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云澜阁一场议事直持续到了亥时左右方歇,外头冷风寒凉透人,夜里的河面上起了雾,水汽聚集到甲板上,一脚踩上去,稍不小心就会摔个狗啃泥。

晏清敬重方纪存,从云澜阁退出来后便从小内官手中接过灯笼,亲自送他回官船上。

方纪存两袖清风却不清高孤傲,同他谈论时政并不会因他的内官身份而有所避讳,晏清当他是名师,小船行一路,虚心请教了颇多,他都一一尽言,全无私心。

临别时,晏清郑重朝他道谢,方纪存却只是挥袖一笑,说大道由人,教他日后无论何时勿忘本心便好。

晏清忙躬身道:“在下受教了,谨记先生教诲。”

宝船行至颍州地界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皇帝念着要陪皇后回郴州老家,早早便与底下几位大臣都通过气儿,只是未曾大肆宣扬。

但帝后出行总不是小事,要想不透风声走一趟不容易,对外便只称是在此停留几日,游览颍州山水。

此行郴州,皇帝特点了晏清随同伴驾,林永寿生一场病不过几日,背后却就立刻有人分了他在皇帝跟前的宠信,对此自然颇为不满。

晏清只得小心应对着,一步一步行得万分谨慎,大错绝不能有,脸色尽都暗自受了。

上了陆路,帝后只扮做寻常富贵人家的夫妻,两个人同车而行,皇帝约莫十分高兴,陪着皇后下棋、论书、品茶消磨时间。

用心同皇后相处一年多至今,他才渐渐发现,只要撇开朝政利益与男女情/欲,皇后就不会那么避之不及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其实两个人能安然无事,如同点头之交那般的平和相处也挺教人高兴的,要是想开些,对着外人也能称一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反正帝王的后宫总会有无数的美人等着他去眷顾。

但可惜了,他不是很能想得开,他喜欢她,当她是自己的妻子,就想做她真正的丈夫,同她生儿育女琴瑟和鸣,旁的人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她。

可她显然并不那样想,她不在乎被废、不怕死,甚至同这两样相比,接纳他于她而言才是更难以妥协的。

他有时候也窝火的很,但错事已经做过一回了,总不能一错再错,到时候就算得到了她的人,怕也只会教她彻底恨上他了。

更何况她那么烈性,回头再来找他拼命,或是拼命不成自己寻死,他可不就只能追悔莫及了,现在好歹人还在跟前儿。

于是他左思右想,还是只能一再告诫自己耐心一些,听旁人都说女人吃软不吃硬,便拿出自己本来就不多的温柔全都用在她身上,盼着时间能将他的情意推进她心里去。

一局棋对峙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了结,他信奉棋逢对手全力而为,从没有让子的习惯,此一局皇后略输了几子于他,微微垂着头仔细瞧了眼棋盘上的败局,难得称赞了句:“棋艺倒是愈发精进了。”

皇帝听着舒心,扬眉笑了声,身子向后舒坦靠在软枕上,话说得很松快,“原道是之前盛荀往四海游历回来,带给我一本棋谱,其中布局之精妙委实教人叹服,回头我教人送去给你瞧瞧。”

皇后未有置否,点头嗯了声,弯腰从一旁的木几上执起茶盏递到嘴边抿了一口,侧过脸透过车窗往外头一瞧,便能看到晏清骑着马与韩越并肩而行的背影。

她瞧着便想起来,那时在宜华山行宫他还丝毫都不会骑马的,如今倒是熟练得很了。

只是不知他身体究竟耐受几何,沿路行这么许久,晚上歇息时双腿会不会酸痛?

皇帝那头也正透过车窗往外头瞧,但和她瞧得不一样,他一转头无意中正见不远处路边有几个小童相对围在一起斗蛐蛐儿。

这头顿时玩儿性大发,当下便朝外喊了声停车。

前头晏清韩越都应声勒马,回头见皇帝从车窗里朝底下随车的小内官吩咐了句,教他去那边从几个孩子手里买几只蛐蛐儿来玩儿。

皇帝小时候六岁前淹没在宫禁中,基本是被放养的,没有真正接受过皇子应有的循规蹈矩的礼仪教化,春来时节万物生发,宫里花园儿也有野生的虫子可以玩儿,纵然时隔这么些年,玩儿起来也照样不在话下。

那头小内官去一趟捧着个竹篓回来,交到皇帝手中,他也不能光顾着自己开心,竹篓放在木几上,招呼皇后围过来些,说要领她寻个乐子,说白了,都是为了哄她开心笑一笑。

晏清在前头马背上瞧着,听见里头皇后的声音,先头推辞了两回,但终究还是没能拗得过第三回。

他浅浅呼出一口气摇摇头,嘴角弯起些无奈的弧度,有些能理解她为何过去那么多年都未曾与皇帝生出男女之情了......

转过身来继续催马前行,重新与韩越续上话头,他们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一路春光潋滟,入目到处是山清水秀草长莺飞,清风拂面都带着些草木花香,头顶上蓝天白云大雁成群,一行人行路不急不忙,正好赶在下半晌未时末进了郴州的地界儿。

姜家老宅在怀城,因着此行不易大张旗鼓透露行踪,不好耽搁了城门关闭的时辰,后头一段路加快了脚程,停在姜家宅子门前时,天色也已尽都暗了。

这一趟前来没有提前知会扶英,那时候她想来正要洗漱就寝了,听闻消息后,是披散着头发从后院跑出来的。

快十一岁的女孩儿,已有些亭亭玉立的模样,仓促从廊下拐角处转出来,头发被风吹到肩后,完全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容。

哪怕四下烛火昏暗,众人乍一眼也惊叹于那一张眼下还稍显稚嫩的脸,却实实在在与皇后堪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姐......”

扶英跑到跟前倒停住了,憋着嘴先委委屈屈地喊了声。

直到皇后蹲下身子,朝她招手,她这才一霎喜极而泣,皱着一张脸一头扑进了皇后怀里,呜呜哭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皇后轻轻拍着她后背,温声哄着,但姑娘家的眼泪决了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外头夜风有些凉,再吹下去恐怕要受凉,遂吩咐纯致招呼着给众人安排住处,自行抱起扶英往后头闺房去了。

皇帝是尊顶贵重的大佛,纯致行过礼,便唤宋先生过来教他领着往后头最好的客房去。

晏清与林永寿同往,到了里头,皇帝舟车劳顿一天也累了,洗漱躺下后,便教他二人尽都退下歇息去,未曾留人在屋中值夜。

但离了宫,帝后的安危当头,韩越半分不敢懈怠,进了宅子里未来得及喝一口水,先马不停蹄在各处安排值守的禁卫,委实尽职尽责。

老宅子离闹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夜里十分寂静,加之现下的天气十分好眠,晏清躺在床上,便就听着耳边仿佛近在咫尺的声声虫鸣入了梦。

梦中是一片落英缤纷的秘境,繁花簇簇开满遍地,她就站在不远处的花丛中朝他招手,远处天际的霞光倾洒在她身上,圣洁而美好。

他走过去,伸出手去拉住她。

她婉婉笑起来,凑到他耳边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当然不会拒绝,顺从跟随她的脚步跑起来,到她说的地方去,到天涯海角去。

宽大的衣袖拂过花丛,带起漫天的花雨随着风飘扬在空中,又落满头上、肩上。

仿佛永远都不会累,两个人跑着、笑着,穿过花丛,面前忽然出现一处小院子,院子东墙边种满一排梨花树,树下挂着秋千、华胜。

她微微喘着气,拉他到秋千上落座,而她坐进他怀里,指着一旁的两层小阁楼说这是他们的家,问他喜不喜欢?

他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还没有等回答出口,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惨叫,不由分说撕开美好的梦境边缘,硬生生将他拉扯出来!

晏清一瞬间从梦中惊醒,翻身下床,却见窗外人影闪动,还未及思索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见大门砰的地一声被撞开,一名禁卫面上带血匆匆跑进来,“有刺客,中官快跟我走!”

外间此时已是一片混乱,刚踏出门就可见不远处廊檐下歪倒的尸体,晏清心下大骇,忙紧跟身旁的禁卫一同往后院那边去,不料两人方才转过拐角处,正与同样慌乱的林永寿迎面碰上。

他此时已是孤身一人,只好与晏清他们同行,三个人行得匆忙急促,却在临近后院不远处,突然从房顶上跳下两名黑衣刺客!

刀尖一瞬间迎面而来,晏清躲避不及,幸而一旁的禁卫出剑阻拦,刀尖只贴着他的右臂划过,鲜血立即涌出来,他还来不及感觉痛,便听那边的禁卫竭力拼杀之际还在催着他二人快走。

他与林永寿都没有握过刀剑,留下来也只是累赘,遂不再犹豫,两个人忙朝着后院继续跑去,方跨过一道垂花门,原该同行前去护卫皇帝的两个人却忽地分道扬镳了!

他是焦急过了头,心心念念只记挂着要往她身边去,却忘了林永寿还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晏清猛地止步,回过身来,果然见林永寿满面阴沉地看着他,嘴角浮起冷笑质问道,“你往哪里去,吃里爬外的东西!”

空气一霎凝结住,短暂的慌乱过后,胸怀中很快重重沉稳下来,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倒是地上的尸体血迹颇为显目。

再抬起头,他眸中孤狼般狠绝凌厉,弯下腰,拿起了地上遗落的长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222:12:07~2020-05-0317:3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兔吱、凌菱雨、Ros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渔、!2瓶;咳咳咳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