安排到一栋大宅子,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训练他们使用弓弩等只有军队才有的制式兵器——就是不准出门,说时机一到就动手。
这一日,雇主说时间到了,给他们看了一眼画像,居然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
雇主带他们在小巷设下埋伏,说这里是必经之地,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一定要全力出击,杀光所有人,不得留活口,另外,要砍下女人的头颅,作为任务完成的证据,以便拿另一半赎金。
女人本来在马车待着,也不知为何,那女人突然从车里出来,坐在了车夫旁边,土匪觉得这是大好机会,于是首先将弓弩对准了女人的脖子。
可是女人突然低头,避过了箭矢,捡了一条命……
剩下的事情,都是沐春知道的。沐春一摆手:“停!雇主是谁?你们藏身的房子在何处?”
歹徒说道:“我们真的不知道啊,他每次出现都戴着面具,也不肯说姓名,房子在南城,我可以给你们指路。”
沐春问:“看不见相貌,总能听到声音吧?什么口音?”
歹徒说道:“他说的是金陵官话,但是他能听懂我们的江西方言。大人,我们除了杀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时毛骧赶到诏狱,沐春忙跑去问:“善围姐姐怎么样了?”
“已经送进宫了,五十个人护送,她很安全。”毛骧问:“他们招供了?”
沐春把口供递给毛骧,“他们是江西来的土匪,雇主说的是金陵雅言,但听江西话毫无障碍,想必也来自江西,或者在江西住了很久。可是江全是福建人,一个没有成亲的孤女,家里给她立了女户,为什么这群江西人要杀一个千里之外的福建人?”
毛骧明白了什么,他拿着歹徒的口供,一言不发,进宫面圣去了。
沐春莫名其妙,突然,脑门一亮:胡贵妃是江西人,她爹临川侯胡美曾经是盘踞在江西南昌大汉政权下汉王陈友谅的丞相。
后来胡美暗中向洪武帝投降,并献上如花似玉的女儿以表示诚意,条件是容许他一直保留现有的兵权。
洪武帝答应了,鉴于这个承诺,目前胡美一直掌控当时的军队,这只特殊的军队吃着大明俸禄,眼中却只有临川侯胡美,除了他,无人能指挥这支队伍,相当于胡美的私兵。
因此,这支军队被朝廷盯上,是锦衣卫重点监视对象,一直留在江西,不得靠近京城半步……
私兵用不上,所以用金银收买山匪?可是为什么胡美要冒险在京城杀江全?
沐春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不想了,进宫去看胡善围。
他决定把王宁的事情告诉她——真相比谎言更残酷,但是善围姐姐是个很坚强的人,关键时刻,还救了江全和纪纲,所以比起接受残酷的真相,估计她更加讨厌我的隐瞒。
毕竟,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找到真相。
可是沐春找到宫正司,胡善围已经被茹司药一针扎晕,还服了镇定宁神的汤药。
沐春看着病榻上的胡善围,问:“善围姐姐什么时候醒?”
茹司药医者仁心,以为沐春是代表锦衣卫来审问胡善围,不仅蹙起秀眉,说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来逼她?今天的追杀过程太过血腥,她又第一次动手杀人,普通人很难承受这种压力,精神近乎崩溃,她需要休息,慢慢恢复,我不能强行唤醒她,刺激太过,会把人逼疯的。”
茹司药年轻,但医术高明,沐春相信她的诊断,善围姐姐又不是个铁人,受不起轮番打击,还是等她恢复了再说。
紫禁城,坤宁宫。
作为开国皇后,马皇后早见惯了各种奇闻异事,大风大浪,可是听到胡贵妃所言,还是禁不住吃惊:“江全是你母亲?”
“是生母。”胡贵妃点头,落泪。
原来,胡贵妃的生母是临川侯胡美见不得人的外室,因生了女儿,胡美觉得无所谓,就容许生母在外头养着女儿,没有把女儿抱到家中,
可是当胡贵妃长大,越来越美,有倾国倾城之貌,胡美觉得女儿有政治价值了,便强行夺走女儿,带到家里,交给妻子抚养。
外室是个依靠胡美生存的菟丝花,对于女儿的去留,她毫无发言权,只得保持沉默,偶尔能和女儿见一面,就像过年般开心。
可是,女儿被胡美当做投诚的礼物,送给了吴王朱元璋。再然后,大明建国,女儿成了后宫嫔妃,外室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女儿了,胡美嫌她年老色衰,碍手碍脚,将她推入江水中,却对女儿说,生母得了急病死了。
外室命大,被江上一座客船救起来,为了躲避胡美的戕害,外室改名换姓,以江为姓,以全为名,在福建落籍,做些生意养活自己,进宫和女儿重逢,是江全的心愿。
江全知道,以她的年纪,进宫当宫女是不可能的。所以江全发奋读书,苦读十年,终于在三十九岁的时候,擦着四十岁的年龄线考进了宫廷当女官,其实真正的江全已经四十五了,落籍时故意改小了年龄,是为了将来有机会进宫当女官。
人人都说,江全是因为在湖边采莲时,救了意外落水的胡贵妃,而格外受到胡贵妃的喜欢。
其实相反,胡贵妃是因为看见本应该死了十年的生母,突然在后宫湖边采莲,大惊失色,才会失足落水。
母女相认,胡贵妃才知道生母的悲惨遭遇和为了进宫找她,寒窗苦读考女官的艰辛,以及父亲的冷血无情。
胡贵妃决定报复父亲,让父亲知道,如今的她,绝对不是以前那个任由家族摆布的女子了。
首先,她利用即将临盆,思恋家人的幌子,把胡家人全部从外地叫到了京城。
同时,胡贵妃刻意做出了各种出格的事情,甚至触怒了马皇后,逼着马皇后命范宫正编写书籍,以赵宋妃嫔为楷模,教育六宫嫔妃贤德,以及督促嫔妃娘家人正家风,立家法。
胡贵妃是胡家女,她不能对冷血的父亲做什么,但是可以让帝后教训父亲和胡家。
胡贵妃故意大闹藏,指责尚仪宫司宾女官去胡家索贿,到处树敌,几乎得罪整个宫廷,就是想让即将进宫的父亲知道,她能给胡家带来荣耀,同样也能给胡家带来灾难。
胡家未来的命运掌控在她手里,她必须要让父亲胡家进宫后,在生母面前跪下道歉!
胡贵妃哭诉道:“可是,妹妹还是低估了胡美。他应该在延禧宫埋下了眼线,知道妹妹的生母没有死,成了女官江全。他佯做不知,却一直派眼线盯着江全,所以江全一出宫,至今没有回宫,又听说胡善围浑身是血的回来了,妹妹猜出江全八成被胡美抓走了。皇后娘娘,江全改名换姓,隐藏真实身份进宫,是欺君之罪,但她是有苦衷的,求皇后开恩,饶恕她吧!”
此时胡贵妃哭得鼻涕泪水糊满脸,再也不复以前的高傲冷艳,这里没有贵妃,只有一个牵挂母亲的女儿。
看着这样的胡贵妃,马皇后心头一软,说道:“此时干系重大,涉及朝廷重臣窥探后宫这种大事,本宫也不能做主。本宫只能把你所说报于皇上,皇上派锦衣卫和宫正司联手查明真相,揪出通风报信的眼线,确认事件真假,才能决定是否赦免江全的欺君之罪。”
刘司言去了御书房,将胡贵妃的控诉告诉洪武帝,在书房门口和拿着歹徒口供的毛骧碰上了。
而与此同时,锦衣卫的猎犬一路追寻,终于在北城鸡鸣寺发现了藏身在释迦牟尼大佛后面的江全。
此时江全后背插着多种暗器,她蜷缩着身体,已经流血昏迷……
黄昏时,毛骧拿着圣旨,带着锦衣卫,包围了临川侯府,以扰乱宫禁,勾结土匪造反的罪名,将侯府抄家灭族,连女婿家也不放过,一同灭族。
洪武帝念及胡美以前开辟国土的丰功伟绩,格外开恩——赐死,给他一个全尸。
因涉及宫廷,所以此案史称“胡美乱宫”案。
这是沐春第一次跟着锦衣卫去抄家,临川侯和他爹沐英西平侯都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一夕之间灭族,全家死光,沐春不禁有了兔死狐悲的感慨:胡家出了一位贵妃,亲外孙是楚王,何等荣耀?
可是又怎样?还不是说抄家就抄家,说灭族就灭族,还一口气了灭了三族,连女婿家都不放过!
毛骧看出沐春的心思,说道:“一个侯爵而已,今年开春时,百官之首,丞相胡惟庸也是一夕之间抄家灭族,对皇上不忠的人,都是一个下场。”
沐春说道:“大人,那些土匪来自江西怪石岭山寨,标下请求带兵,去江西剿匪,将土匪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土匪太可恶了,差点杀了善围姐姐!此仇不报,沐春觉得没脸。
提起土匪,毛骧目光更冷,“光天化日之下,杀了我九个锦衣卫,我若不灭了怪石岭山寨,怎有脸在指挥使的位置上坐着。只是我公务繁忙,没有时间亲自带队去江西,你和纪纲带三百锦衣卫,去江西剿匪。”
报仇立功的时候到了,沐春大喜,“标下遵命!”
沐春和吐到脸色苍白的纪纲点了三百锦衣卫,今晚在长江登船,走水路,往江西进发。
沐春首先辞别帝后,进了宫,帝后自是一番叮嘱,马皇后其实舍不得沐春十七岁就出征,但是干儿子沐英一再表示“沐春无寸功,不好请封世子”,所以马皇后只得狠狠心,放沐春出京,叮嘱道:
“虽是一群山寨土匪,也不可掉以轻心。万事小心。”
沐春应下。
洪武帝朱元璋对山寨土匪颇有经验——他自己就是当土匪起家的,当年朱元璋就是凤阳韭山里的山大王,劫富济贫,只杀贪官,不扰平民百姓。
洪武帝说道:“山寨皆是建在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且各种地道和地洞,方便逃跑。你要攻山寨,不能强攻,必须从内部攻破,先找到内应,土匪一群乌合之众,总有对王大王的不满人,你将他们召集起来,就说朝廷招安,许诺官职和钱财,必定有人叛变,让他们自杀自起来,你坐收渔翁之利,此计百试不爽。”
沐春道:“谢皇上教诲。”
沐春要去江西的消息传开,舅舅郢国公冯诚没有亲自来送,命人给他带了一张良弓,据说是他外公冯国用的旧物,要沐春好好保存,继承外祖父的神勇和智慧。
叔外祖宋国公冯胜亲自来码头送行,还送了一百个训练有素的亲兵,给侄外孙补充军力——冯胜一直期待沐春当西平侯世子呢,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当世子的。
沐春看在这一百兵真的很能打,训练有素,而且自带干粮和俸禄,由叔外祖出钱养着,不用花锦衣卫的经费,当场就笑纳了。
除了送兵,冯胜还来送剿匪经验,说法和洪武帝大同小异——其实沐春的外公冯国用,叔外祖冯胜当年也是凤阳土匪起家。隔壁山头的山大王朱元璋要扩张地盘,攻打冯氏兄弟山寨,冯氏兄弟眼看打不过,就投降了,加入了朱元璋账下。连史书都是这样写的,绝对不掺假。
亲爹西平侯沐英也没有送嫡长子出征——带着三百人剿匪而已,说出征简直是笑话。不过,沐英还是命令自己十个贴身侍卫去保护沐春。
沐春把亲爹的侍卫们全部赶回来了,说没必要,他自己会保护好自己。
沐英气得跳脚,这个嫡长子,简直是前世的债主!
是亲生的,是亲生的,是亲生。沐英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总算把火气压制下去,说道:“他不要你们,你们远远的跟着,暗中保护便是。”
就这样,沐春和纪纲带着三百锦衣卫,一百援军,后面跟着十个暗卫,在长江登船,扬帆出发,走向他人生第一个征途——江西剿匪。
是年,沐春十七岁。
与此同时,延禧宫。
满手是血的茹司药从产房出来,对马皇后说道:“胡庶人难产,此时已经累晕过去了。”
临川侯府抄家,灭三族。胡氏也被废了贵妃之位,成为庶人,打入冷宫。念及怀有龙嗣,暂时不用搬迁,依然住在延禧宫。
马皇后说道:“给江全把伤口处理一下,叫她来陪胡庶人生产。”
胡庶人是牵挂母亲啊。
江全忍住脊背的伤痛,进了产房,她端着一碗参汤,轻轻唤醒了女儿,“宝儿,我的宝儿,快醒醒,加把劲,把孩子生下来。”
半个时辰以后,胡庶人生下一个小公主。茹司药给她缝针止血,然而回天乏术,胡庶人躺在江全怀里,身体越来越冷。
马皇后来见胡庶人最后一面,胡庶人回光返照似的,紧紧抓住马皇后的手,“我母亲考进宫廷,是为了见我,可是……我要走了。求皇后娘娘容许她继续效命宫廷,看着小公主长大成人,江全从此就是娘娘的人了,此生必肝脑涂地,效忠皇后。求皇后……成全。”
马皇后点了头。
胡庶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江全笑:“娘,您十月怀胎,把我带来这个人世,甘心居于外室,委曲求全,抚养女儿长大。一把年纪,还寒窗苦读,考进宫廷寻找女儿。身为女儿,只尽四个月的孝道,却给您带来了杀身之祸,还真是……对不起呢。”
江全泪如雨下,紧紧抱住女儿,“不是你错,是为我当年地位卑贱,把你生得花容月貌,却没有保护你的能力。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会好好效忠皇后娘娘,保护小公主一生一世。”
丧钟响起时,宫正司昏迷的胡善围睁开了眼睛,双目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