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图斯是舞者担心我会成为的人。他和哈莫妮一样,是为复仇而活的生物。提图斯指挥的叛乱会在数周内失败。更糟的是,如果提图斯继续这样做,继续如此不稳定,我也会落入危险的境地。舞者说谎了,或者他也不知道还有其他红种人接受雕刻,戴上了黄金种的面具。还有多少我们这样的人?阿瑞斯在这里,在殖民地联合会里安插了多少?在学院里呢?一千个或者一个都已经不重要了。提图斯的弱点让所有被改造成黄金种的红种人处于险境。伊欧的梦想也在危险之中,而这是我无法容忍的。伊欧不是为了让提图斯杀死几个黄金小鬼才赴死的。
我在武器室里饮泣,我知道我必须怎么做了。
这双手将染上更多血污。因为提图斯是一条疯狗,必须被处理掉。
早晨,我把提图斯拖到分院前面的广场上。昨夜盛宴的残留物已经被清理干净。我把奴隶也叫了出来,让他们看着。几个学监在高空翻飞,旁边没有医疗机器人。这想必意味着他们无声的赞同。
我当着他前党羽的面把他按在地上。他们静静地看着,头顶浓雾,双脚不安地刮蹭着圆石铺成的冰冷地面。一阵寒意从我手中的杜洛钢镰刀传到我掌心里。
“我以强奸、人身伤害以及意图谋杀分院同学的罪名,宣判提图斯死刑。”我说出了理由,“有人对我的宣判权表示异议吗?”我先扫视了一眼天上的学监们。他们一声没出。
我盯着残酷的维克瑟斯。那块瘀血还没完全消退。接着,我的视线移到卡珊德拉身上。我甚至看了一眼暴躁的波拉克斯,他救了卡西乌斯,为我们打开了城门。他站在洛克身边。忠诚在这里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自己的忠诚呢。我要杀死一个红种人,因为他杀了黄金种人。他和我一样掘土挖洞。他有着和我一样的灵魂。死后,他的灵魂会飞到死亡山谷,但在活着的时候,他的悲哀让他变得愚蠢而自私。他本应是个更好的人。红种人要比此刻的他善良,不是吗?
提图斯的人一言不发,他们犯下的罪行现在都在他们首领身上,会在他死后消失。我这样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转的。
“我反对,”提图斯说,“并向你发起挑战,狗杂种。”
“我接受你的挑战,朋友。”我简单地鞠了一躬。
“那么就按照剑士工会的规矩来一场决斗吧。”洛克宣布。
“那么,我要选……”提图斯看了一眼我的镰刀,“我要选直剑。不要弯刀。”
“悉听尊便。”我说完,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我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肘部,我的朋友从后面走了过来。
“戴罗,他是我的。”卡西乌斯冷冷地在我耳边说。“你记得吧?”我没有做出任何确认的表示,“我请求你,戴罗。请让我为贝娄那家族增光添彩。”
我看看洛克,他摇了摇头,站在卡西乌斯身后的奎茵也摇头。但我是这里的领袖。我也的确向我的朋友做出过承诺,而他现在已经承认了我的权力。他在请求,而不是在要求我。于是我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接受了他的请求。我退到一边,卡西乌斯走上前,深谙击剑的他,手中握着一把直剑。那把武器很丑,但他用石头打磨过。
“废物。”提图斯嘲讽地说,“棒极了。等咱们打完,我会很高兴再往你身上撒一次尿的。”
提图斯擅长的是打架,擅长泥泞中的混战和内讧。不知他是否清楚,今天他多么轻易就会送命。
洛克用灰在两个决斗者身边画了个圆圈。小丑和苦脸抱着一堆武器走了出来。提图斯挑选了一把五天前他从刻瑞斯分院抢来的宽刃大剑。金属在石头上的摩擦声在院子里回荡着。他把剑挥了一下,两下,检查着金属。卡西乌斯没有动。
“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吗?”提图斯问,“别害怕,我下手会快一点。”
进行完必要的仪式之后,洛克宣布决斗开始。
卡西乌斯并不心急。
丑陋的武器撞在一起,响起脆弱的声音。声音刺耳。剑刃崩开了,他们咧嘴笑了起来。但刀刃找到血肉的时候是多么安静啊。
唯一的声音是提图斯的吸气声。
“你杀了朱利安,”卡西乌斯轻声说,“贝娄那家族之子,朱利安·欧·贝娄那。”
他把剑刃从提图斯腿上拔出来,刺进另外一个地方。然后再拔出来。
提图斯放声大笑,无力地摇晃着。这景象令人感到可悲。
“你杀了朱利安。”猛刺的同时,他不断重复这句话。我把视线移开。提图斯早已断气;奎茵脸上泪如泉涌,洛克把她和莉娅带走了。我的军队一片寂静。蓟草往圆石地上啐了一口,伸手搂住卵石的肩膀。小丑看上去比平时更沮丧了。学监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卡西乌斯的狂怒充斥了整个广场,有如一曲献给他温和的兄弟的残酷安魂曲。这是复仇。它看上去是如此空虚。
我浑身冰冷。
变成这样的应该是我,而不是我不幸的手足提图斯——如果这是他的真名。他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我想哭。我推开我的士兵走过去,愤怒和悲伤在我胸中积聚着。从洛克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望着我,面色像死人一样苍白。
“那不是正义。”他喃喃地说着,不看我的眼睛。
我没有通过这次测试。他说得对,这不是正义。正义是公正且不带感情的。我是首领,我做出宣判,执行的本来也该是我,而我却将复仇行为正当化了。这颗癌瘤将无法切除;我使之恶化了。
“至少卡西乌斯重新得到了他们的畏惧,”洛克嘟哝,“但你只做对了这一件事。”
不幸的提图斯。我把他埋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希望这能让他的灵魂更快地找到那条山谷。
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睡。
我不知道他们伤害的是他的妻子、姐妹,还是他的母亲。我不知道他来自哪个矿区。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的痛苦打垮了他,我的也在绞刑台上打垮了我。但我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而他的在哪里?
我希望死亡能带走他的痛苦。直到他死前的一刻,我都不曾爱过他;他必须死,但他依然是我的手足。我祈祷他能在那座山谷里找回平静,而当我们在那儿再次相见的时候,我们可以像手足一样彼此拥抱,他会原谅我,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梦想,都是为了我们的人民。
我的名字旁边已经有三条横线,离学级长之手更近了。
卡西乌斯的名字也上升了。
但学级长只能有一个。
我睡不着,于是替换卡珊德拉去守夜了。城垛被浓雾围裹,我们就把绵羊拴在城墙外,如果有敌人,它们就会叫。我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味,浓厚,带着点烟味。
“来点烤鸭肉?”我转过身,发现费彻纳正站在我身旁。他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搭在低窄的额头上,身上没披金色盔甲,只套了件带金条纹的黑色束腰外衣。他递给我一块鸭肉。那东西的气味让我的胃咕咕叫起来。
“我们都应该看不惯你才对。”我说。
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会这么说的小鬼,通常是打算解释他们为什么没觉得不爽。”
“你和其他学监什么都看得到,对吗?”
“连你们怎么擦屁股都看得到。”
“你们没有阻止提图斯,因为这是课程的一部分。”
“你真想问的是,我们为什么没阻止你。”
“为什么没阻止我杀他。”
“是的,小崽子。他在军队里会是个有用之材,你不觉得吗?也许当不上运筹帷幄的军事执政官,但他会是个很好的将军,带着身穿星域战甲的士兵,冒着暴雨般倾泻在脉冲护盾上的火雨穿越敌人的大门。你见过钢铁暴雨吗?他们直接从轨道上把人发射下去占领城市?他适合干这个。”
我没有回答。
费彻纳用黑色袖子擦了擦嘴上的油。
“生活就是最有效的学校。很久以前,他们让小孩低头读书。他们要花上很多年才能学到点什么。”他轻敲自己的脑袋,“但我们有学习仪器和数据终端了;我们金种人还有其他低阶种族替我们做科学研究。我们不需要学习化学或者物理,我们有计算机和其他人去做这些。我们要学习的是人性。为了统治,我们要学习的是政治、心理学和行为科学——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行为有多么绝望,群落是怎样形成的,军队是怎样运作的,事情是怎样出问题的、原因是什么。而这些东西只有在这里才能学到。”
“不,我明白用意,”我嘟哝道,“犯错误会让我学到更多东西,只要我不被他们弄死。”我曾想做殉道者。我从那段经历里学到了多少东西啊。
“很好。你可犯了不少错误。你是个任性的小崽子。但这个地方要你做的就是整理头绪,去学习。这种生活……你们有医疗机器人,有机会从头来过。剧本都是编好的。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第一次考验,入学测试的目的是要你们学会权衡需要和感情。第二次考验是要你们处理团体内部的争端。之后会有更多考验,更多从头再来的机会,更多东西要学。”
“我们里面死多少是在许可范围以内的?”我突然问。
“别担心这个。”
“多少?”
“每年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都会给出一个限度,但今年我们还远远没达到,尽管有胡狼。”费彻纳微笑着说。
“胡狼……”我说,“那天晚上医疗机器人急匆匆地往南飞,是不是就是因为他?”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吗?哎哟。”他咧嘴一笑,“我想说的是,医疗机器人效率很高。它们几乎能治好所有创伤。但当卡西乌斯发现杀死他弟弟的真凶的时候,那些东西还会那么及时吗?”
我的胃抽紧了。
“他已经杀死了害死朱利安的凶手。看样子你没好好看。”
“当然。当然。墨丘利觉得你很出色。阿波罗觉得你是这儿最软弱的。知道吗,他真的很不喜欢你。”
“无所谓。”
“哦,你应该有所谓才是。阿波罗人缘可好了。”
“好吧。那么,你怎么认为?你是我的学监。”
“我认为你有一个古老的灵魂。”他望着我,把身体靠在矮墙上。城堡外大雾弥漫。有狼在雾气深处嚎叫着。“我认为你和外面那只野兽一样。你是狼群中的一员,却沉浸在深深的悲哀和孤独中。我猜不出这是为什么,亲爱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如此有趣,如此令人享受!我从没这么快活过。”
“你也是,”我说,“你很孤独,说话总是含讥带讽,和塞弗罗一样,但这只是一张面具。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吗?你很穷吗?在某个方面,你总是个局外人。”
“因为我的相貌吗?”他短促而大声地笑了起来,“那有什么?我长得不像阿多尼斯一样美,你就觉得我是个青铜种?”他往前一倾,因为他的确介意我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
“你长得丑陋,吃东西像猪一样粗野,但是,费彻纳,你嚼代谢增强剂,而不去找雕刻师,他们能把你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只消一秒钟,他们就能让你的肚腩消失。”
费彻纳下颚上的肌肉动了动。他生气了吗?
“我为什么要去找雕刻师?”他突然像蛇一样咝咝地说,“我能赤手空拳杀死一个黑曜种人。黑曜种人!我的辩论和协商能力胜过白银种人。我能做绿种人做梦都想不出的数学问题。我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的外形呢?”
“因为它阻碍了你。”
“虽然我出身低微,但我有自己的格调。我是有身份的人。”他斧子般瘦窄的脸丝毫不怕我反驳,“我是黄金子民,人类中的王者。我从不为了别人改变自己。”
“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但你为什么要嚼代谢增强剂?”他没有回答。“还有,为什么你只做到学监?”
“学监是个有威望的职位,小子。”费彻纳厉声说,“我是初选官们投票选出来代表分院的人。”
“但你不是统帅,手里没有舰队。你连中队裁决官都不是。更不是什么总督。能做到你刚才说到的那些事的人有几个?”
“没有几个,”他异常平静地说,满脸怒容,“几乎没有。”他向上望去:“你抢到了密涅瓦分院的旗子,想要什么奖励?”
“但主意是塞弗罗想到的啊!”我说,我意识到这次交谈结束了。
“他把这个主意交给了你。”
我要了马匹、武器和火柴。他简单而粗暴地答应了,转身要走。这时,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在他开始起飞时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的神经仿佛被火烧灼,疼痛像沾着强酸的针一般刺入我的手和胳膊。我倒吸一口气。整整一秒钟的时间,我的肺部无法正常工作。
“该死的。”我咳嗽起来,摔倒在地上。他穿了脉冲护甲。我根本没看到脉冲生成器在哪儿。那东西和脉冲盾相似,只不过是嵌在盔甲里面的。
他停了下来,微笑了。
“胡狼,”我说,“你提到了他。那个密涅瓦女生也提到了这个人。他是谁?”
“首席执政官的儿子,戴罗。和他相比,提图斯只是个哭闹的小孩。”
第二天早晨,体形庞大的马已经在野地里吃着草了。狼群试图把一头小母马拖倒,一匹灰白色种马冲了过去,踢死了一匹狼。我要下了这匹马。其他人管它叫奎特斯,意思是“最后一击”。
它让我联想到拯救了安德洛墨达的天马。我们莱科斯的歌曲里唱到过的马。我知道,要是有可能,伊欧会喜欢在它背上骑一会儿的。
直到许多天后我才意识到,他们是为了嘲笑我在提图斯之死中充当的角色,才给我的马取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